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满满喝了一杯酒,仰着头,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那天,你穿着白衣服,蓝裤子,黑色的钢琴,肖邦的《离别曲》。我抱着鲜花,不敢上台送给你,因为我哭了,哭得好难看,胭脂全花了。你从我身边走过,一眼也没有看过来,一眼也没有。”
她一笑,笑出了泪花:“那以后,我就完了,得不到你那一眼,我宁愿谁也不要,一个人到死……”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红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醉了,轻得像个纸鸢,栽进石头怀里。石头抱着她,抱着她的柔弱和暖,眼泪和香,他不禁低声地连道:“我也喜欢你,真的。”像哄一个要睡觉的孩子。
“骗我的吧?”她喃喃地梦中的语气。
“不骗你,我发誓,如果我骗你……”他突然顿住,惊骇了一下。
然而她已经睡着了,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脸庞上酒意与泪痕,委屈的,可爱的。
石头抱着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手臂还依在他颈上,怕他走。
低头看,她睡得沉,这么安然,放心,仰仗,相信,这么乖。
他感动着,这感动赢了许多冲动,于是这晚很美好,很安详。
他就这么抱了她一夜,不忍心放下,怕惊动她,也舍不得,抱得两臂和脖子都麻了,抱得他和她的呼吸体温都彼此均一了,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粉红的虾壳散在餐桌上,连狼藉都是鲜艳而迷乱的。
5
石头知道自己是疯了,他想学钢琴。
还有两周是红妮的生日,他打算了多次,送她一件贵的首饰,最好是把那个曲子亲自弹给她听,虽然她没要求过,但她一定是想重温的。钢琴,楼上的云姐有,可以借用一会儿,想象红妮坐在阳台的白色摇椅上,琴声从他的手指流出,从她头上淌下来。
他找到一家钢琴培训班,这座红色的小楼四处都是婉转的琴声。
他贸贸然闯进一间琴室,钢琴教师是个扎着马尾的男人,还有几个七八岁的琴童。
“我想学弹琴,我想学肖邦的《离别曲》。”石头说,他的语气因为急切而忘了讲究。
钢琴教师并不觉得突然:“以前弹过吗?”
石头摇头。
钢琴教师笑了:“你先过来,摸摸琴。”
石头走过去。
“你能告诉我,C音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那你听我弹这个音,是什么?”
“也不知道,好,你知道肖邦,还知道《离别曲》,那你想花多少时间学。”
“两个星期?哈哈。”钢琴教师乐不可支地摇晃着身子,他笑起来像个女人,“一个月你能弹《致爱丽斯》就不错了,还肖邦……”
几个孩子也在老师的感染下疯狂地笑起来。
钢琴教师不在意石头阴沉的脸,拉开一旁的抽屉,摸出一张表格,抽屉很满,手机和提包都塞在里面,推了几下才推上。
“有志不在年高,先填个表,回头给我。”说完钢琴教师转过头欢快地喊,“孩子们,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到茶点室吃点水果,这个主意好不好?”
他们嘻嘻哈哈地拥出去,琴室静下来,石头捻着那张表格,捻得心都有点疼了,终于他决然地把表格团成个纸球,流畅地抛出窗子。
他拉开抽屉,动作轻巧敏捷。
红妮的生日越来越近了,他每天只为这事忙。
他给红妮定做了条白金项链,坠子是自己设计的,画了一个晚上,一颗绕着星子的心,小小的心,更小的星子。
嫌工匠造得不够细致,来来去去又改了几次,又赔了些工钱、时间、好话,最后脾气收不住,还险些动了手。
他一心一意地想一个女人快乐,他在这念头里也高昂得快乐着。
但还是有些不足,那支赋有意义的钢琴曲,他怀着遗憾又有点冒险的兴奋,推开音像城的玻璃门,肖邦最贵的那张原装进口CD,要三百多块,他要了。
是付钱买的,其实他完全可以偷,但那样会消解这礼物的神圣感,等店员打单,收银,消磁,从口袋里掏钱包,付钱,找零,拎着轻飘飘的包装袋走出来,两边的防盗门屁都没放一个——光明正大买的,为她,他觉得很自豪。
他在憧憬钢琴曲从红妮头上淌下的情景。
云姐的那套山水音响也不错,他想。
6
石头喜欢这女人惊喜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欣赏着她慌乱得有些笨拙的快乐。
红妮捧着玫瑰花,沉甸甸的一大扎,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去接生日蛋糕。再看石头打开红色锦盒,把那根白金项链轻轻地拴在食指上悬起她瞧,她只会笑,也只能笑,笑得和玫瑰花一样绚烂。
“你来,坐下,我给你戴上。”石头把她轻轻按在阳台的摇椅上。
白金项链清凉地绕过她优美的脖颈,他的手指却根根都是烫的,烫得有些抖。
红妮转头望他,满心的话开在笑里。
石头温柔的,有些羞涩:“生日快乐。”
“我很快乐,真的,谢谢。”红妮的眼皮桃花般泛了红,又兜了汪泪似的。
这空气含情脉脉的,像一块奶糖融化在午后的阳光里。
突然记起什么,石头按了按红妮的肩膀:“我还有一件礼物给你。”
“我要为你弹奏当年那支《离别曲》。”
红妮诧异地看着他。
石头有点激动:“你不是说,那支曲子令你哭了,伤心了很久。那么今天,我要让你流下的是幸福的眼泪。”
红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去楼上云姐那,问她借一下钢琴,你就坐在这儿别动,答应我别动,只是听着就好,闭上眼睛。”
“可是这会儿云姐的小孩正和老师学琴。”红妮担心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借我几分钟。”石头挤挤眼睛,很帅。
他蹬蹬蹬地跑上楼,一步跨两三个阶梯,很急地按门铃,云姐打开门见他马上笑了。
“云姐。”他叫得很甜,笑得也是,他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不吃这套。
云姐果然很殷勤。
“这张CD您看看,绝对是正版,德国原装进口,三百多呢,肖邦的钢琴曲,你小孩听最好不过了。哪儿买的?你也想买?不用,我送给你好吧,没什么没什么,只求你帮个小忙。”
石头用故作夸张的烦恼语气说:“红妮让我给她弹个曲子,我懒,没练会,现在她让我上来借你家的钢琴弹,她在下面听。她今天生日,不能生气,您说我怎么办。”
云姐笑着接下去:“所以你就想偷偷放CD蒙混过关,真贼啊,哎,红妮今天生日吗?我还以为她上个月已经过了生日。”她努力回想着什么。
“是今天,没错,等会儿下去吃蛋糕,小孩也一块儿去,好大的蛋糕,我们吃不完。”石头恳求地笑着,“帮忙给我保密,麻烦你了云姐。”
“没问题,没问题。”云姐豪爽地答应。
石头忙帮着她打开音响,取出CD,这时房间里传来断续的钢琴练习曲。
云姐摆摆手:“等等,我小孩和老师上课呢,我让他们休息一会儿。”
石头已经把CD推进碟槽,非常流利圆滑。
钢琴响起来,第一串音符,轻轻的怯怯的,像怕吵醒离人的足尖,又像临别强作平静的一瞥,一个在半空忽然抬起又悄悄收回的手势。
然后乐声如水,从他身后缓缓涌来,是那种岸边的水,进一步退两步的,那般踟蹰,行止缠在心事里,迟迟地,欲言又休。
世界静了,天地空了,他半跪在地上,察不出冰冷。
他跪着,却以为自己坐着,坐在紫红绒面的琴凳上。小小的他,高高的琴凳,白衣裳,蓝裤子,黑的白的琴键,音乐从手指下流出,清水一样,在银色的月光下,金色的阳光下,橙色的灯光下,慢慢地淌。
他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他看不见他们,他谁也看不见,看不见有谁到厅里倒水,有谁匆匆地躲在房间里耳语,有谁小声地惊呼压抑地制止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
水从四面八方围拥他,淹没了出口。
他把一切忘了,肉身在音乐的潮水里浮沉,浪头把他托到最高处,云在手边,星星在耳畔,水花晶亮地碎了满脸。
最后一个音符,像不小心跃上露台的一粒水珠,圆,剔透,孤单,那叹息的标点。
他早已泪流满面。
7
然后他突然惊觉屋子里有这么多人。
他瞪着眼睛一个个辨认他们,他好像不认识他们很久了。
云姐,云姐的小孩,等等,扎马尾的钢琴老师,他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两个,他们拿出的钢铁玩意儿是什么,不对,那是手铐!
警察已经冲上来按住了他的脊梁,他的手被铐住。他想站起来,刚才那个姿势腿脚很累,他们以为他反抗,一拳已经打了上来。
他哀求:“别打脸……”他深爱自己的英俊,这个时候也是。
“就打你脸!让你去骗人!”他的叫声反而提醒了拳脚。
他弓着腰被人押出去,还挣扎着去看云姐:“云姐求求你,别告诉红妮。”
云姐脸上蒸腾着怒气和正气:“我还没说呢,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团伙犯罪呢!还说是律师,他要是律师我不成了省长!”
“好在老师机警,要不然我们家都得给他们偷光!”小孩子很懂得讨好老师。
“我正找他呢,呵,还有这么张狂的贼,光天化日之下跑人家屋子里,看他仪表斯文的,败类,上次偷了我一千多块,两张信用卡,还有新买的手机……”
马尾在算账,这账终于算到头上了,他从前不想将来,如果将来是这样的。
他知道这天会来,有许多例子演给他看,逃不过的。然而他宁愿自己登时就死了,不,早前就早早地死了,也不愿这样被人拖着扯着厮打着,经过她的门。
满楼道都是张望的脸和眼睛,贼是过街的老鼠。
只有她的门紧紧地闭着,像从没有人在里面住过。
一直静悄悄地闭着。
她从阳台上,看见他被人塞进警车,警车是新的,蓝的白的车身,红的警灯,很漂亮很神气,那个高个子警察也很神气,还有点帅。她一直喜欢帅的男人,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她看着警车一路尖啸着穿过街市,心头有点淡淡的茫然,然而眼角很干,她哪有泪。
高个子有点帅的警察留下来,云姐在他身边指点着,他们一起仰头往上看。她往里缩了一缩,心又跳起来,那个帅警察会来找她谈谈吧。
她有了一点兴奋。
8
她让门铃响了一会儿,她要梳一下头,补一点粉,喷一点香水。
她微笑着请他进屋,帅警察有点害羞,他还年轻吧,见了漂亮女人,发自心底地不自在。
他细细地看着她的身份证,又迷惑地看看桌子上完好的生日蛋糕:“今天你生日吗?身份证上怎么是2月6日。”
她拿出一个小女孩般的随兴:“这有什么嘛,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呗!”
帅警察笑了,好像宽容她的任性。
他们聊得很愉快,他不凶也不威严,她又非常合作,知无不谈。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我可以确认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帅警察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对了,还有这个。”她低下头,飞快地扯了颈子上的白金项链,“这是他刚送的,谁知哪里偷来的,你快帮我拿走。”
帅警察点点头,想走,然而还是没动。
她突然直直地看着他:“等等,我想我认识你。”她语气肯定,又有些小心地察看他的反应。
帅警察不懂她的意思。
“你是李阳,我小时候的邻居,那时候你住外婆家,天天爬过墙头上我家玩儿。你小时候就喜欢打篮球,有一回市体校的老师还看上了你呢,也难怪,你爸爸的篮球也打得很棒,还是市府机关队的中锋呢!你那时真淘气,总把篮球往女孩子身上砸,你爸打你你也不哭!想不到你现在当了警察,还长这么高,这么帅!”她咯咯地笑了,“你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以前见过的,想不到是老街坊了。你不记得我吗?我是妮子姐姐啊,小时候梳着两个羊角辫,你们那些小屁孩总是叫我山羊姐姐……”
帅警察惊讶又为难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她的眼神那么纯净,焦急,你要说不,就是残酷。
帅警察还是开口了,像做了错事儿似的:“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孙国光,我不会打篮球,虽然我长得高,我只打羽毛球。”
他紧张地望着她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下去,心里后悔极了,忙说道:“不过我妈说我有一个失散的兄弟长得和我很像,我觉得你可能是碰见了他。”
她舒了口气,眼睛又弯弯地笑了。
他们站着又聊了很久,聊他失散的兄弟,聊他的几次抓贼经历,站了好长时间,都不觉得累。后来还是帅警察的手机响了,所里要他回去,这才真的下决心走。
当然他们互留了电话,还约定,周末去体育馆打羽毛球。
临睡前收拾屋子,看见那个还扎着彩带的蛋糕,她才想了一下送蛋糕的人。
她坐下,把蜡烛全插上,点着了,细细的火苗,疼似的颤抖着,照见蛋糕上过了钟点的字,风一来,断断续续地全熄灭了,只有微辣的几缕轻烟。
她觉得无聊,有什么法子,一个没了爱的女人,就是这么无聊,除了偶尔发神经吧,耍点儿这样的感情把戏,随便找个人,你情我愿地糊涂疯癫一场,还能干什么?
有时候故事编得太像,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
只是这年头,谁又把谁当真啊,黑暗里她嗤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