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平凉府属静宁州,有一支兼具团、匪身份的汉民武装,其首领是盐茶厅(平凉府属,后为海原)人张贵,号刚八。回民起义后,府城三次失陷,官府官军全被打散,“守、令多寄居村堡,力不能制土匪,甚且借土匪自固,假以义旅之名,任其蚕食村堡,茹柔吐刚,不辨良匪。”地方残破,汉民多沦为贼匪。刚八家室沦亡,其兄刚五被土匪所杀,他因此“纠聚党伙,迫胁良民,窃踞静宁州、庄浪县丞辖境之威戎堡、水洛城等堡。……聚众至二十八营,仿官军营制部勒其众,旗帜器械居然齐整。”这支出于私人复仇而组建的武装,最初完全没有官方介入,缺乏合法身份,本身即为土匪而已。他的兄长并非为回民所杀,所以与回民无仇。故可以出于自身利益而“与镇原回首孙百万遥相勾结。拷掠之惨甚于逆回,为平凉、秦州一大患。”②同时,刚八亦与范铭有良好的私人联系,“又该匪曾接范铭信,属以事不顺手即往投该军。”③
刚八部组建后,最早攻击的是静宁州本地人数仅达数百名、而“县府不敢撄”的汉民土匪,刚八“因选壮子弟直蹈贼庭,贼不能支,败遁。”由此解除了官府的心腹之患,“县令闻之喜,檄为团总。”算是有了团的名分。在此措施鼓舞之下,乡民强有力者即为民团,自备枪械保卫各村。刚八部广泛吸纳平、固、盐茶厅、隆德、静宁、会宁各属流民,甚至川、湖、淮、豫从军者亦被裹200余名。④刚八又因卫护避居庄浪县城的平凉知府李超群有功,与其子李毓英结为兄弟。李氏亲戚陈九如代理静宁州知州,代刚八搜刮财物。①史称“不肖官绅,始图倚其势以自卫,继且假其势以扰民,为之勒兵费、派军粮。”②
然而刚八之起,本与官府无关,虽然取得团练名分,但势力强大,匪气深重,根本不听官方调遣,任意抢掠,地方上因以“刚匪”称之,“其御贼最力,其扰民亦最甚。盖所部良莠不齐……通渭人不知内容,概名之曰刚匪。”同治六年(1867),通渭东北数处汉民村堡被刚匪攻破,其中有一匪名曰侯十(侯得应)者,尤其是凶暴残忍之徒,其人“用炮烙刑以索民财,往往灼背及腹,脂膏涂地,惨不忍闻。”③刚八不能约束。
这样的作为,使刚八所部成为回民起义期间,西北陕甘新广大地区的汉民武装中纪律最差、口碑最坏的一大支。
同治七年(1868)六月,穆图善遣舒之翰至秦州将“刚匪”招抚军用,其中莠者逃散1万多人,余下5000余名,被改编为“刚字营”。④但此举似无效用,刚八继续率众作乱。
同治八年(1869)八月,左宗棠以刚八所扰之静宁、庄浪、会宁各境,本兰州中大道,又居甘肃南北之中,恐刚匪从中作梗,调蜀军统领道员黄鼎径捣威戎堡,刚八部众四散,九月十九日,徐占彪驰抵会宁,二十日黎明,出其不意,毙匪百余名,“张贵率匪党伏地乞伏,徐占彪率所部押令回静宁点验,分别遣散。”⑤十月初四,黄鼎赴静宁点验,刚八“乃泥首营门请求改编。鼎以刚八有义气,且久经战阵,编为正式军队。改其名曰铭新。其所部不良分子概行遣散,鼎率师驻静宁,休息十余日,即西行。铭新以计擒侯十。时左宗棠驻平凉,献之。宗棠壮其勇,欲生之。十挺立求死,不得已,斩之。叹曰:奇男子,惜不能得其所耳。由是地方安堵。”⑥这样的凶残匪徒在文人的文字里被描述成具有英雄气质的人物,实际上,左宗棠本人则奏言“凌迟处死,以伸国法,而泄民愤。”①之后,被收抚的刚八及其部众对清军也的确略有小用,如同治八年(1869)四月,回民军袭静宁,为刚八侦知,“星夜驰之,力击败之。”②
与当时的其他民间发起的武装相同,在粮饷不继时,良莠不齐、缺乏纪律这些先天的缺陷仍然使刚部难脱土匪习气。慕寿祺曰,“先是同治八年(1869)八月二十八日,张仿骞、齐学敏带刚字两营越静州城,断西门锁,长驱直入,坐索民粮数十石,且纵匪大掠。九年三月二十五日,李成模带刚字右营据静宁。至三十日,刚八及同城文步率民兵战于南城巷,击毙李等数十人。余溃走,是刚八颇有功于静宁,惟所带二十余营文武官吏以刚八尚明事理,与之拜义兄第(弟)。日日欢宴,地方苦不堪言。”③
从“刚匪——刚营”的转变过程中,不能从根本上克服剽掠抢劫的习气,导致这支队伍不能很好地发展成长为正规有序的作战力量;其领导人物刚八也军旅坎轲,直至光绪乙未(1895)河湟起义中随董福祥征河州,才以功简为南阳镇总兵,赏穿黄马褂,于是张铭新之名最著而不知即黄鼎收编之刚八也。④
(三)董字三营
董福祥(1839-1908),字星五,甘肃环县毛居士井人⑤。《固原州志》谓“家贫以农为业,读书未竟厥志,髫龄嬉戏,率陈矛戟演战队,时人异之。”⑥他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不读书,性格强悍,能服众,出身于下层、有杰出才能、尤其善于领兵打仗的草莽豪杰人物。慕寿祺称,“同治初陕回乱,蔓延甘新等省,居民无生路,加之以饥馑,土匪所在蜂起,(董)乃倡集义团保卫乡里,”他被推举为团总,他的同乡张俊和李双梁副之。①时为同治二三年间事。董氏的父亲董世猷是当地哥老会的首领,②这种民间秘密社会的组织关系在建团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但也使这支部众缺乏官方合法性。就董福祥个人的遭遇来说,据说他曾被固原瓦亭守备捕获,押于囚笼,受到酷刑折磨,被以开水灌顶,虽未致死,但头顶头发脱落,立囚笼中呻吟。禁卒不忍,意欲救之,谎称已死,守备令弃之荒郊。幸得一老妪饭育伤愈,返里以后成花头矣。③此次的不幸遭遇可能促使他对如何选择自己的未来有了全新的认识。是以光绪十六年擢喀什噶尔提督,遇泾川千总,正是前瓦亭守备,董氏不罪之,反云“多亏你的一壶开水”。④
董部团众保卫乡里的初衷很快就得已以官方的名义实施。慕寿祺谓,“时贼围环县,知县瞿守义闻其军声甚壮,致书求援,三人遂率团往,力解城围,群回惮之。”⑤但在当时情势下,与官方的合作只是偶尔为之,不能持久。
由于回民起义的影响,环庆民众流离无所归,便纷纷加入董福祥的队伍以求生存,“久之,来归者众,良莠不齐。加之以岁荒,山城地僻,团无所得食。”⑥兼之同治五年(1866)后甘肃北路(今宁夏一带)一带回民军与官府达成抚局,类似董部这样的群体难以再从官方和地方上得到粮饷支援,只能自谋出路。这个过程中,董福祥部被迫由“团”而转变为“匪”。
同治五年四、五月间,董福祥“适追贼至庆阳,遇高二(高万镒——本书注)归焉。高二者,庆阳民团之大首领也。得福祥等,甚喜。”然而高二部似全为乌合之众,猜嫌易起,“高二隶存宏而杀存宏。沙三等隶高二而杀高二。”在这种内斗中,张俊“恶其反覆不能统一,手刃沙三,推福祥为团总。与双梁同意,各分其众而副之。”这样,董福祥的部众来源就从环县扩大到庆阳,从此以后,“董团之名大震。……凡陕甘北山难民归董团者且三十万。”①从而成为陕甘一带规模最大的流民武装集团。
在西北各大汉民武装中,董福祥部是最为普遍且经常与当地小股回民军合作的一支。同治五年五月,董福祥部踞安化,曾经“句合回逆穆二、穆四、马蜡子等”;②六年六七月间,陕甘一带“北路则回土两匪合并。……土匪则有新老两营。老营匪首董福祥,新营匪首扈正禧。”十月,董福祥踞花马池,“溃卒、游勇、哥老会匪,股数纷繁,互相勾结。而陕西回民之遁入庆阳、宁州、正宁、镇原、清水者,络绎奔赴。”③
同治七年(1868),甘肃大饥,而陇东为尤甚。据载“福祥所统民团二十余万,皆饥民耳,日图一餮而不可得,遂辗转为至陕北绥德州等处。绥德地瘠民贫,一旦增加廿余万人,实无力以供给,则又分驻米脂、靖边、定边等县。”④三月二十八日,董福祥部攻掠甘泉县城。旋退。⑤九月二十八、九两日,董部又“勾结回酋马天喜,突犯绥德州城。”⑥
由于董、回双方的合作完全是各取所需,利益第一,自然会也因为利益分配发生冲突。屡与北路小股回民军合作的董福祥,在同治七年三月,“与马三营回匪哄杀于怀远堡邵家坬一带,死伤甚多,尸体蔽野,遮断行旅。”又据记载,回军杨曾三等部与甘匪有和约,各不相伤。但七年七月,甘匪得粮,旋为回军所劫,甘匪大队追击回军于横山县境油房头,“杀回数千人,擒回酋杨曾三、甘州马,斩之,民大称快。”⑦杀伤如此之众,非小股武装可以办到,再考虑到活动地点,这支与回军相斗的甘匪武装应即董福祥部。
在这种四处掠食求生的过程中,董部仍然多少没有忘记最初“奉命练团,保卫桑梓”①的初衷,据载“惟董福祥一股,以剿办回匪自命,尚不攻打堡寨,所到之处但向城堡求给口粮而已。”②没有大规模杀伤人命,又吸收多至几十万流民以使之活命,很少大规模攻城破寨,焚掠地方,这样的作为,都给地方民众和官方留有较好的印象,清军进规陕甘后,自然乐于收抚利用,而不是攻灭剿杀。
孔飞力曾指出湘军胡林翼的精锐部队是“小型的、专业的、受过高度训练。新成员部分选自地方团练民兵部队,部分选自地方驻军的精华。”③这种得自湖南名流的经验被清军运用于西北,结果就是对西北地方上原有军事力量的积极经营,从而解决了困扰地方的董部流民武装问题。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湘军大将刘松山破董部大本营镇靖堡,董父世猷、弟福禄均降,至二十四日,董福祥亦降。从此开始了他个人和甘军势力崛兴的历程。由于董氏“惟携带团勇至二十余万之多,”经过遣散安置,留下精锐5000余人,“于是编练成军,号为董字三军。福祥将中营,张俊将左营,李双梁将右营。每营约今两团之数。”④
董团最初依托于官方,演变为“匪”,最终又归于官方。此后,董福祥其才得用,随大军西进征讨,攻克金积堡,进剿西宁大小峡口、卓子山诸要隘,克复肃州,平新疆,转战天山南北。光绪十六年(1890)擢喀什噶尔提督,二十一年(1895)平定河湟起义,补授甘肃提督。当是之时,西北各地活动的汉族流民、土匪武装无虑十数支,投降清军之后,以刚勇、黑头勇之人数众多,势力之大,都最终没有取得董福祥部如此巨大的成就,这与董本人杰出的领袖才能、卓越的战争经验有关,也与董部起于团练,流窜掠食期间较为温和、又最终积极归降清军得受重用亦有关。
第四节独当一面的新疆汉团
在新疆,汉族民团的组织也少带有官方色彩,而纯粹为回民起义所激起。新疆地方广博,太平军、捻军势力不曾到达,而新疆回民起义,短期内即摧毁官府统治,因此汉民自发组织的团练,官府力量完全是缺失的。
在新疆北路回民起义的地区,这种民团最初为数不少。据载“当寇起时,民间多结团自卫,或数千人,或数百余人,且耕且战。”①“始有张和、张兴、邓某者,团练数千人,频年与回战。以不知兵、乏声援,相继败亡。”②自同治三年(1864)以来,“屡次团练,皆系自备资斧,不敢申报。自城池失陷后,逃避他方,皆设立公田公种,公收公食公用,规画约束,粗有可观。”③
同治四年到八年(1865-1869),在回民军四处攻夺城池之际,各地汉民普遍结团防卫,最大的一支是徐学功所率的乌鲁木齐南山民团,人数众达4000。其他如绥来(玛纳斯)的赵兴体,所部1000余人,驻沙山子,后充任六品军功,同治九年九月初六曾攻克呼图壁城;河西有乡约刘姓民团400余人。奇台县的马进福,古城的邓生玉,各有七八百人;④阜康至巴里坤一带活动的则是张和、孔才两支。⑤但大部分民团都先后被回民军打散,只有徐学功、孔才等既善于作战,又聚集起规模甚大的武装,而得以自保。
在阿古柏势力尚未侵入北路时,这些民团作战、掠夺的主要目标一直都是起义的回民。从而实际上成为官军的得力臂助,官方则发给牛具银两以示体恤,实行拉笼。⑥其中,徐学功渐渐崭露头角,成为清末新疆北路事变的主要民间武装领袖。数年后,本不具有任何官方身份的徐氏,渐渐成为清军游击、统领、参将,他的部下也成为平定北疆的清军一部,这个过程真切反映了清末朝廷在平定回民起义的过程中,与地方民团不可分割的同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