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岛城银装素裹]
地址:青岛鱼山路7号
寻访名人故居,若无如今的确切门牌地址,仅靠旧时文字中所记载的地址去寻觅,往往会摆乌龙,只因数十年来,各城市的路名和门牌都不免变更。
那年,在名人故居云集的青岛鱼山路上,我就摆了个乌龙。当时,我去寻访梁实秋故居,那时青岛的名人故居刚进入挂牌确认阶段,也未作为旅游资源推广,可查资料有限,我又上网又翻书,查到是鱼山路7号,可在山脚下的路口往上走,没走几步便见到挂着“梁实秋故居”牌子的小院,门牌却是鱼山路33号。后来再查资料,才发现这院子当年确实是鱼山路7号,1949年后重排号码,就变成了如今的33号。
巧的是,如今的鱼山路7号也是一栋名人故居,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寒碧山庄。
这是一栋倚山势坡度而建的别墅,尖顶红瓦,十分精致,虽然粉刷一新,但仍可看出年头已久。门前的石板路蜿蜒而下,一派悠然,若换在别处必是难得风景,可在这鱼山路乃至小鱼山一带,遍布各式各样的欧式庭院,别致建筑比比皆是,它便不那么起眼。同样,山庄主人吕美荪虽是民国知名女诗人,但仅在这短短的鱼山路上,她的邻居便曾有大名鼎鼎的梁实秋、闻一多、游国恩等,老舍、沈从文亦住在附近路段,即使单说女作家和女诗人,也有冯沅君和方令孺为邻,至于吕美荪,几至被遗忘。
而且,当时的青岛文化圈以国立青岛大学(后易名国立山东大学)为中心,前面所述的人物多半在该校任教,志在隐居的吕美荪自与他们有了些距离。
但这出身名门的传奇女子,即使后半生隐居,也委实有太多故事。
她的父亲吕凤岐,光绪丁丑年进士,曾任山西学台,有《静然斋杂著》存世。他有四个女儿,长女吕惠如、次女吕美荪、三女吕碧城、小女吕坤秀,前三位都是出名的才女,章士钊曾有“淮南三吕,天下知名”之说。
大姐吕惠如有《惠如诗稿词稿文存》《惠如长短句》存世,生前在南京两江女子师范学院任校长,1925年辞世,年仅50岁。小妹吕坤秀虽无三个姐姐那般有名气,但也有文化,曾在吉林和厦门的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但27岁便因病去世。
我最熟悉的,倒是四姐妹中的老三吕碧城——谁最熟悉的不是她呢?当年曾有“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说法,这位一代才女以诗文见长,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也精书画和音律,章太炎夫人汤国梨曾写诗赞她:“冰雪聪明绝世姿,红泥白雪耐人思。天花散尽尘缘绝,留得人间绝妙词。”
彼时追逐吕碧城的多是才子贵胄,袁世凯那个自诩风流的次子袁克文,更是执意要和比他大七岁的吕碧城来一场姐弟恋,最后却成了单相思——一代才女的傲气,也可见一斑。
这位传奇女子于1930年正式皈依佛门,成了在家居士,1943年,61岁的她在香港孤独离世。吕美荪选择隐居,同样在1930年。我一度以为这只是巧合,可后来翻阅史料,才知内情并不简单。
那时,她们的大姐吕惠如和小妹吕坤秀均已离世,按常理应多有联络,珍惜身边人才是,但二姐妹却长期不相往来,直至吕碧城去世,吕美荪才赴港料理后事。《南社丛论》中曾写道:“姐妹以细故失和。碧城倦游归来,诸戚劝之毋乖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则曰:‘不到黄泉毋相见也。’”
也有一种说法,指二人失和是因为男人,吕碧城曾是《大公报》第一位女记者,当时的《大公报》老板英敛之对之生情,但后来又移情吕美荪,结果导致大家闹翻,吕美荪突然嫁为人妇,吕碧城则赴欧留学,英敛之干脆卖掉大《公报》,专心投入辅仁大学。
令我诧异的是吕碧城的决绝,她在《晓珠词》中甚至写下这样一段话:“余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三十载之人。其人一切所为,余概不与闻,余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词集附以此语,似属不伦,然读者安知余不得已之苦衷乎?”
“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三十载之人”,是什么让两姐妹到如此地步?后人已无法知道,只能空留慨叹。
早年的吕美荪,名气虽不如吕碧城,但也是大才女,据说光绪曾召见她,梁启超也是她的知己。
这样一位出身书香门第,少时便有才名的才女,想来应端庄优雅,加上那栋名字听来孤清的寒碧山庄,更有几分决然古意。可她在史书中的点点滴滴,却让我看到了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新女性模样。
少时的她以恶作剧为乐,好打闹嬉戏;年轻时的她,以名门闺秀的身份与当时的名妓李苹香、赛金花结为密友。当初,她女扮男装去妓院探访李苹香,结果却被妓女包围争抢,好不容易才脱身,后来与李苹香成为终身诗友。她与赛金花的友谊也持续到晚年。
隐居青岛的时光,也是她的创作高峰期。她自号“齐州女布衣”,和梁启超、赵尔巽、吴郁生、于元芳、黄公渚等人常有来往与诗词唱答,弘一法师在青岛湛山寺暂住讲经时,她也曾与之彻夜长谈。
其间最著名的逸事,当属那部《阳春白雪词》。1934年初,青岛突降大雪,全城银装素裹,吕美荪作诗四首,寄与友人,回信唱和者有四十五人,吕美荪将这些诗作编辑出版,名为《阳春白雪词》。
如今的青岛,冬天依旧有雪,可大雪却极少。记得小学时,还屡屡在操场上打雪仗,倒垃圾回来的路上,还一路用簸箕铲雪,恶作剧地倒在教室里,如今的孩子怕已无此乐趣。而鱼山路的老石墙、老阶梯、老树老楼,倒仍是百年不变的旧貌,紧闭门扉的寒碧山庄,只有院内晾晒的衣服说明仍有住客存在。
抗战胜利后,吕美荪在这里病逝。那时,妹妹吕碧城已辞世两年多。一门才女,终成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