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结婚了。”
官之岷对我说。他眼里跳着喜悦的光彩,藏也藏不住。
“婚期定在下月十五号,希望姚医生能到场。”
他递给我一张大红烫金的请帖。真奇怪,唯有在婚礼上,这颜色再艳也不嫌俗的。
他在我处接受治疗已超过五年,是我手中资历最老的病人之一,而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正青春年少,理应寻求真爱,享受生活。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他看起来状况甚佳,想是过去的治疗效果令人满意,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庭比世上任何心理医师更能治愈人心。
“莫悦是个好女孩。”我感慨万千,“我祝福你们。”
他有些害羞。二十五岁的男孩,害羞起来仍会脸红。他浓黑的眼睛里挂上点儿湿意,说不出感谢的话,只一味握住我的手。也许只有我知道,他能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心理医师并非通灵者,但我们善于共情。他所经历过、体会到的悲伤痛苦、愤怒挣扎,我或多或少都能感知得到。自他母亲亡故后,也许我是唯一知晓他内心的人。
怪不得他会来见我,在结束治疗之后。抛去医患这层关系,我们也算是朋友,或许比朋友关系更深切。他握住我的手,不必说话,我也能明白他此时心里激荡的喜悦。
我见过他的未婚妻,那女孩性格沉静内敛,待人接物都温柔可亲,同他真是再相配不过。
官氏家大业大,但一切资产商务,都由之岷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之岑继承。官之岷亦并非废物,他是一位出色的牙医,在公立牙科医院上班,有足够能力养活自己与妻儿。
我真心希望,过往的阴霾能离他远去,往后余生他都能在阳光下正常呼吸。
他终于离去,在门口对我深深鞠躬,开门走出去,奔向自己的新生命。
我真诚希望从我这扇门走出去的人再也不要走回来,但事实是,没有回头客我将减少一大笔收入。
我有种预感,上天不会放过官之岷。像他这样懦弱胆怯的青年,正是命运最爱欺负的品种。
哪怕少了官氏这一大财主,我也不愿看见他再出现在这间诊室了。
落雪的冬日午后,我去参加官之岷的婚礼。那张大红烫金的请帖喜气洋洋,似我这般,长年面对苦大仇深的病患,积累了一身怨气之人,也想去凑个热闹。
官之岷虽然并非官氏血脉,到底冠了官氏的姓。官家现任家长、官之岷的弟弟官之岑亲自来捧场,这排面不能说不盛大。
官氏一门政商通吃,乃本市名门望族,最近听说要进军娱乐圈,风头可谓一时无两。官之岑是商界新贵,单身未婚,长相潇洒俊朗,一表人才,说他是娱乐圈出身也不为过,正是一等一的金刚石王老五。他一现身,我身边已婚未婚的女性全被他吸去了目光,连对面那位带小孙子来赴宴的阿婆,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官之岷样貌不坏,白净清秀,但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牙医,且身材略瘦小,站在高大俊美、气场十足的官老板身边,不知怎么就显得有些可怜。
我对这位官老板没什么好印象,甚至非常讨厌。当然,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没什么机会同官氏继承人搭上话。官之岷曾吐露过,他小时候同官之岑的关系并不好。他虽然比官之岑大,却经常被官之岑骂野种,没少受他们一群富家子弟组成的狐朋狗党的欺负。官之岷会患心病,跟他悲惨的童年经历脱不了干系,或许这位官老板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官之岷生长于官家,却并非官氏亲生骨肉,乃官太太与前一任丈夫所生的拖油瓶。寄人篱下,且是在那样一个利益至上、人情淡薄的富贵之家,自然要多受些白眼,多尝些苦楚。官太太时常向我哭诉,连底下人都不拿官之岷当回事,更不要说官先生自己的嫡亲儿子。
好不容易长大一些,等生活能自理后,官之岷被随意塞进一所寄宿制私立学校,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更加悲惨的少年时代。
他是官家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遭人厌恶嫌弃,连他自己懦弱的母亲也不敢对他示好。他在英国一所荒凉冷漠的寄宿制学校里成长为一个内向阴郁、沉默寡言的少年,受到学校里一位白人老师的猥亵超过三年时间,如果不是企图自杀被人发现,他也许会孤独又默不作声地腐烂在多雾又阴冷的异国,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他十八岁回国,也就是在那时,开始出现人格分裂的病兆。
官太太向我描述他的症状说:“有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特别凶,特别暴躁,神态啊,说话方式,甚至声音都跟从前的之岷不一样了。他会用最难听的脏话骂人,咬人,冲人吐口水。那不是我的儿子之岷,那是住在他身体里的恶鬼。”
而且,自从第一次自杀失败被人救下后,他一直在不断尝试自杀。
他身边不能没有人陪着,只要一离开其他人的视线,他就会用指甲把头一次割腕的伤口撕开,弄得浑身是血,或者在墙壁上撞破脑袋。为了让他活着,他们不得不用束缚带将他捆在床上,给他打营养针,让他在陌生人的监视下排泄。他们像囚禁一只麻雀那样养着他,眼睁睁看他一天天消瘦,耗尽自己的生命。
当他发病,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就远远躲开,站在安全的地方看他徒劳无用地挣扎嘶吼。
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如何讨论他?如何嘲笑他?如何用恶毒的话诅咒他,愿他快点死?
他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他变成了一只头脑发疯的老鼠,人们在等待,等他自己咽气,因为哪怕捏死他都会使自己惹上麻烦——等他终于耗尽了自己的生命,最后他们会像清垃圾一样将他清出去。
官家老小再不拿官之岷当回事,一个小小的心理医生还是请得起的。官太太是我师父的老友,于我也有提携之恩。她在官之岷生命的最后关头找到了我,求我救救她的孩子。大约她对官之岷还有那么一点怜惜疼爱,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去。
当时官之岷的状况差劲极了,并非我所擅长的领域能够解救。我帮忙找了家靠谱的疗养机构,让官之岷住了进去。等三个月后出院,他的病情基本稳定,在药物的辅助作用下,我对他开始进行漫长的心理治疗。
官之岷是一例典型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患者,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双重人格。这类患者的发病通常伴有创伤性精神体验,有相当一部分幼年或少年期有性侵遭遇。为了逃避外界刺激,他从意识中创造出另一人格,替自己面对伤害,承受痛苦。
官之岷有一个性格乖戾阴郁、具有攻击性与自毁倾向的亚人格,可以被催眠暗示诱导出来,亦可自行实现人格转换。这个亚人格称自己为程亚青,他知道主人格官之岷的存在。他说他就在旁边看着,当官之岷被人欺负羞辱,却无力还手的时候。
“早该让我接管这副躯体。”长着官之岷模样的程亚青冷笑着对我说,“我绝不会任人这样欺负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会加倍讨还回来。”
“那官之岷呢?如果你占据了他的身体,官之岷又该去往何处?”我问他。
他不耐烦,“你这医生当真聒噪无能,如果我能比官之岷更适应这具躯体,那还有他什么事儿?这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像官之岷这样的失败者,就该从人类中消失。”
“你只是他得病之后的产物。”我微笑,“那么为何不是你消失呢?”
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医生,我想你是真的不明白。”他笑说,“不明白谁才是病态。”
程亚青是一个精神状态顽强的人格,与他抗争到最后,连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怎样的状态才更适合官之岷。我可以治疗他的心疾,却无法改变他的性格乃至命运。他是官家的弃子,注定了要一辈子活在官氏阴影之下。
如果让他彻底变成程亚青,是否对他来说,更适合在这样险恶的世界生存呢?
我永远不得而知。
在课本与前人总结的心理疗法基础上,在药物与催眠的辅助之下,官之岷渐渐好转。他在医学院念书时,邂逅了他一生的挚爱,他的小师妹莫悦。她是一位甜美的天使,有了她的陪伴,官之岷脸上每天都有笑容。他爱她简直入了魔,认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他认为他有必要告知莫悦他过去的一切,但我阻止了他。对于莫悦这样的小姑娘来说,官之岷所经历的一切都太过离奇太过阴暗。她或许可以接受完完整整的他,但一定需要时间。
当我坐在亲友席,看见官之岷牵起他新婚妻子的手,为她戴上婚戒那一刻他眼中喜极而泣的泪水,我认为过去五年,他同过往的阴霾抗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的。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官之岷已经战胜了过去的自己,获得了新生。
因为与人有约,我跟官之岷打过招呼,提前离开了官之岷的婚宴。
他说改日再请我吃饭,想跟我多说几句话。这孩子真是很奇怪,大凡接触过心理治疗的人,都迫不及待同自己的心理医师划清界限。这种心理不是不能理解,跟一个知晓你内心秘密的人,怎样相处都不自然,好似在人前裸体奔走一般。
不巧,我正要去趟洗手间,却在走廊拐角处,偶遇了官之岑。他一身高级定制西装,领带夹上镶钻,一粒袖扣都价值不菲,抢尽了新郎风头。
跟他拉拉扯扯的那女人,赫然是官之岷的新婚妻子莫悦。她换了身短款婚纱,本应陪伴在新郎身边,此刻却在同新郎的弟弟纠缠。
他们之间显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官之岑握住莫悦的小臂,面红耳赤,一脸怒容。相形之下,莫悦的脸色要苍白许多,只眼眶中泛着红,似乎刚刚哭过。莫悦一直在躲闪,而官之岑则显得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如果被我撞破什么偷情现场,那可真真太不巧了。但照这个情形来看,莫悦应当是受到了官之岑的纠缠。正犹豫是否要找人来帮忙,莫悦先瞅见了我,神态中流露出明显的惊慌,一把推开官之岑,踏着细巧的高跟鞋匆匆离开了。
官之岑随后注意到我,但我与他不熟,并不怕他看,也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正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路过他,他却忽然叫住我:“姚云靖姚医生。”
他向我伸出手,我虽不屑,仍然把手递过去,同他握了几握。
“你就是我哥哥的心理医师?”他露出笑容,嘴角弧度堪称完美假笑典范。
我厌烦他的虚伪,不耐道:“抱歉,我需要去趟洗手间。”
他不放我走,立马抛出第二个问题,“请你告诉我,我哥哥的病是否已然痊愈?”
“既然你是他的亲人,他的状态你会不知道?”我忍不住讥诮,“这么多年都没把他当人看,何苦现在来假惺惺?”
他似没料到我话头尖锐,胆敢出言不逊,一时间表情僵住,无言以对。
“抱歉,姚医生。”他垂下头,这高大俊朗的男子,此刻神态竟看起来有几分凄凉,“我只想知道,莫悦同他在一起,会不会被他伤害?”
“莫悦已经是之岷的妻子,你的担心会不会显得太过多余?”我冷笑,“还是你官老板家大业大,想仗势抢夺他人妻子不成?”
他抿嘴苦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小时候的确有些调皮,对之岷的态度很恶劣,让他过得很不开心。但世上又有哪个孩子能心甘情愿接受赶走他母亲的女人做他后母,能毫无芥蒂地对待后母带来的小孩呢?我的行为是对之岷造成了伤害,所以我会尽可能弥补他。姚医生,你必须告诉我,他是否已经痊愈?”
他坦然的态度反而使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若他当真是个傲慢恶劣的人,我还可以继续厌烦他,但他显然有富家子弟的良好教养,这就让我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我只能硬着头皮僵着脸回答他的问题:“之岷的病情现在非常稳定,可以说已经痊愈了。”
他听了,神情依然凄凉,眼底却有喜色。看得出他是真心为官之岷的病情缓解感到高兴。
他又同我握了一遍手,才放我去了卫生间。
坐进出租车里,我才有闲情去回想并分析方才的情景。愈想愈觉心惊,这三人之间,怕不是有什么复杂的男女纠葛?
世上唯男女之事不可解。我叹口气,放松身体,任自己打起了盹儿。
我丝毫未料想到,事情竟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而去。
官之岷婚礼后仅仅一周,我接到了来自官氏家族律师的电话。他告诉我,官之岷被指控犯有一项谋杀罪,死者正是他新婚妻子莫悦。
我猜准了,命运果真对官之岷紧咬不松口。世间再滑稽悲惨的戏剧也比不过新婚一周后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亲手葬送自己的幸福。我想官之岷与其看心理医师,真不如去找神婆替自己驱驱邪,看神佛能否解释一个人缘何会如此不幸。
连官氏家族律师都对他的案件不抱希望。他需要我,只不过是请我协助司法部门鉴定官之岷的精神状态,以确保他可以被关进精神病院。
我问律师:“官之岷杀死莫悦的动机是什么?”
他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回答:“还能有什么动机?他不过就是个神经病罢了。”
你看,我无法指望这位连神经病与精神病都分不清的律师,去理解官之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始终不愿相信他会杀人。官之岷是我的病人,若他杀死莫悦的原因,是因为一种我认定已经痊愈的疾病,那么作为他的心理医师我难辞其咎。相信他杀人,岂非砸我自己招牌?
我跟律师协商,要求去拘留所见官之岷一面。现在还不确定我是否会作为证人出庭,因此律师同意了这次会面。
我驱车前往城西拘留所,去见官之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