洗漱干净,一看,湘湘还赖在架子床上,沈阳笑道:“难道还要让我抱你过来?”
湘湘似笑非笑地:“你也来这里,这里情调好,我们一起上来说话。”
饶是不爽,又怕美人恼,沈阳还是抱着个枕头爬到湘湘身侧,睡下,一只手就有力地抱过去。
湘湘任他爱抚,她的肩、臂、手,然后她轻轻拿了他的手,往另一边寻去,沈阳被她牵着,顺着阴凉的床围上下摸索,奇怪地问:“找什么?”
湘湘不语,但他的手很快被固定在一块坑坑洼洼处。
“这床啊,真的有故事……”湘湘道。
“是什么?”
“是字,是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字。”
沈阳的手不自觉地收回来。
“什么?”
“女人的长指甲,抠出来的,我背给你听。”
湘湘伏过来,手指轻轻地画着他的胸膛,声音缥缈如梦:
“思郎猛,行路也思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睡也思郎留半床,
旧恨不肯忘,恩情转头凉,
郎啊郎,红血白泪流干日,魂断如意梁,
夙债偿不偿?”
她的指甲轻飘来去,沈阳的身上不禁起了一层疙瘩。他坐起来,装作轻松地:“挺哀怨的,看来这张床的主人不是很开心。”
“她男人不要她了,所以她总是留半床……”
“湘湘,我们回大床上睡去吧,这故事令人不舒服。”
“我看过床板,靠里面的,颜色重,有磨损,那女人总是一个人睡里面。”湘湘沉静地抚摸那板字,“晚上睡不着,就这么抠出来许多字。”
“湘湘,你不要老犯职业病好吗?深更半夜的,睡吧。”
“从床板的磨损程度看,她应该是个瘦小的女人,但是指甲很长,而且喜欢用栀子香……”湘湘闭上眼睛,“你闻闻看。”
“好啦,好啦!”沈阳背脊发凉,他跳下床,找拖鞋。
湘湘一手拉住他,问:“你知道如意梁是什么吗?”
“我想睡觉!”
“如意梁在那儿。”湘湘眼神向床顶望去,架子床的横梁,暗暗的红黑色,雕刻着结实粗大的如意图案。
忽地一阵风吹来,窗帘大乱,纷纷飞舞。
沈阳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床有一人多高,她站在方凳子上面,刚好够得着如意梁。”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梁上有一处裂痕,是绳子勒出来的,你过来,你过来看!”
沈阳冷汗淋漓,他失声叫道:“你有病,湘湘,你中邪了。”
他颤抖着手脚抓了衣服,也不换鞋,就要冲出家门。
湘湘在身后冷冷地:“她是吊死的。”
沈阳飞速地把门关在背后。
5
湘湘的母亲是次日下午接到沈阳的电话的。
电话里不方便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才明白是要她晚上过去陪陪湘湘,她的精神不大好。
做母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有了,吃了晚饭便提着大包小包过去。
湘湘在家,看上去瘦了,但精神还好。
母亲来不及问长问短,马上一路“啊呀呀”地叫开了:“湘湘,你们家演鬼戏吗?到处都是符帖!”
她看到奇怪的景象,装修簇新的小家,到处都贴着黄底红字的符,什么“太上老君急急令”、“天兵天将在此”,更严重的是客房,门口被符咒封住,挂着黄澄澄的开光铜钱剑。
湘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沈阳干的,今天来了两拨儿,一拨儿和尚,一拨儿道士。”
“他竟然信这个!怎么,真的有什么?”母亲又害怕又兴奋的表情。
“我说是他心里有鬼,才到处是鬼。”湘湘黯然道。
“那里面是那个……什么,啊?”母亲还在好奇。
湘湘索性撞开门让她去看,那月洞门罩架子床浑身上下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符,看上去又是阴森又是滑稽,母亲不由笑出来:“呸!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张架子床,不是和你外婆那张一样吗?”
湘湘辩道:“才不一样,外婆那张都让白蚁吃空了,人家这张还新簇簇的。”
“我看比外婆那张还旧!”
“唉老妈,你是和我一样外行,人家现在兴仿古家具,特意做出旧的感觉!”
母亲一副不信的神气,湘湘拉她上床去看,床围的边缘上有刻字,出厂日期,货号,甚至还有电话号码,乖乖!
“难怪这么低的起价,让我以为真的买了古董!”湘湘怨道。
冷不丁母亲突然叫道:“几点了,我要看《施公案》,这几集可好看了!”
湘湘也正追着剧情,母女俩在电视前坐下,聚精会神。
“不知道那个芸娘上吊死了吗?她男人回来看到那首诗没有呢?用指甲刻在床板上,看来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呀!”母亲紧张地问。
“妈妈,我也在看!”湘湘不耐烦。
这晚有两个电话打来,一个是沈阳,说要加两天班,不回家了,湘湘鄙夷地放下电话。
还有一个是湘湘的姐姐,因为要出差,要母亲过去看两天孩子。母亲第一个反应是,“晚上又不能看电视了”,直到湘湘反复承诺打电话告诉她最新剧情,方才作罢。
6
沈阳在第三天回家,晚上10点,他心事重重地开了门。
是晚正好有台风登陆,风渐渐起了,街上急着归家的行人,脚步匆匆。家对于他现在是一种难言的感觉,新家新婚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门里面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他的神经相当敏感,也相当脆弱。
湘湘正在给妈妈打电话,声音很大。
“死了,死了,对,是上吊死的。什么,那首诗呀,看了,看了也没用,谁让他狠心抛弃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啊?说起来好长,她不是被那个财主糟蹋过吗,怕男人嫌弃,不敢说,后来男人知道了,就不回家了,那她有什么办法,只好上吊自杀,死得那么可怕!行了吧?什么,什么鬼魂,我不是也没看吗?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再说给你听!”
湘湘放下电话,回头吓了一大跳。
沈阳面色死白地瞪着她,眼里全是血丝。
“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吗?”湘湘问。
“你有病!”沈阳一字一顿地说。
“你才有病!”湘湘驳他。
“你惹上鬼了,看你说的什么话,干的什么事?”沈阳激动地指着湘湘。
“谁惹上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湘湘的气也来了。
屋外开始起风,好像动物的号叫,在很远的地方,渐次逼近。
“湘湘,我怎么不认识你了,你本来是那么纯真的一个人!”
“我就认识你吗?沈阳,我发现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个伪君子还是负心汉,你还有脸质问我?”
沈阳的脸更白了,他步步逼来:“你什么意思,湘湘?”
“我什么意思,你是伪君子,你骗我,你说从来没结过婚不是?你发誓你说的是真话?”
“你听了什么人的谣言,一定是。”
“什么人的谣言,你的前大舅子冯宝子的话会是谣言吗?”
“我要你别接那个电话,你为什么要接?”沈阳瞪着血红的眼睛。
“如果他的话是谣言,那么你的前丈母娘呢?你的前妻呢?不,她已经上吊死了,那她的鬼魂呢……”
沈阳一个巴掌打去,湘湘踉跄了一下。
“你胡说,你胡说的。”
“这下子我是更信了!”湘湘哭着,“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你真的可以那么绝情,你真的可以那么心胸狭窄,翻脸不认人!要不然为什么要苦苦抓住你前妻的失身折磨她,直到她活不下去!”
“别说了!”沈阳哭号着跌坐在地,“别说了……我受不了了!”
风来了,把开着的玻璃窗吹得哐哐当当,没有人想去关窗,大幅的窗帘好像是一大把长长的头发,高高地飞起来。
“你以为我好受吗?这些日子我晚晚都睡不好,睡在我身边的人,我托付了一生幸福的人,竟然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你不肯带我回老家,让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真是后怕!”
“湘湘,凭良心说,我待你还不够好吗?我只想和你从头开始好好地过,不是你说的,什么都不知道更好吗?”沈阳绝望地望着她。
“可你不该骗我!我想着法子试探你、暗示你,我是想你能亲口告诉我。可你,你有时间费工夫找和尚、请道士,却什么也不和我说,难道你想瞒我一辈子?”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沈阳苦笑,“知道了就是这样,我本想一个人藏着,你以为我藏着好受吗?”
“可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防着我!”
“我没日没夜不在后悔,不害怕。她还是不原谅我,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她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架子床、如意梁、风,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不是,沈阳……那个床……”湘湘想解释。
风吹得更紧,客房的门砰的一声被吹开,架子床的白色帐子纷纷扬扬地起伏飞舞。
“我以为什么都过去了。”沈阳呆呆地、喃喃地,他目光离散,神色游离地站起来,晃晃悠悠,“来了,还是来了,终于来了。”
湘湘有点害怕:“其实我只是气你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也苦……”
沈阳不睬她,目光痴痴呆呆地迎向架子床:“来了,来了。”
湘湘背脊后生出一道寒意:“沈阳,你说什么胡话!”
“她吊在上面,吊在上面。”沈阳翻来覆去地说,“大冷天,穿着双红袜子,红袜子,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
风更猛地来了,穿堂而过,呼啸着,屋里都是旋舞的风,纸片,窗帘,桌布。
沈阳摇晃着,像哭又像笑:“小玉,你下来吧,下来吧,我有罪,我对不起你。”
耳畔是尖锐的风声,沈阳向天空张开双臂。
湘湘惊恐地背靠着墙,目光张皇。她想哭,喉咙里却喊不出来,腿脚也软弱得无法移动。
只有风,夹着凄厉的声响,在屋里打转、冲撞、寻找。
只有那月洞门罩架子床长长的床幔,在森森的黑色里,沉沉地拼了死似的,飘飞。
只有黑夜,倾泼的墨汁般,迅速地浓重地从窗子流进来,看不到边际的,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