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摆手:“我想好了来的,我要把头发理得最短,布拉德·皮特那种,离头皮半厘米,外加一条人造发际线。”
雪明在旁边打趣:“妹妹成个帅小子!”
雪亮笑笑:“这清爽的发型姐你是绝对不敢剪的。”
雪明道:“可不,我梳长直发都十多年了,剪成这样明天去所里,人家一准儿当我才刑满释放。”
“不是说这发型配不上你这大律师,而是短到离头皮半厘米啊,你小时候生的那个大疮疤不就成了’癞子头上的疮疤——明摆着‘吗?”雪亮咯咯笑起来。
雪明脸腾地红了,道:“那我还真想试试了,也好,咱俩就剪一个发型,也好比比师傅们的手艺。”
说完微笑着对另一个师傅道:“请你把人造发际线做得艺术点,不必直来直去,有一点弯度会更好看。”
风云剪动,碎发满地,苏航看得惊心,现在镜子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头,嘴角微挑,秋风肃杀。
雪亮先冲头,小妹问她要什么香型的护发素,雪明一边抢着答道:“当然是用香味最浓的,不然盖不住福尔马林药水味儿,苏航你是医生也闻惯了,我不行。”
雪亮想抬头,水又进了眼睛,只得狠狠骂小妹手粗。
然后就是买衣服,一个看中的试了,另一个也要试,一个买了一款,另一个也同样买这款,时间和心情用在斗气上,三败俱伤。
“你们不是说最恨穿一样的吗?今天这是何苦?”苏航不解。
这孖姊妹只冷笑不语。
最后是一件浅灰色的裙子,雪明穿了就不肯换下,直说要买了穿走,雪亮也急急唤店员拿另一件。
雪明笑道:“妹妹,这件衣服要点白领的气质才好看,不信你问阿航。”
雪亮哼着:“说不定我穿能比你多些风情呢,阿航你说是不是?”
一模一样的两个头和两张嘴在耳边身前吵着,苏航头晕眼花,苦不堪言,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好不容易哄了她们去吃饭。
14
饭吃得不顺心,看雪亮的脸色就知道。
偏偏雪明谈兴高,和苏航大谈村上春树普鲁斯旺瓦尔登湖,雪亮插不上嘴,就狠闷闷地吃。
雪明突然想吃苏航的牛排,伸了叉子过来,要吃他盘子里剩的那块。
一旁的雪亮也敏捷地伸长叉子,撒娇地说:“我也想尝尝。”
苏航道:“想吃就再要一份吧,这份我吃剩的。”
“就要这块好啦,等他们煎了上来又不想吃了。”雪明笑道。
“我也只想要这块。”
“是我先要的,妹妹你总和我争。”
“那我先要的男人你不也一直在争?”
苏航忙打圆场:“像个小孩子争吃的,算了,我用刀切开,一人一半总行了。”
雪亮恼怒:“一人一半,男人也可以用刀切个一人一半吗?”
雪明只悠闲地叉起牛排:“我不管,我吃牛排。”
雪亮气急,叉子直直朝雪明掷去,正砸在右手虎口上。
雪明怔怔地看手,一股细细的血流即刻涌了出来。
苏航一边看一边责备:“雪亮,你今天都在干什么啊?”
雪亮脸色发白,转向苏航:“好啊,今天就讲白了痛痛快快,苏航你想清楚,要一个,要哪个,是谁!”
掩饰不住悲声,她飞快地冲出门去。
苏航想也不想,跟着出去,出门来见车流滚滚,雪亮早不知去向。他素知雪亮急躁,这时心里又忧又急,生怕她被车碰了脚快摔了。
雪明慢慢出来,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她幽幽道:“雪亮真会跑,这一跑就把人试出来了。”
苏航道:“你知道她的脾气鲁莽,这么冲出来多危险,有一次就是崴了脚的。”
雪明一笑:“所以我这手上伤得还是太浅。”
苏航忙抬起她的手看,一边要带她回医院包扎。
“虽然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孖姊妹,但总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吧。”雪明轻轻把手抽出来,“苏航,你就在这里想清楚吧,要谁?要哪个?”
苏航心烦意乱:“雪明,你别逼我了。”
“我没什么时间逼你,有人要我到香港做两地的法律中介,只要你点头,我就留下,或者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绝对不能离开雪亮。”苏航乱纷纷地说,“但也忘不了你。”
“你还真想享齐人之福?”雪明讥嘲地扬起嘴角,眼底的悲哀却爬上来,“苏航,你一米八零的汉子,我看着却,真弱。”
街上一阵秋风,剪得极短的头发让头凉飕飕的,雪明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摸摸头顶,仿佛在摸别人的头发:“哼,今天,我们姊妹为你,真是够丢丑了。”
苏航看着她的背影伤心远去,心里一片又一片的茫然。
15
恨不得逃开静一静心思,恰好系里有参观学习的机会,虽然只是两周,都好。
苏航匆匆打点了行装,上飞机前给奚家姊妹发了一样的短信:“我要出差半个月,这段日子大家先别联系,静下来想想,也许对谁都好。”
在机窗里看到天空湛蓝,心里有一刻自由,虽然忐忑就像蓝天下面的大地,飞得再远,它都在原处。
下了飞机连忙开机,手机里有两条短信。
雪亮的先到:“我永远爱你,无论离开还是留下。”
再看雪明的:“也许我会放弃,也许我会等你。”
苏航觉得嘴里有点苦。
嘴里有点苦,苏航向厨房喊一声:“你的龟苓膏加糖没有啊?”厨房里的女子脆脆答道:“少吃点糖有益健康,亏你还是学医的。”
时间大段翻越,已经是半年后了。苏航新婚,女主人甩着手上的水珠笑吟吟地走出来,她的头发梳着精致俏皮的小卷,额前挑染了几绺,极娇俏。
苏航笑笑,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女子在他面前转转:“苏航,你说我这个发型特别吗?”
苏航看了看,道:“不够去年那个布拉德·皮特半厘米到头皮的特别。”
“我是想啊,头发剪得那么短,又轻又凉快。可惜我那天从餐厅跑出来,上公车不小心撞伤了头顶,出了多少血,等你回来就结了个那么大的疤!把脑子都撞笨了,连记性也差了。”她又气又笑地说,“都怪我那天拿雪明头上的疮疤取笑,报应到自己头上,这下两姊妹可绝对是一模一样了。”
苏航笑了,有点恍惚,他心里想到谁了,是的。
学习的那半个月恍如隔世,空间的距离并不能给他清晰的思路,想念这个,又放不下那个,甚至他暗自赌咒,不管了,回来先见到谁,就是谁。
算准了时间到机场接他的那个女子,远远看去,像雪亮,又像雪明,都是短短的头发。
他的心咚咚地跳,走近,看清那件浅红绣花的衬衣,去年秋天买给雪亮的,如释重负,而又若有所失。
雪明不告而别,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放弃得这样彻底,定为太伤的缘故。
雪亮自己辞了实验室的工作,仅为雪明那句福尔马林药水味儿的谑笑,现在开了个小花店,每天都香香的。
他不在半个月,好像每个人都重新活过了,只有他如故。
然后就是结婚、蜜月,顺理成章,日子平淡舒缓,如他当初的理想。只是他常常发呆,幸福的人不会那样发呆,他开始有个癖好,在讲台上看某个着黑白衣的女生,他总忍不住多注意一些,甚至在家里和雪亮看电视,看到黑白系列的模特走天桥,他的眼神也会跟紧,这时候若妻子叫他一声,他甚至会恶狠狠。
不注意雪亮在一边常笑得冷冷。
16
苏航还是搞不懂,他最爱的是谁。雪亮给他欢乐,雪明给他力量,哪种更重要,那要看人生在哪个时候。享齐人之福是做梦,所以嘛,日子过下去,得到的这个成了蚊子血,失去的那个仍是朱砂痣,咫尺的这个成了白米粒,天涯的那个还是明月光。
是夜星月无色,夜空里是厚厚的一层云,遥远的雷声渐近,12点了苏航仍不肯睡,守着电视看天桥霓裳之黑白丽影。
“关电视吧,正打雷呢。”雪亮叫了有四五回了,苏航不动,后来他索性装没听见。
雪亮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你到底在想谁,你自己未必知道。”
苏航不应。
雪亮笑道:“我就不信,我说话引你不来。”
苏航回头看看她,笑笑,又看电视。
“你看她们干吗?再看也不是奚雪明,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看我,可能我就是奚雪明也不奇怪。”
苏航迷惑地看她。
“假如我是奚雪明,那奚雪亮哪里去了?那要从你走后说起。你走了,挺潇洒,留下这个僵局让我俩扛。没有女人愿意分享爱情,再亲的姊妹也一样。我去找奚雪亮谈判,她晚上还一个人在实验室加班,实验室真臭,那么大的一个福尔马林药水池子,里面的东西够恶心,都是一块块的人体……
“我们开始不吵架,说到你就吵,肯定吵。雪亮这个人吧受不了气,我气她说这块玉是你妈妈来的时候给的,苏家历代媳妇的护身符,就是这块。她气坏了就动手扔剪子刀的,我们互相扔,结果我误杀了她……
“然后怎么办,只好把她的人体弄开,一样样都扔进那池子,手还是抖得很厉害的,毕竟大学那次解剖是好远的事了。回她宿舍,穿她衣服,没人怀疑,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现在连发型也一样。可是那实验室我不能待了,待下去会露馅。我本来就辞了职,再把房子退了,大家都以为奚雪明去了香港。于是去开个花店,等你回来结婚,没人能再和我争你,没人再和我一模一样,这感觉很轻松。”
天空一道闪电像撕开了个口子,照亮苏航极度惊惶的脸。
“虽然冒充的是别人,感觉有点怪怪,很多事情对不上就说公交车上撞的那次撞坏了脑子,可是想到能替代你最爱的女人,也就认了。最可悲的是我发现你最爱的人未必是奚雪亮,看你盯着电视那模样,原来也许是我,却让我兜个这么大的圈儿。”
苏航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雪亮咯咯地笑起来:“看把你吓得!现在心里开始拼命想着奚雪亮了吧,别哭,我也许就是奚雪亮啊,咱们再听一个故事。嗯,我是奚雪亮,那天晚上我和奚雪明打起来,为的是你妈妈那块玉,我早料到你妈妈会送见面礼什么的,没想到奚雪明藏了起来,我能不气吗?刀啊剪子啊满天乱飞,我不小心误杀了奚雪明,很害怕,只好把她的人体弄开,一样样扔进池子里。我不害怕,我天天在那儿。但我不能再回去上班了,还是有点心虚的。就开了个花店,等你回来结婚,没人会想到,律师事务所的人都以为她去了香港,房子是我帮她交完房租的,人家还叫我奚律师呢。奚雪明不在多好,少了不少压力,没人和我一模一样,没人能再和我争你,本来你最爱的就是我,只是你不明白罢了,别人都会过去,这世界上只有我跟你。”
雷声一声响似一声,大雨哗哗倾盆。
雪亮喝了口水,笑笑:“我是谁,你看得清楚吗?我是奚雪亮,我也是奚雪明,两个人二合为一,两全其美,这不是你最想的事情吗?”
苏航想站起来,腿脚发软,长空一个霹雳,又把他震倒在沙发上。
“第三个故事,那晚奚雪亮和奚雪明是吵起来了,很气很火恨不得杀了对方,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你以为我们真就没感情吗?一世人也不多,没爹没妈,就两姊妹,虽然平时夹枪带棒冷眉冷眼的,关键时候能帮一把的,说不定也只有她罢。有没有你,承不承认,我和她都是最亲的人,再怎么摆脱也没用,注定的,我们天生就一样。”
雪亮再笑:“你别动,还有第四个呢。雷雨夜,无聊的少妇希望丈夫肯专心听她说会儿话,瞎编了几个故事把他吓得半死。他不看电视,不知道这情节老套至极。哼,我的表演天分本来就不错,这不是你夸过的吗?我还是奚雪亮,脖子上这块玉是地摊货,我自己买的,奚雪明在香港,说不定找了个大富豪,转眼就把你忘了,为什么不把你忘了?”
大雨泼进窗子,雪亮懒洋洋地走去关窗户,经过苏航身后,轻轻摸摸他的头:“睡觉吧,电视都演完了。”
说毕打着呵欠走进卧室。
电视机上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要挤出来似的,亮白得刺眼,苏航手脚仍是冷冰冰的。他皱着眉头想破了脑壳,想到雨停漏残天空出现曙光——里面的那个是奚雪明还是奚雪亮,到底哪个是他要面对的真相?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