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热情洋溢。
媒体,记者,朋友及一些好事者们,都慕名而来。过路的人,还以为梅园在开一场庆祝酒会。
安然和绿裙张罗着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阿紫更是人来疯似的,不管逮牢谁,就非得让他喝一杯。她一会儿高声唱一会儿大声笑,尽情地挥洒着她泼辣的媚态。仿佛得了冠军的是她。
青莲一直感动而略带歉意地笑对每一个人,温婉地回答着他们提出来的一些问题,并向祝贺她的人表示感谢。她在不断的祝贺声中,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红酒。
胃渐渐满了,心却越来越空,越来越寂寞。那感觉里伴随着微微的不踏实。
在这样的场合里,聂风竟然没有出现。他明明知道她今天回来的,可竟连他身影都见不到,连手机也不开。
酒使她的身体热起来,某些感觉被推向狂热。她突然想疯,想闹,想大声地说出一些话来。于是,她放肆地喊道——
“我要水果!我要诗歌!我两样都要——!水果,诗歌——,我统统都要——!水果啊——诗歌啊——一样都不能少!”
她狂笑着。笑声里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
阿紫只管跟着叫,在场的人也更加开怀。
惟有安然,不动声色地看着疯闹的青莲,心一直沉下去。她悄然退至楼上,走进房间,将楼下的声音统统挡在门外。
她呆地坐在电脑前。白梅在桌上看着她,那落寞的忧郁的眼神。她赫然心惊,她发觉白梅的眼睛湿了。她急着用手去揩,却濡湿了一片。回过神来,才知落下的是自己的泪。
安然含着泪,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着——
白梅,原也可以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过尽她平凡的一生。可是命运决定了她不能平凡!
只为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事情却发生了——
在那一天,父亲终于病倒,是长期劳累所累积起来的病,需要花钱医治和调养。本来就穷的家,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体弱多病的母亲在举步维艰中,,只好求人,将白梅给嫁了。
病床上的父亲和母亲在轻轻地争执。
母亲的泪滑下来……
白梅听到了。她将酸楚的泪吞回了肚里。
齐荣升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眼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给她家里留下一大笔钱,将她带至上海。
齐荣升的恩情,哪怕用她一生一世都报不了了。他是她毕生的靠山,是她一生一世的庇荫……
……
就在安然敲打键盘的同时,青莲也从梅园的侧门悄然而退,退出一室的喧哗。她走出梅园。走出去她才明白,她是要好好流一会泪,好好吹一吹风。
淡蓝色的月光带着诡秘的心事,铺泻下来。被照得清清白白的巷子,此时却像淡蓝色的谜。
她在这巷子里走着,看起来平静似水,内心却纷乱不堪。她不知道在这样欢愉的时刻,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堪的纷乱。
她试图将自己的思想摊开,摊开在水一样的月光里。那被剥去皮的神经,敏感得令人生疼。她感觉出了那层不妙。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淡淡的男性的烟草味。
怎么会?!——她在内心问自己。
一辆黑色奔驰,悄然出现在巷子尽头,横在她眼前。
思绪混乱起来。她只站在原地不动,凝固了似的。穿过月色,她将目光停在那辆车上。她得证实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车窗下降,一大束洁白的莲花悄然升起。
她的心“怦怦”跳着,她瞅着那束令人心惊的白莲花,又似乎穿过它瞅着远方,一个遥远的不可及的远方。
那个隐于卢浮宫柱旁的身影,此时在她眼前渐渐庞大起来,真实起来。如一整个世界,展现在她面前。
现在,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了。中间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那样的阻隔,本来是一段可望不可及的距离。但此刻,她却感觉,他和她没了距离。
一半是惶惑,一半是感动,她的眼睛模糊了。体内升起一种战栗,她的感觉陷进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新鲜中。
刘总将莲花双手递给她,并俯下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一股清凉触在她的知觉上。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接触。那个吻自然亲切,仿佛不是吻,而是怜香惜玉本身。
这个淡蓝色的吻,如在天罗地网中,陡地向她开启了一扇门,差点让她连人带心一头栽进去,永生永世都不想逃脱。
她走神走得一塌糊涂,低下头,有点招架不住地笑一下。
他得逞了。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终于等来的,不是吗?
刘总却温和地嘱咐她:“我送你回去吧,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呢!今晚你是主人。”
她诧异地看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长者?
他什么时候,在她面前扮演过其他角色了?——她只觉得一阵脸红。
他将她送回梅园后,在黑夜里绝尘而去。
梅园里依旧人声喧哗,笑语不断。
她一转身,骤然看见立于门口的聂风,她惊吓得跳起来。其实,这样的惊吓,是早已潜伏于心底里的。
聂风手里的玫瑰在月色中缓缓落下,深红如血。
她慌忙上前,怀里的莲花却挡在他与她之间。
他转过身,满脸都是克制的悲伤。
她腾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玫瑰。
可是,她舍得扔掉那束莲花吗?
梅城的夜晚总是多雾,空气潮湿,也许是靠近海的缘故。
那座废弃的厂房在潮湿的夜雾里飘摇浮沉。
青莲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漫过她的身体,如一朵载沉载浮的莲。她泡得浑身酥麻,微微地有些头晕。可是,她却不想起来。
浴室地砖已斑驳,浴缸也是最廉价的,但被收拾得很整洁。白茫茫的热气里,灯光温厚薰黄。在这样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破败而温情。
她听见聂风在房间里翻书呷茶的声音。淡淡的音乐放着。他就半躺在床上,在温暖的耦荷色背景之中。
她知道他在等她。
她曾多次想过:不知哪一天,他才能从这个破败的厂房搬出去,拥有一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这样的话题,她从未提及。她怕伤了他的自尊。
可是,长久以来,从他身上却看不到一点点的局促和苦楚。他以他的低调方式生活着。这样的低调似乎并不是对自尊的保护,其实是,他并没有为自己没有能力离开这里,而十分的耿耿于怀。他是个极其敏感但却不急不躁的人。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离开,但却懂得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甚至觉得在这段日子里,生活是美好的,带着一种自由随意的美好气息。因为她一直在他身边。
在感情上,他是个知足的人。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一团模糊的影。浴室里没有排风扇,一室的雾气凝聚着,无处可退。
她用毛巾擦拭镜面,对着镜子,依稀照出自己的上半身。她穿上黑色睡衣,那凉滑的丝绸面料贴紧肌肤,却滋生出一种孤单的意味。
在上海的三个夜晚,就是这件睡衣陪她度过的。
——他就在外面等她。他一直在那里。
极自然地,她抹了点香水。那夏奈尔的香水,不仅给她带来美妙的香味,还曾帮她缓解过紧张不安的情绪,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期待。
而此刻,夏奈尔香水又以另一种姿势伺候着一场激情的来临。
她走出去,走进他的视线。
他已将灯光调至她习惯的一种幽暗。
他抚摸着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手心里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器。这样轻柔、体己的抚摸,蕴藏着内心的激情和怜惜。
她在他怀里渐渐激动起来。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轻轻吻了一下。
一股清凉倏然间在她额上开花,带着一些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眼前的男人瞬息间变成另一个更加宽阔、沉稳的躯体。
她猛然挺身,惊愕中一把推开那具躯体。
因用力过猛,而对方又毫无防备,聂风竟被推至床下。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香味,那是烟草味和香水味交迭而成的味道。那味道,忽远忽近,若有若无。仿佛是个近不得身的诱惑。
他们似乎被这种味道离间了。
聂风从地上坐起,眼里的困惑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疼痛。白莲花隐约在他眼前晃动。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想看透她的灵魂。
她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站起身,颓然地坐进沙发。把整个人和所有的心事都放弃了一样坐下去。
一切停顿。他和她之间隔着一片空白。
蓝灰色的烟雾在升腾。他们谁也不吱声。
他终于走到床前,他为她擦去泪水,握住她的手,交换了一个衰弱而愧疚的微笑。
他强忍着满心的痛楚,疯狂地吻住她。
她从他的疯狂中体会到了一种绝望。那绝望来自于心底的疼痛。
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抵死缠绵,如哑语般的暗示。这样的美好——只能属于走在末路上的情侣。
但这样的感觉是不能道破的。
谁也不能。
天已破晓。
聂风对青莲说:“你休息一会吧。”
“你也休息吧。”
“我不困。”
“我也不困。”
……
这样的对话,一晚上已重复了很多遍。
聂风一直在抽烟。
两个人在烟里沉没了一整夜。
整整一夜,就这样提着神,拎着心。
当聂风再一次叫青莲休息时,青莲偎在他怀里轻声道:
“除了说休息以外,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啦?”
聂风吐出一口烟:
“我还能说些什么呀?”
青莲哑然,她听出他话里的苦楚。
原来,真正的心痛是没有语言的。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争吵有时候是多么的需要和美好。因为有争吵就会有解释,有解释就会有机会挽回。
可是,他们之间不会有争吵。也不会有解释。
不过,青莲不会承认这样的事实。虽然这样的事实已在逐渐临近。她想,只要她不再走漏任何心事,一切都会过去。
昨夜过去,黎明已来临,一切是否可以重来?
聂风一早就去了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刘总,交出了辞职信——这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
刘总当即退回辞职信,并十分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辞职?待遇不好,我可以加薪,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满足你。”
聂风冷冷一笑:
“我没任何要求,我只想辞职!”
“理由?”
“无需理由。”
“那为何突然辞职?”
“如果一定要问理由,你刘总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转身之际,他将这里的一切都放下了。
“等等——!”此时,刘总急切出声。
“——是因为青莲?她得了冠军,我确实从中帮了她。一来,是因为她本身的条件和素质都好;二来,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嘛,青莲获了奖,能为公司出力,我以为你也该像她一样为公司出力。从公司的利益出发,我这样做,何错之有?公司眼下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设计的那批服装,我已安排在下一次的服装大赛中,我坚信,定能一炮打响!到时候,我们都可名利双收……”
聂风从喉咙里“哼”了一下,掐断了刘总的话。
刘总轻声叹息:他原本不相信聂风会离他而去。
人再聪明,也会有失算的时刻。
聂风买了晚上九点的机票,连夜去北京。
连“再见”也省了。
原来,经过多年的相守,和苦心经营起来的爱,逝去只在瞬息之间。
两个人的分手,也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到只需一张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