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一月底的那一天清晨,天边飘起了鹅毛大雪,同福酒楼门前却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在几个店小二的指挥下,人群好不容易才分成了两道队伍。
较长的队伍普遍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这些都是逃难而来的流民,听说同福酒楼这边缺人正在招工,便都来试试运气。只是让他们倍感绝望的事,来的人居然如此之多,而一家酒楼客栈显然又要不了那么店小二。
他们许多心中此时不免有些茫然,倘若转身离去,恐怕这个冬日便很难挨得过去。只是若一直站在等着,等轮到自己时再被拒绝,那恐怕心中便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腊月的风雪固然冰寒,但站在此处的心绪却更加叫人冻得澈骨。
队伍中的人就这么茫然地等着,他们之中甚至有的连一件像样的衣裤都没有,只是赤脚踩在雪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极高极远的天穹,望着一朵朵晶莹的雪花缓缓地从灰暗的天穹上飘落。
落在泥土上,在道路边慢慢堆积成累累白雪,好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好像这一路行来见的那些饿殍一般。
几个小二实在不忍心,吩咐厨房烧了些热粥挨个送去。随后又安排了几个懂得写字的,站在前台准备一一登记。
队伍较短的那一排,显然穿着打扮好上了许多,这些都是就住在大研镇附近的乡民。
自从那日施粥铺的假一罚三的告示一出,同福酒楼再次趁热打铁。推出月末月票大促销,凡是在本月二十八日前来购买月票的,享八折优惠。排队前十名的更有好礼相送,名额有限,过时不候。
除此之外,同福酒楼更是向衙门申请了城门处的一处告示牌,张贴了十二月份的月票样式。除了条理纹路细腻美观了不少,所用的纸张也较之前有所不同。
用同福酒楼的话来说,这新一版的月票乃是雕版大师呕心之作,所用纸张更是取自江浙的青藤纸。这样的月票不仅纸张凝如霜温如玉,纸上所印花纹也是美如画。
这般的月票更具有艺术性,收藏性以及投资性。或许再许多年后的某一日,其收藏价值更高远高出目前的票面价值。就算买了不吃,放着存着,将来也是赚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话里话外都吐露一股还请乡亲父老多多支持正版,不要再卖盗版的弦外之音。
只是大多人也只是听过,笑过后便把此事抛诸脑后。来着排队的多数只是冲着那前十的好礼与八折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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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巷,来福客栈内,廖福来已经接连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了,只得躺在靠椅上有气无力地问着:“周大福那边今儿个怎么样?”
王忠低头回答道:“今儿个大清早,同福酒楼便开始招人了。”
廖福来正在打哈欠,听到此处,突然来了精神:“他们打算招多少?”
“呃,具体不清楚。但是看今日早晨那架势,恐怕这次的流民会有一大半会去他那。”王忠答道。
“大一半?说说详细的。”
“是的,今儿个一大早,同福酒楼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逃难来的流民一股脑的窜进了同福酒楼门口。后来听那边的小二说道,这次招募不限人数,试用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只包伙食不包工钱。只要过了三个月,通过考核的,才有工钱拿。”王忠一边是回忆着一边说道。
“还有没有其他的细节?”廖福来眼睛转了几圈,却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忠抓耳挠腮想了好一会,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好像,好像还说了,所有的流民都要参加什么学习,而且他们的子嗣都强制要同福书院签什么合约,而且只要成绩优异者还有什么奖项。东家,莫不是其中有诈?”
廖福来闭目沉思了片刻后,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是想学古人,想着将来有一日,等那些泥腿子的下贱崽子考取了功名,自己也来一段奇货可居不成。”
“他周大福这是在做梦啊。先不说那些泥腿子将来能不能翻身,我要他周大福今年就翻不了身。”随后,廖福来站起身,走到柜台底下抽出一沓票据:“今晚继续卖,依旧是半价,争取月底前卖完一千份,绝了他周大福的路。”
王忠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问道:“只是东家,周大福一直声称要假一罚三,万一我们被抓住了......”
话未说话,廖福来便嗤笑一声打断道:“什么假一罚三?他同福酒楼定的规矩,与来福客栈何干?”
廖福来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王忠说道:“自从那姓江的莫名其妙地走了,他周大福就昏招百出,早早地在城门口挂出了新版月票的式样。无非是想要人及时甄别真假。虽说这新版的票样用了无数线条刻画出来图样确实相当精致,想要仿造起来几乎不可能。但他也不动动脑子,好好想想都是些什么人在用这些月票?”
“拿着月票的那些个可都是赶着吃饭干活的泥腿子,会有那时间一一详细核对?”随后,廖福来拿出一沓仿制票据递给王福,“哼,这些票据所说做不到百分百一致,但是想在这仿佛的花纹找出不同,没个两三个时辰根本做不到。”
“真以为那些泥腿子愿意等上两三个时辰等着做鉴别,简直是痴人做梦。”
说完,廖福来呷了一口茶,再次缓缓闭上眼睛,“这些月票在降价三成,今儿个晚上继续卖,尽量赶在月初前卖他个一千份。我倒是想看看他周大福到底该如何过得了这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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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村的古道旁,落雪纷纷,陆凌霜手中牵着一匹白马,风雪很大,白马很瘦,走得很慢,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离乡千万里,不过只要慢慢往前走,终究还是可以回到家乡的。
陆凌霜取出手中婚书,纸张有些泛黄,墨迹有些老旧。
自一家人逃难至太原后,当母亲回忆起汴京的繁华时,也偶尔会取出这纸张婚书呆呆地看着,脸上也会不由流露出一抹笑。
那时的她总是靠在母亲的膝盖上,看着母亲一边笑着,一边缝制大红色的霞帔。然后不厌其烦地诉说着,等她留好了长发,可以簪住了簪子,便会有位翩翩公子骑着白马上门来提亲。
到时候自己一定要亲手为她带上凤冠,披上霞帔,风风光光地嫁去书香门第。
只是头发越留越长,那个偏偏公子却始终没来。而年幼时的那份期盼与那件大红色的霞帔,也早已随着那场大火中化作了飞灰。
只要过了这个冬日,便是草长燕飞的二月天。想必汴京的春天,会有杨柳依依,也会有芳草萋萋,会有醉人的暖风,更有艳丽的绸缎与倜傥的才彦。
陆凌霜摘下头顶的竹笠,拍了拍上面的积雪,而后那纸婚书便随一阵北风缓缓飘散在远方:“这些都很好,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