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说:“芝圃老弟,没有事儿,喝多了酒你不说这样的话,我还真不信哩!唉,芝圃,你说说看,我咋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呢?叔让我还考,我真不想考了。”
张镇芳说:“慰亭,我拜读过兄之大作,兄才思敏捷,纵横恣肆,一泻千里。而这样的文章,往往不会被取。为什么呢?学官是朝廷的奴才,奴才喜欢的自然还是奴才。他们从心眼儿里恨透了天下所有的英才、俊才。你想,你的文章字里行间到处充满逼人的锐气,洋洋洒洒,一派得理不让人的气势,又怎能为一般庸人所赏识呢?
“你着实想,即使孔子、孟子再世,老子、庄子重生,他们也难说都能考上!慰亭,若你想考上,那就少自作主张。若搔得那学官们心里痒痒的,他才会给你高分。照你这样的思路,再考也难说。
“慰亭贤兄,我们都能明白,奴才的世界是没有希望的。但是,这世界就是这样一个靠奴才支撑的天下。秦汉以来,天下读书人便不再有自己的脑袋,亦官亦奴;隋朝开皇三年兴科举,愈演愈烈,什么狗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贫穷时他羡慕富贵,富贵时他鄙视贫穷。有那么几个真君子,却没有一个人有善报。别迷了,黄金会自己发出光明吗?明珠会自己发出灿烂吗?什么君子特立独行,那你就忍饥挨饿吧!照你这种不甘居人之下者,你,会忍受得了吗?
“慰亭兄,普天之下,林林总总,这一切都是一场戏。你要与人玩儿,就得遵守这玩儿法。你看乡村玩儿把戏的人,他们所到之处,人山人海,都是玩儿法高明,令人眼花缭乱;其实,玩儿法很简单——让人看不出来骗人的方法。假人者得天下。玩儿法就是活法!世间的一切莫不如此。”
袁世凯频频点头。
一连数日,两人话语越谈越多,常常通宵达旦。袁世凯认真回味着张镇芳在鬼修城上“普天之下,林林总总,这一切都是一场戏”的一番话。他紧紧捏着张镇芳的胳膊,几次想亲口说出“来日芝圃做我的臂膀”。
已是黄昏,冻得发抖的太阳挂在西天上,雪野上如镀了一层金,澄澄亮得晃眼。
袁世凯手挽着张镇芳,趁着酒兴,来到东楼上赏雪。
一只鹰从他们头顶掠过,直冲上远天。
极目远眺,袁世凯倍觉乡村瘦小,那皇城的气派,好像梦一般萦绕在心头。此时,所有的惆怅如烟消,不知飘散在哪里。他停了半天,对张镇芳说:“您所言极是。我观二爷爷他们,所有作为都非读书。曾国藩若不办湘军,他也不会成大功名。李鸿章若不办淮军,他哪里又能当得上直隶总督?我家大爷也是办团练有功,才能由郎中到道员,后由道员而殉身盐法道江宁府上,留得一世英名。叔也是跟了左宗棠做酒泉守将,才做了侍郎。我若念书,不知道多少年才得个人家的缺补,如蜗牛一般蠕动,又如何像这鹰一样将翅膀展开在长天,尽情飞翔呢?”
张镇芳环顾左右,沉思片刻,说:“贤兄之英雄气度,远在芝圃之上。贤兄,近日,我观袁宅之气,总觉有凶险之相。”他瞥了一眼,见袁世凯默不做声,压低了声,颤巍巍地说,“恐怕血污一过,你才能动势。你眉宇间有白毫闪动,只怕是要伤家人。最好还是离开家乡,免得让家中遭灾受难。”
袁世凯苦笑,说:“想不到表弟你还懂得风水,会‘奇门遁甲’‘麻衣相法’呢!等明天有空儿时,到坟地里去看看我家的风水吧。二爷爷在世的时候曾一再讲我们家道有弊端,要不,为何我们家人世代没有跨过六十岁这个坎儿的呢?芝圃,风水、方术,对于这些,该是有什么法儿能破得了呢?”
张镇芳摇摇头、摆摆手,说:“我都是一派胡言,你不要太在意。至于风水,我看都是常变的:三十年一小变,六十年一大变,河东河西,或强或弱。人也是一个样,六十年前是什么,六十年后是什么,都要变呢。要变才会有出息。可是凭啥变?凭动,不动就不变。动就是找机会,没有机会,即便是龙,也会陷入泥潭遭虾来戏弄的。”
袁世凯望着正在落下去的太阳,感慨不已,连声说:“芝圃,我们就是这红彤彤的太阳。你看,这日头和人生多么相似,早上升起来时,它喷薄而出,俯瞰大地一片茫茫,谁想按捺也按捺不住,多少乌云也湮没不了它。过了大晌午后,谁也挡不住它要往下沉了。现在,我们兄弟都年轻,是谁也压不住的时候,你说得对,应该自己去找机会。”
两人越谈兴致越高,不觉已是夜半时分。举头望去,月牙儿微微笑着,满天星斗争相闪烁。张镇芳也讲起近些年自己家中多困窘的苦恼,讲起弟弟张锦芳读书如何刻苦,眼看许多日子将难以接济,忍不住欷歔不已。
袁世凯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芝圃,你说得对!我要走出家乡,才能走出自我。走出家乡,才能像鸟儿那样生出翅膀,才能飞翔远天,才能看得清这人寰。同治十三年,我们大分家,老房头得到实惠。可是,越是这样,我们的日子以后越难过。走出去,芝圃,我要走出去,无论如何我要走出去!芝圃,我们,都要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