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唐卡拿出来,摆放在卡垫上,拿开上面那层黄色的纱幔,圣洁慈爱的白度母露了出来。白度母是“长寿三尊”之一,据说是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化。脸、手、脚共有七目,所以又叫七眼佛母。奶奶曾说白度母的额上一目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余六目观六道众生。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唐卡上,只见她身体洁白,穿着华丽的天衣,袒胸露腹,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鬘冠,乌发绾髻,面目端庄慈祥,右手膝前结施愿印,左手当胸以三宝印捻乌巴拉花,花茎曲蔓至耳际。身着五色天衣绸裙,耳珰、手钏、指环、臂圈、脚镯俱全,全身花鬘庄严,双足金刚跏趺安坐于莲花月轮上,宝相庄严啊!
据说白度母性格温柔善良,聪明过人,世间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秘密,女人们有事总爱求助于她,所以又叫救度母。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靠在柜子边,看着阳光笼罩中的单增白玛和白度母唐卡,一时有些恍然。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美跟我们不一样,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泪影总让人心生怜悯。穿越情天恨海的单增白玛,真的可以修成白度母、摇身变成指点世间女子脱离苦海的菩萨吗?
我们的信仰,从出生到死去,一直贯穿于生活。但我们不主张有目的或是以逃避的方式进入寺庙。选择宗教的生活方式,远离族群,单那一份清苦寂寞就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所以,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就别后悔。像我当初那样,一边在山洞里念着经文,一边却牵挂着洞外的世界,最终的结果是自己不得清净,外边的人也不得清静。
她点了点头,泪眼迷蒙。
“宇琼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阿佳,我跟他的缘分已经尽了,来生吧!但愿来生我们不再是亲戚,我就可以当他的女人了。”她说,转回头来看着我,眼里溢出两粒豆大的泪珠。
“你……真能忘得了吗?”我说,也有些伤感。爱情,不懂这个词的时候还能将就,懂了这个词却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这个人这颗心,从此系于一处不再游离,快乐吗?为何眼泪如此之多?幸福吗?为何想起他就痛苦得辗转难眠?
“不能忘也得忘啊,阿佳。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上山捡牛粪想起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他那时总说我是女孩子胆子小,山上有豹子不安全,不准我一个人去。下地吧又想起他在时说,地里的活太累了,让他干就行了。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但是那些事情就像魔鬼一样缠着我,怎么都甩不掉。”
“唉……”
“你也爱大哥的,是吗?阿佳,二哥扎西呢?你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二哥扎西总是背着人掉眼泪。你爱大哥,二哥却爱你。这就是无奈了,佛祖赐予我们的无奈,一道世界上最难的题,却让我们这些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自己去找答案。你、我、大哥、二哥、还有宇琼阿哥、央宗阿佳,我们都在为这道题寻找答案,却不知爱情根本就没有答案。爱情就是一个圆,让不明白的痴男怨女们,围着这个没有出口的圆转圈,直到筋疲力尽。阿佳,我不想再转下去了,我想停住脚步,安安静静地寻找另一个出口。也许我们的来世就不再这么转了呢?也许来世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你知道吗?这辈子,我和他真是没办法了,不像你们,无论多苦多累,至少还有希望去转那个圈,而我和宇琼阿哥,无论怎么转都不会碰面的,佛祖连机会都没有给我们啊。所以,我要修白度母,她是女人的救星,她最懂得我们的心事。”
“回去以后就准备上山了吗?”
她点了点头,把唐卡卷了起来放进包里。
“我上次在山上住的那间石屋还空着,如果你想用就拿去吧!”我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修行是好事啊,不求今生求来世,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难受呢?
“阿妈,阿妈……”天天叫着上楼来了。
“天天,什么事?”
“腿腿痛。”天天进来,咧着嘴说。
“过来让阿妈看看,怎么啦?是不是又摔了?”我说,过去抱起他坐在卡垫上,脱下他的裤子察看着,见他大腿和屁股上冒出好几块淤青,一碰他就叫。
“怎么回事?天天,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阿妈。苏嫫央宗啦说我乱跑,不听话,踢我。”
“苏嫫央宗啦踢的?你又跑哪儿去了?”我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有股火直往上蹿。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对说说他就行了,至于用脚踢吗?
“没有啊,阿妈,我就在院子里玩。苏嫫央宗啦买了苹果,我就拿了一个。苏嫫央宗啦说是给妹妹拉吉买的,不准我吃。”
“咱不吃她的,下午阿妈给你买啊。”我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烦躁得想拿刀杀人。
放下天天就要下楼找她理论去。凭什么踢我儿子?不是她带的就不心痛吗?再怎么调皮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家长都承认了的她有什么不满的?拿了酥油进来的单增白玛见我黑着一张脸往外走,一把拉住了:“阿佳,算了,她也不好受,在楼下哭呢。”
“她把天天打成这样自己哭什么?是不是想等男人回来好告状,说是天天打她呀?”我气愤地说。
“好像跟你家长闹别扭了。”她说,然后叫天天坐好,用手心把酥油焐化了抹到他腿上。
“她和男人闹别扭了就打天天啊?天天又没惹着她。”我说,一屁股坐到天天旁边。
“你们家啊,也真够乱的。阿佳,别闹了,你没看大哥的样子,一看见她就黑着个脸。早上我听见她跟大哥说不要让天天上幼儿园,大哥叫她回老家去,少管拉萨的事,她心里肯定不痛快。”
“你说,我处处让着她,只是希望她能对天天好一些。再说,家长都承认天天的,给他报了户口,老人们也高兴。男人们那样对她,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老跟扎西说,让他别不理人家,她在老家比我们辛苦多了,可那头牦牛就是不听嘛。还有,家长也真是的,他对人家爱理不理的,你让她心里怎么想?肯定以为是我在里面起坏作用呢,我是不是冤枉啊?朗结现在心里只有蓉,别说央宗,就是我的房间他也不进了。嘉措是家长,他心里怎么想的要怎么做,我这个女人能管得了吗?也就是扎西还听我的,但这件事上,他就跟牦牛一样。”
“算了,别计较了。反正她在老家,一年才来几天。”
“我也想带天天回去住一段时间,让央宗在这儿照顾他们几个。免得人家说闲话,觉得我好像是偷懒似的。”我说。心里真的很难受,大人的不痛快却让幼小的天天来承受,这不公平。
单增白玛给天天抹好酥油,帮他穿上裤子,把他放到地上。
“阿妈,抱抱。”天天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爬到膝上坐好,伸出小嘴在我脸上亲了两下。
“天天,别去拿苏嫫央宗啦的苹果了,她给小妹妹买的,你要吃给阿妈说,阿妈给你买,好吗?”我捧着天天的小脸对他说。天天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晚上打电话给莲,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医院里,朋友的孩子病了。放下电话,抱了天天到小区门口去等男人回来,黑鹰跟在我们身边。
天天趴在我怀里,头搁在我脖子边,突然觉得有些无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怕保护不了天天。这个佛祖送给我的小天使,真是爱极了他,在他无限信任依赖的目光下,我宁可自己受一千遍的苦,也不愿他受一点罪。央宗,她是不是容不下我了?想赶走我和孩子吗?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却要冲着小小的天天?
太阳斜打在拉鲁对面的山头,山色分成了各种颜色,变得格外柔美。近处的柳枝随风轻摇,行人匆匆地往家赶去。
看见扎西匆匆而来,身旁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黑鹰摇着尾巴欢蹦着迎了上去,不时跳起用嘴去够扎西的脸。扎西则高兴地揉着黑鹰的脑袋,憨憨地笑。
看到我,扎西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
他可能以为我在这里专门等他,才这么开心吧。真盼着有那么一天,就这么只等一个男人,天天就不会受那份委屈了,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叔叔扎西啦。”天天叫着,向他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