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安然的房门挂出了一块“谢绝打扰”的牌子,上面写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告姐妹们:本小姐将自动隔离十天,在这十天里,我需要绝对安静。出门碰到,也请你们不用招呼我。谢谢合作!”
“不会吧?写作的人都这样折磨别人?”青莲很是惊讶。
“谁知道,神经兮兮的!”绿裙道。
“装什么神秘,碰到也不打招呼,梦游啊——”阿紫故意提高声音,冲着房门喊道。
她们当然知道安然能听见她们的话,她们也知道安然不可能会出来开门。最后她们都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但内心里的好奇却绞成一团。终于,她们三人六目对视,齐心协力,撞门。可那厚实的木门纹丝不动,总不能拿刀去砍了。
阿紫捡起撞落的木牌,很慎重地挂于门锁上,死心道:“大作家,你就好好写吧,我们去上班了!”
阿紫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专门做婚姻保险,这是所有险种里最冷门的一种。可她的业绩却是公司里最高的。
同事们表面上羡慕,内心里妒忌。漂亮再加能力的女孩从来都是人们说三道四的对象。对于这些,阿紫大都置若罔闻。
今天,她分别约见了三位女士,并成功地动员她们买了保险。和平日里一样,她没什么快乐,也没什么不快乐。这只是她的工作。
回梅园时,她正遇上远游归来的叶城。
叶城留着漂亮的络腮胡,挺直的鼻梁,高颧骨,鲜红而厚实的唇,本来白皙的皮肤现在晒成了古铜色。他的眼睛深邃,敏感。看上去有几分疲惫。破旧的牛仔裤遮住了整个鞋面,几乎拖地。咖啡色的宽松毛衣随意懒散地套着,两个袖子摞得高高的。一副狂放不羁的街头流浪汉的气质。
“你回来了?这次去哪儿流浪了?”阿紫侧着头问。
“女儿国。”
“哟,又糟蹋了多少女儿身了?”不知什么原因,阿紫一看到叶城,总像是冤家对头,话里带刺,句句扎人。
“反正不会糟蹋你老人家,我保证!”叶城作投降状,他想息事宁人,“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安然?她怎么了,连手机也不开。你能不能帮我转告她一下,就说是我回来了,想见她。”
“你以为你是谁?她连我们姐妹都不见,难道会见你?”
叶城笑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想见我?要不,你让我进去,她肯定愿意见我!”
“臭美!没有一个男人能走进这个大门,尤其是你!”
“喂——,你们也太造新闻了吧!”叶城一把拉过阿紫的手不放,“没必要将自己搞得那么酸吧,做人还是低调点好!”
阿紫上下左右打量他一遍,道:“还有人像你那样更造新闻的么?非要做出一副金盆洗过手的样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诗歌献身?你看看你这酸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叶城赔笑道,“我们别争了好么?你就放我进去吧,我叫你姑奶奶了,还不行吗?”
“不行!”阿紫“哐当”一声关了院门。
安然的半个身子从窗口上缩了回去,她早看见楼下的叶城。有时候,男人的坚持对女人来说也是一种魅力。
如果在这个小城里,非得让她选一个男人去爱。毫无疑问,她会选叶城。
十年前,叶城的父亲是梅城最大的房产大户。子承父业,叶城管理公司整整七年。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他毅然将公司转让给了别人。他觉得赚了那么多钱,已足够让他花上一辈子了。
他是诗人,他追求的是一种绝对自由、放纵的生活。这是他想像中的生活极品。
当叶城做出这样的选择时,曾轰动了整个小城。很多电台报社争相去采访他,可他拒绝所有的采访。一个人流浪去了非洲,一年后回到梅城。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低调而又风流倜傥的男人。
一般来说,诗人的浪漫都带些酸味。叶城却不同,他有厚实的家底做后盾。金钱使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浪漫和不羁罩上了一层光环。加上他高大洒脱的外形。倾倒了无数女人的心。
安然不爱诗,也从不写诗。但是,她爱诗人的敏感和痛苦,爱诗人的孤独和寂寞,爱诗人的疯狂和绝望。
可诗人的心灵和情感都是极其脆弱的。喜新厌旧,唯我独尊是诗人与生俱来的品格。
很多时候,让你爱上的那个人,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伴侣;而可以成为伴侣的那个人,却不一定是自己所爱的人。
安然的手里拿着白梅的画报。她和白梅对视着,仿佛在等着白梅能开口说话。告诉她一段逝去的故事,一段消失的爱情。
可白梅不会开口,永远不会。她已化作一缕青烟,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带着三十年代苍凉的底色。
时间总是那么容易过去。几天来,她写了删,删了写,电脑都快敲破了,却还是连一个小说开头都没写成。
安然显得烦躁不安。
“哗啦哐啷!”——奇异的巨响,安然突地转身,只见一团人影破窗而入,滚落了一身玻璃的碎片!
只见叶城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袖子,若无其事地,冲安然一笑。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也能爬得如此潇洒。
一地的玻璃,仿佛心的碎片!
他扎碎过多少女人的心?他站在碎片中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笑着。
“你的手在流血!”
“伤了手不要紧,只是不要伤了心。”
“你的心,别人伤得着吗?”
“别人不能,你能!”叶城握住安然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安然稍一挣扎,反被叶城抱住。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可她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一声高过一声,犹如闷雷。
温暖的胸膛,有力的拥抱,给了她瞬间的晕眩。
多么美妙的沉迷!
可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他的情感从来就不会稳定。他的心永远只属于他自己。
一个转身,她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就像一条鱼。
“梅园不许男人进入,你破了我们姐妹的规矩。”她和他讲理。
他也和她讲理:“你们规定不许男人进梅园的门,可没规定不许男人破窗而入啊!”
“贫嘴!”安然被逗笑。
“你终于笑了?我就知道你也想我。”叶城再次凑近安然,“你知道吗?当我一走近这个梅园的时候,只觉得有一股气在向我压来。你知道是什么气吗?——是运气,是桃花运!所以,我当机立断,非进梅园不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对你来说,可是遍地桃花,只要你的脚一踩下去,就能踩出一身桃花运来——你身边的女人还少吗?”
“她们怎能和你比?”
安然生气,转个身,不再理他。
叶城突然收敛了刚才的轻狂。他颓然地坐在安然对面。
“为什么你总是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你总是满身的尊严,连温和也显得庄严无比?为什么你总是把你最清醒最深刻的一面展示给我?从没一个女人如你那样坚定地活在我的心里这么久。现在,你是我情感上惟一的寄托——你就是我的故乡。”
叶城似乎有意把告白弄成诗朗诵。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安然在心中问道。她早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没有问出口。
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的确沉重又艰难。她不否认,她身上也有着过于敏感和脆弱的地方。他和她个性上不完美的地方是如此相像。
两个在情感上都不堪一击的人,走在一起的结果,除了遍体鳞伤以外,还会怎样呢?没有什么爱情会让人疯狂一辈子。她觉得她的心仿佛是长了茧了。总是无法破茧而出。
要是,有一天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看淡了,或许,她会答应。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相信?”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安然再次在心里问道。
她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她在乎的就是他身边的女人吗?她的自信呢?她能要求他离开别的女人吗?这样的事能求得来吗?更何况,她凭什么去求他?可是,她分明又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固执地问道: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
她不敢问。也不该问。她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他们都一样,对爱情充满幻想。可现实又总是令人失望。他们都是生活在梦境中的人。
他去流浪是一种逃避。
她毅然和小顾分手,不顾一切搬进梅园,其实也是一种逃避。可这样的逃避,仿佛又是另一种寻找。
而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们能逃避得了什么?
“跟我去流浪!我带着你,远离这个喧闹的城市。去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古朴的,淡泊的。或去一个杳无人烟的丛林。在那儿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让我们共同去领略最原始的风光,体验最原始的自由……”他陶醉了一般,两眼充满光芒。
诗人的浪漫,从骨子里透出来。和他一起去流浪,要么疯掉,要么死掉!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了。
无端地,她恨起自己的理智来。
“答应我,跟我走——!我一定能给你幸福……”叶城的声音像梦呓。骤然间,她已在他怀里。不顾一切地,他吻住了她,近乎粗暴。
他已把她带到床上,使劲压住她。
她身上的力气似乎已被一个神奇的魔给抽走。她不能动,她动不了。她只能喘息。其实连喘息也是一种困难。他的唇没有离开过她的。
“我要你——!”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狂乱地,迷恋地。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琴键遇上了知音,那等待已久的激情。终于,他的手在她身体的某处停顿下来。就像音乐的弹奏突然到了高潮。
她蓦地一惊——
“不!”她本能地抗拒。她的理智忽地回来了,高高地俯视着她,无比尊严。如果此刻将自己交出,必定是一个了结。
在他和她之间。她要的不是瞬间的快乐。
他固执地压住她,不让她躲开。
“为什么?你不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他很困惑。他明明感觉到了她渴求的身体。他感觉得出一个女人的身体对爱的反应。
“不!现在不要。”她艰难地说。
他僵在一边,手上沾满槐花的气味。他逼视着她,直直地,似欲看进她的心里去。——刚刚她的眼里还是充满扑朔迷离的情欲,而此刻却是冷静。只有冷静。为什么要克制这份最纯粹的欲望?
“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嘶哑了。
“等你爱我。”
他失笑——。“难道你还没感觉到?!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爱你?”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那个声音又在她心底响起,如阴魂不散。
拒绝是一种痛!她尝到了。
他也察觉到了!但,又是什么阻碍了他们?他们的身体配合得如此默契。他相信,身体是最忠实于灵魂的道具。
“你知道吗?你的拒绝是一种欺骗。你在欺骗感情!”
“你根本不懂女人!”
“我不懂?!我见过的女人多了,可从没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虚伪成这样!”他丧失理智般吼叫道。
“你给我走——!!你用不着向我炫耀你的女人!”安然突然被激怒。她猛地推他。
毫不防备地,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一地的玻璃扎得他生疼。他艰难地爬起来。双手满是鲜血。
此刻,他知道扎伤的不仅是他的手。
她也知道,她伤了他了。而她自己的伤更重。
她看着他摔门而去。
那厚重的木质大门,发出一阵闷响。
——在这阵闷响中,三十年代的白梅,也像她一样站在这里,眼里噙满泪水。她看着齐荣升摔门而去!
那是一个梅雪飞舞的日子。
白梅知道,齐荣升爱的是自己。白梅也知道,她成不了他惟一的女人。永远都不能。他的妻他的妾,早在她之前便拥有了这个男人。她充其量也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金屋藏娇于梅园。
“我那么爱你,你却从不相信,这是为什么?”齐荣升一脸困惑。
“你根本不懂女人——”她已泪流满面。
是女人历经心酸以后,一句苍凉的话。
她知道,她伤了他了!而她自己的伤却更重。
十年的辛苦,十年的爱。到头来却不晓得是她负他,还是他负了她?
……
阿紫也不懂眼前这个男人。他将她叫来就是为了看他喝酒么?
他已经烂醉如泥,几次将手中的酒瓶摔落在地。
那种痛苦,她感受到了。
“她不要我……居然把我赶出来……”叶城苦笑着。
阿紫真想掴他一个耳光,让他好清醒过来。
他痛苦成这样!他居然痛苦成这样?这个风流倜傥,视女人为衣服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痛苦成这样!
阿紫发出一声笑。那笑仿佛是从鼻子里撞出来的。不知为何,她的心绞痛成一团。
阿紫回到梅园,一阵风地跑上楼。她在门外大声叫嚷,她用脚踢,拿身子撞门。
安然开了门,红着眼睛——
“不是说了,给我十天时间安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