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苦,少年不得。
在姬氏贵族掌控的中州大地上,邙山脚下的天河村是一片祥静之地,百姓们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足,但努力活下去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毕竟地处于洛都城的北郊,受享于天下曾经的权力中心所辐射的范围,旧的秩序和律令在这里依然发挥着有效的余辉。
即使在州皇姬枫然陨落之后,中州就告别了天下共主的时代,但这里安稳的民生依旧清静般的延续着。
对于那些朝餐多不饱,夜卧常少睡的辛勤百姓家来讲,志向显得并不重要,那些所谓的东西,太多有的没的,即是奢侈,也更是多余。
在这样穷且安逸的生活中,没有太多的远虑,也无任何近忧的天河村草根少年阿丁,却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他朝餐多不饱是真的,但夜卧之后却是一点都没少睡,每当醒看天亮时,几乎都是大中午了,常年如此。
这晚,在外浪荡了好几天的阿丁,待父母夜睡之后,悄悄地翻窗进入了自己的小破屋,像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又那般的顺手熟练。
躺在自己的破床上,他一只手托着那许久未清洗的蓬头垢面,另一只手反复的揉着刚才被一个女人踢过的腰腹,脏乱的表情还带着点小狰狞,看来不久之前的切磋没占什么便宜,还吃了点亏。
阿丁透过破旧的窗户纸,看着那依稀恍惚的月牙,好像在酝酿着明日做甚,可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日常都过于平淡,所有的一切都腻味了,内心深处总想有一点不一样日子。
隐隐约约的暗光,不经意间打在他十八岁稚嫩的脸上,而一脸的灰土,却遮盖住了他那原本应该眉目清秀的脸庞,也遮盖住了这个年纪本应该充满希望的向往,渐渐的,渐渐的,快要进入睡梦的他,又不经意地瞧见了窗台上那唯有的一株盆栽。
说来也奇怪,在这间破屋夜睡时,似乎每次进入睡梦前都会看到这个盆栽,而且总是隐隐约约在合眼之前,能感觉到这盆栽像是在鬼魅般扭动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律动,在无形中催眠着自己,醒来之后,却无异常,它就是一株普通绿植。
“又来?……好吧,那就睡吧。”看来,那绿植的魅影再次恍恍惚惚的出现了,阿丁也在渐渐地合上眼睛……
不过,这还不是他最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即将进入的那个梦,那个他无论睡在何地,醒在何时,都会做的梦,而且无数次已经让他习惯了的梦……
在梦中,他习惯地摸黑向前,习惯地在黑暗之中摸索着那缕光亮,然后熟门熟路般朝着那光亮的地方前行,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不出意外,他又走到了那座山前,看着那座莫名其妙的山在他面前恍恍惚惚的若隐若现,没有山路,也没有方向,不知多少次的徘徊于此,止步于此。
而通常就在这个时候,阿丁不是被冻醒在大中午的街头巷子里,就是饿醒在大中午的酒家门口前。
最初在他很小的时候,觉得像是噩梦,那种缠着不放的梦魇,再后来慢慢长大,一切也都随之习惯了,他以为这是穷人家孩子都会有的无助感,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甚至有时候感觉这梦怪怪的,反而很亲切,总之是剪不断,理还乱,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次日,夜空的星辰已去,温暖的阳光唤醒了天河村的生机,已经快到大中午了。
有些时日没在自己小破床上醒来的阿丁,也已经在梦中的山前徘徊的差不多了,能重温这种不是在大街上饥寒交迫的苏醒,简直是何等的期待和享受。
可是,他忽然发现了梦想与现实间的差别!
“啊!……我的妈呀!”伴随着一声嚎叫,突然间如梦方醒的阿丁瞬间蹦坐了起来,“烫死我了,烫死我了……”一直喊个不停!
此时,只见一个妇人拿着瓢凶狠狠地指着他:“小土鳖蛋子,出去疯叉了这么多天,一回来又睡到大中午,凉水都泼不醒,累得老娘还给你加加温!”
“啊,热水?”猛然看到了站在自己床前的老娘,一脸惊愕的阿丁这下彻底的清醒了。
也顾不了被热泼的脸,他顷刻间双手支撑,顺势弹腿而起,脚踏床沿,顺接着窗台,飞一般地溜了出去,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逃跑的手段,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了。
“你这熊货,有种就别回来了……”阿丁的娘站在门口还是不依不饶。
听到了这般动静的邻居,也隔墙传来了声音:“阿丁他娘,可得当心了,你们老丁家就这一颗独苗,要是折腾坏了,就说不到媳妇儿了。”
而阿丁的娘却两手插腰,似乎还没消气,只是无奈地回了一句:“这热水才能泼醒的熊货,不倒腾他,那也是说不来媳妇儿喽。”
“呵呵,他娘啊,看来你那水还是烧得不够热,下不去手啊。”
“哼,今天先给他热敷个脸,再这样混下去,老娘非给他烧开了不可!”
……
阿丁的父母都很质朴,平日里勤劳做活,踏实地过着日子,虽然不求阿丁能够飞黄腾达,但也不希望他这般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阿丁虽然一事无成,但他的心却是明镜一般,自己在外面逛来逛去,就是想弄出点名堂,可让父母早些过上轻松的生活,只可惜很多年了,依旧平淡无奇,很多事情都明白,但就是做不好。
就拿他这奇怪的梦来说,人容易的是醉生梦死,可他轻而易举的是困生梦死,睡觉的时间总是莫名的长,感觉梦中的一切,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似乎被什么束缚了一样,以至于有时候,他也在梦中尝试着寻找解答,可终究也是没有方向,没有收获。
已经离别了天河村几日,这一大早又从家中跑了出来,无聊透顶的阿丁,晃晃悠悠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他看着那路旁的小摊子,豆腐、咸鱼样样都有,又看看自己,总觉得自己跟这些在案板上安放或者还在挣扎的吃食很是相似,任由别人把控,又切又宰,自身却无能为力,曾经的自己对这样平淡的生活是不想挣扎的,可现在感觉,其实一直是自己无力挣扎,只能如此罢了。
各家各户都会有自己的活法,阿丁的活法也就那样,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安的躁动使他感到生活也过于简单了,甚至是枯燥,但是除了混日子等死,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怎样。
“哟,这不是丁少爷吗?稀客,稀客啊。”
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打断了阿丁随处徘徊的思绪,他捋起那邋遢的条状头发,定眼那么瞧上了一瞧……随即便眼珠一转,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的猥琐笑脸。
“嘿,原来是你胖九啊,我咋说这一大早上迷迷糊糊,又晕头转向的,跟撞了墙似的,原来是在这撞上了你这一身肥膘啊。”阿丁伸着懒腰,得瑟地向自己的老熟人打了个招呼。
这年头谁还没有个朋友,阿丁确实没有几个,但这个开绸缎店的胖九还真算得上一个,毕竟他俩一个穷酸,一个又胖乎乎的,打小都是不受别人待见的主,彼此间虽然也并不相互欣赏,但是同命相怜的俩人还是有必要惺惺相惜的,毕竟总好过各自孤单和寂寞的长大,就这样,难能可贵的发小情谊延续到了现在。
“我说,你这货怎么会来我这绸缎店,莫不是对哪家的寡妇起了歪心,想来给她淘些布料,以示讨好?哈哈,若是如此,可要当心你的瘟神柳姑娘哟。”胖九也是无聊的时间久了,偶然碰上了阿丁,顿时也来了精神,开始消遣于他。
“胖九啊,咱俩这许久未见,别总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一直在这无人问津的店里窝着,即便哪一天你胖死在了这店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兴许大伙儿还以为你是闭门产卵——生妖精呢!”阿丁当然不甘示弱,轮吹牛打趣,他从没怕过谁。
胖九倒是保持着平和,想来也是习惯了阿丁的碎嘴,“哟,劳你惦念,今日你这脸扒拉得也太干净了,早上不会是被茅厕的尿给泼醒了吧?快拿铜镜照照,哈哈……哈哈……”
不愧是姓诸葛的,真是一语击中了要害,阿丁本想再逗上几句,但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便破口就怼:“你这头肥货,我咒你将来的媳妇生得闺女,会跟你一样胖!”
说完,阿丁“嗖”的一声就麻利开溜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胖九了,胖是他的软肋,要是再传承下去,无异于在他家里放了一把火,又在火上浇了一层油。
果然,胖九立马就急眼了,但他驮着一身膘,追也追不上,只能卡在店门口,声嘶力竭地爆发了一下:“将来我闺女儿要真是那么胖,我非把她嫁到你们家去,吃穷死你们家不可,到时候,逼你们家的那瘦柴来我们家入赘,生得的孩子也跟我们家的姓,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正在开溜的阿丁,顶着胖九如雷贯耳的骂街,心里却暗自得意着,不是因为他激怒了胖九,而是因为刚才溜出店的时候,顺手牵羊了他铺子里面的一卷布线,他能耐没多少,偷鸡摸狗倒是精通的很。
等离开胖九的店铺远了些,阿丁放下步子,又开始晃晃悠悠了起来,得意的他,已经回想不起来胖九刚才五雷轰顶了哪些话,更不晓得那最后一句的诅咒:“喂,阿丁出门上街了,柳姑娘你快出来啊……”
这天地间很多时候,总是会出现大大小小的巧合,和一些无法预知的规律,让人对这不可控的世间,乃至自己的际遇,都会在偶然的时间,意外的地方,发生些邂逅或者是遭遇。如果诞生了什么美好,那就是缘分,若是不幸黄了,就只能算是渡劫。
而阿丁这样不起眼的少年,就连渡劫,他也排不上队。是否能活着把劫渡过去先暂且不论,单就给他渡劫的机会,就是对世间其他人的不公。
毕竟活着的人群中,求虐求亡的愣头青不少,挣着抢着去了结小我、实现大我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插队的也大有人在,渺小的阿丁又有什么资格去排队呢?
可人世间并不是按道理来绵延的,也并不是对每个想进取的人都会那么的公平,只有极个别的人才能享受到缘份和渡劫的待遇,不分彼此,有时候甚至是阿丁这样轮也轮不上的人,也会被天上掉的馅儿饼砸中,这就叫天意弄人!
本来晴空万里的日子,却突然刮起了风,飘起了些许的云朵,顺带着风,微微上扬起了阿丁那破旧的外衫,以及那远处的天空所飘起的一只纸鸢……
阿丁也看到了那只突然出现的纸鸢,虽然不知道是哪家放出来的,但无聊的太久了,便顷刻间对它心生了坏想法。
可他却不曾想过,那只纸鸢的出现,对他自身而言是缘还是劫,他只是心里默默盘算着:“哼哼,让你再多飘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