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扎西,你也看到了,咱们家不是越来越好了吗?在拉萨买了房,你哥还说等雪顿节过完就买辆车呢。再过几年,孩子们大了,我们把阿爸阿妈接到拉萨来生活,多好啊。”如此说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我们的生活本就如此,只要对家庭有利,对亲人有帮助,无论个人怎么委屈,都只能藏在心里。我是这样,嘉措是这样,扎西也得是这样。个人的感受,可以想,可以伤感,但不能影响到平常的生活。
扎西抬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我想我是懂得扎西的。央宗的话,触动了他的隐痛。那样的隐痛不只是他一个人才有的,我和央宗,扎西和嘉措都有。
只不过,这样的隐痛只能是藏起来的个人感情,不能摆到阳光下来说。
所以,我知道扎西能理解我,就算他不理解也会支持我。如果说在这个家里我还有什么人值得信赖值得依托的话,扎西是唯一的。嘉措,他是属于大家的,就像一艘船的舵手,每个环节都需要他去安排协调。扎西不一样,他的心只属于我,完完全全的,而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格外小心,不想过多地伤害了他。
伸出手去,把手盖在他忙碌的手上。“扎西,答应我,不生气了?”
扎西点了点头,脸红红的,偷偷瞄了我一眼,继续飞针走线。
我舒了口气,把头探到他面前,嘿嘿地笑着看他。
“魔女,你出去吧,我还要忙呢,得把这个缝完了。”他红着脸拨开我的脑袋,我又把头转了回去。就这么他拨开我又转回去地玩着,然后他叹了口气,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咱们草原上那个魔女。”
“你想我变啊?”我得意地笑。
“不想。”他想也没想地说,用唇把线弄湿,对着阳光仰了头开始穿针。“你还是这个样子好,嘿嘿,好看。”
我用手撑在他腿上,在他脸上突然“啪”地亲了一下。扎西红了脸,并不敢看我,嘴角眉梢却挂上笑意,把针线拉得“呼呼”地响。
望果节过完了,嘉措开始安排回去的事。早上下楼来,他给了朗结一张单子,让我拿出两千块钱来,安排朗结和宇琼去照单采购。都是家里需要的东西,像女人用的帮典、送人的砖茶、阿爸的药、牲畜们吃的盐等。
朗结和宇琼很晚才回来,手上却什么都没有。
扎西抱着天天正在教他数数,央宗在埋头织腰带,我则靠在柜门边,向朗结使了个眼色,要他小心点。
“买的东西呢?”嘉措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盯着进屋的朗结和宇琼。
“大哥,我们……”朗结心虚地看着嘉措,宇琼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也低了头不敢看嘉措。
“我问你们买的东西呢?”嘉措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朗结和宇琼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大……大哥,我们……我们……”
“干什么去了?”嘉措眼睛眯了起来,极危险的样子。央宗放下了腰带,小心地注视着嘉措,扎西和天天也停止了说话,气氛一时之间凝滞了。在我们的小家庭里,谁都怕嘉措生气,他一生起气来,肯定有人要倒霉,臭骂一顿是好的,搞不好会挨上几拳踢上几脚。嘉措下手极重,被打的人又不敢还手。对大哥的尊重和对家长的畏惧兼而有之吧。
“我问你俩干什么去了?宇琼!”嘉措吼道,抓起杯子就向两人砸了过去。
朗结闪身躲了过去,杯子砸在宇琼身上,酥油茶溅了满身,瓷杯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他也不敢擦一下,只是心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嚅嚅着说:“到……到甜茶馆……看……看……看录像去了。”
“你俩过得愉快啊,在甜茶馆里能看一天?”嘉措冷笑一声绕过桌子,吓得兄弟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大……大哥,我们……我们回去后就看不成了,所以……所以……”朗结抬头瞄了一眼嘉措,又飞快低下头去。
“回去就看不成了?你们这么蠢吗?买个电视机买个DVD机回去放,不是可以收别人的钱吗?用得着正事不做,一天到晚泡在甜茶馆里?让你俩买的东西一样也没买回来,挺了不起啊,回去后就守着电视机看录像去,不准回拉萨了。”
“不要啊,大哥,我还要工作呢。”朗结涨红着脸,又看了看我和扎西,“魔女,二哥,你俩劝劝大哥吧,我们错了,明天就去买,一定买回来。”
我和扎西对看一眼,各自低了头。今天这事是朗结和宇琼不对,如果我们去劝,只会让嘉措更生气的。再说,兄弟们这样做,嘉措作为家长如果不管,今后其他人也跟着学,那他还怎么管这一大家子人。
事实是如此,不过还是希望不要闹大了。朗结毕竟是拿了驾照的司机,有工作在身,如果留在老家,他又不会干活,有什么用呢?所以我背对着朗结,把手放在背后,用大拇指做着弯腰行礼的姿势。
朗结看到后,扯了一下身后的宇琼,两人走到嘉措面前,弯下腰去。“大哥,我们错了,明天保证早早去八廓街买东西。”
“你……”嘉措瞪了他们一眼,回身重新坐下。
“好了,明天可不准看录像去了。”我一看气氛有了缓和,便趁机走上前去,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朗结,“给你大哥倒酒吧,知道错了就要改啊。”
朗结接过,倒了一杯酒双手端上,嘉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看他,接过喝了一大口。
朗结和宇琼终于松了口气。
第二天,嘉措真的买了一台大电视和DVD机回来,还买了几张藏语版的电影。他说回去在家里搞个放录像的点,一个人收五毛钱。
央宗高兴地笑着,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说这个肯定能赚钱,平时村人都要跑到其他村去看,现在好了,咱们家自己也有了。
宇琼则挠着头皮嘿嘿地笑着,说:“还是大哥聪明。”
“要不然他怎么是大哥呢?”朗结翻看着碟子,对嘉措说:“大哥,他们喜欢看武打和印度唱歌的,还有连续剧,能吸引住人,你买得太少了。”
“那个你懂,明天你去冲赛康再买些吧!”嘉措说。
“好啊,大哥。”朗结高兴地答应着。
由于天天吵着要去跟水儿妹妹玩,每天傍晚吃过饭后,我都会带着他去莲家,有时扎西会跟着去,有时朗结和蓉也会去走走。独有嘉措,他从来没去过,更没问起,只是天天唧唧喳喳说起水儿妹妹时,他会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却在留神地听着。
“喂,那个女人来了,你不去看她啊?”晚上,我躺在嘉措怀里,一手撑了脑袋,贼兮兮地看着他笑。
“魔女,你就那么希望我去看她?”他揪了一下我的鼻子,笑着问。
“你就不想她?”我嘿嘿地笑着说。
“你想听实话吗?”他问。
“当然。”我揪了一下他的下巴。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没跟你结婚。我以为汉族女人都跟书里写的一样,一辈子只爱一个男人。你知道我很向往那种感情,就像莲和洛桑那样,两个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的,彼此忠诚,心里只装着对方。”嘉措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愿意你还属于别人。燕子,就是好好,我那时习惯叫她燕子。我以为我会是她的唯一,结果发现我也只是一部分时,很难过。因为她跟你不一样,没有人强迫她和几个男人在一起。汉族人注重爱情,他们的家庭都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同时跟几个男人好,肯定是用心的。我无法接受一个传统习惯是专情的女子感情却是泛滥的。加之后来,我们结婚后,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渐渐钻进我心里,我和你,生于这里长于这里,无论哪方面,你都是我最合适的妻。我和她,不可能结婚的。”
“可是,我不是也只跟你一……在……那个……”我想说“不是只跟你在一起的。”但又怕说出来触动他的隐痛,便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一样,我们的习惯如此。尽管我想改变,但阿爸阿妈还在,如果我擅自改变了目前的局面,两位老人在那大山里面还怎么有脸生活下去?”
“对不起!”我抚摸着他胡须坚硬的下巴,轻声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的。魔女,这个家里,只有你能理解我。”他说,转过脸来,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目光灼热。
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酸楚。这个男人,双肩挑了家庭的责任,把自己的感受深深藏在心里,连诉说的权利都没有。“嘉措,你太辛苦了。”
“我没事的,都习惯了。”他说,苦笑了一下。
“有空去莲家里看看她吧!现在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说。
“你愿意我去看她?”他眯着眼看我。
“我知道你不可能跟她走的。”我得意地笑,开玩笑地说,“论女人,我比她好多了,她又不会织布又不会放牦牛,你如果要了她,嘿嘿,今后你会很惨的。”
“拉萨不需要织布放牦牛的,魔女。”他苦笑。
“拉萨不需要,但老家需要啊!你阿爸阿妈给你找女人的标准就是会不会放牦牛、会不会织布。”我说,满脸得意。“再说,他们帮你娶了我,就有了标准。我什么都会干,要是你弄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看他们不把你骂死。”
“你就这么得意?”
“当然。你看央宗,阿爸阿妈就老骂她,说她除了会放牦牛,什么都不会。”我看着他黑红的国字脸傻笑。
“魔女,你这个样子,像个色女。”
“色女是什么?”我俯下身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
“就是……”他不怀好意地看我,然后把我的头拉了下去,咬着我的耳垂轻声说:“色女就是……不告诉你。”
“你……”
“牦牛!”他接口,然后吻住了我的唇。
因为要回去了,有无数的东西要买,有无数的事情要办。嘉措忙进忙出,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一点小事都会让他大发雷霆。今天,他为朗结回来晚了又指着他鼻子大骂的时候,我抱着孩子靠在楼梯边,看着发脾气的嘉措,突然觉得他真的很可怜。这个男人把感情全都藏在心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一副天都压不垮的样子。记得上次公公胃大出血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老家又带信来说阿妈病了,今年冰雹提前来了,家里收青稞的人手不够,其他男人都六神无主,独有嘉措镇定自如,安排我在医院里陪护公公,其他男人回老家帮着秋收和照顾阿妈,他在拉萨做生意,因为无论是哪一头都需要钱。一个季节下来,别人家乱得一锅糊糊的时候,我们家还是井井有条。
在公公婆婆的眼里,嘉措是能干的长子。在兄弟们的眼中,嘉措是个好大哥,是尽职尽责的好家长。在大山里的同龄人中,嘉措也是极优秀的男人。挣钱养家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家中的老大,小家庭的家长,把兄弟们团结在一起不因为女人而打架流血、不因为挣钱多少而起怨恨。
嘉措日甚一日的忧郁。他变得越来越爱去大昭寺前静坐,或是一个人去拉萨河边走走。在家的时候,他的话越来越少,常常站在卧室的窗边,点着一支烟却不抽,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发呆。
央宗总爱在嘉措无缘无故发脾气时帮着嘉措,然而,嘉措却仍不给她好脸色。女人的悲哀,以为放低了自己男人就会疼着,却不知男人的心处在游离状态时,女人除了等待,让日子一如往常外,其他的方法都是徒劳的。
我看着嘉措拿着茶杯就要向朗结砸去时,突然大声喊道:“嘉措,你太过分了啊!”
嘉措愣了一下,回头看我,我也盯着他。最终,他放下茶杯,三步并着两步上楼去了,听到房门“咚”的一声关上,大伙儿这才神色一松,收碗的收碗,擦桌子的擦桌子。
“魔女,还是你厉害。”朗结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扎西则端着一摞高高的碗嘿嘿笑着进厨房去了。
央宗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心情不好,你惹他干什么?”
“央宗,他不讲理只有魔女能管他,你还说啊。”朗结对央宗说着穿上外套。
“又要出去?你是不是跟那个汉族女人勾搭上了?”央宗不高兴地看着他。
“关你什么事!”朗结说,不再理她,过来捏了捏天天的小脸。“罗布,亲一下朗结叔叔。”
天天亲了一下他的脸,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朗结叔叔,拜拜。”
“罗布,还是你乖啊!”朗结说完,转身出了门。
“你为什么不管他?就让他这么胡来,挣的钱全交给那个汉族女人了?”央宗看着我说。
“我管得了他吗?阿爸啦阿妈啦都管不了,何况是我。”我说,放下天天,过去倒了杯白水晾着,怕天天等会儿要喝。自从知道央宗不喜欢天天后,我便变得格外小心,几乎不让天天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是不想管吧?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就不会往家拿钱了,你知不知道?”
“他是三叔。如果他另外结婚,也不是不可以的。”我说,“你别管他了,如果他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如果他要离开,那是佛祖的安排,咱们也管不了他。”这是我们的习惯,一个家庭中如果有好几个兄弟,除了作为家长的老大不能婚姻自主外,其他兄弟如果要另外结婚,原则上父母不会阻拦。我记得最初结婚时朗结就没加入,我和嘉措、扎西三个人举行的婚礼,朗结后来才进入我们小家庭的。现在他要离开,单独结婚成家,也是可以的。只不过,现在他有工作了,收入不错,这才是央宗不想他离开的原因。然而,我们都是在感情旋涡里挣扎的人,谁都明白“爱情”这两个字来时是无法掌控无法左右的。我和央宗、嘉措可以因为责任而留下,朗结则无所谓,他可以随心随性地选择所要的生活。
随心随性地选择自己所要的生活,多好啊!
我们,只能做做梦而已。
所以,如果朗结要和蓉在一起,我肯定会支持他。自己不幸,总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是幸福的。
“你就这么放纵他们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央宗说完,给自己倒了酥油茶,坐下看电视不再理我。
那一晚,我没去找嘉措,他也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