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旅游的。”我说,“莲叫他们这样的人藏漂。”
“他们不工作吗?”
“他们的工作就是晒太阳、拍照。”
“晒太阳是工作?”央宗看着我,以为我说笑话呢。“她们不照顾男人和孩子吗?不干活吗?”
“汉人的习惯跟我们不一样,孩子和男人自己照顾自己,女人不用干很多活的。”
“女人不干活?”央宗更吃惊了。“老人不骂她们?”
“不知道,好像不骂吧?”我说,自己也不敢肯定。对于汉族,我所接触到的也只有莲和卓一航他们,其他人真不了解。电视上倒是天天都有汉族的电视剧,不知道那里面演的是不是跟生活一样。
“汉族女人都这样吗?”央宗再次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拿着相机对着我们的女人,悄声说。
我点了点头,嘿嘿地笑。要是莲知道央宗这样评价她们,那脸不知会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莲的臭脸,就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央宗也笑了。
“没什么,走吧。”我说。
随着太阳的升高,转经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脸孔。
街道两边的商店陆陆续续开门了,有人开始搬东西摆在门口的摊子上,看到我们路过就吆喝着:“阿佳,进来看一下嘛,有好东西。”“阿佳,来看一下,不买也没关系。”
八廓街没有高楼,也没有宽敞的商厦,都是些小店小摊,一个接一个,有卖衣服的,也有卖首饰、工艺品的。
央宗在卖帮典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手摸着帮典,问老板价钱。
帮典,是藏装上必不可少的装饰,已婚的女人穿藏袍必须要用的,就跟内地女人脖子上的丝巾一样,每个女人都会有好多条,配各种不同颜色的藏裙。帮典分手工和机织两种,手工的要贵一些。图案变化不大,只是各种横向的色块组合在一起。最近拉萨流行一种“珠母帮典”,就是珍珠线织的,手感光滑,有淡淡的丝光。
“尼泊尔的,你看这手工,是最好的了。”老板是个戴着白帽子的回族人,却说着地道的拉萨话。
“要三条吧!”央宗说,选了三个花色的帮典装在塑料袋里。准备付钱时,我说再多买一条,听说达娃阿佳也要去我们家,到时送她一条。
央宗又拿了一条放进袋里。
路过一家卖孩子衣服的摊子,想着老家比拉萨冷,就给天天买了套棉衣,还给央宗的女儿拉吉买了套漂亮的花裙子。
我一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只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是家庭的变故让我一步步成熟的。女主人易主,自己又不能生孩子,说实在的,无论我曾经多么骄傲,走到今天,早没了当初的锐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牧女卓嘎,越来越接近于卓嘎阿妈了。
不想天天受委屈,也不想拉吉受委屈。同为这个家庭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要做到一视同仁。
我们提着袋子汇入转经的人流中。
“扎西罗布上幼儿园要交钱吗?”央宗问我。
“一个月二百三,还算好,这已经是很便宜的幼儿园了。”我说。
“一个月就要两百多?”央宗吃惊地看着我。
我突然后悔了。一个月两百多块钱,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孩子上幼儿园又不是上学,不是必需的教育,在央宗看来,这应该是很大的浪费啊!
“家长让他上这么贵的学校,真是疯了。”央宗喃喃自语。
我不知说什么好,眼睛越过转经人的头顶看着远处湛蓝的天。“拉萨的幼儿园都是这么贵,天天的那个还算是便宜的了。”
“两百多啊,一年就可以买头牦牛了。”央宗说,看着我就像看什么怪物一样。“你为什么不劝阻他?挣钱多不容易,就不能节约一点,家里明年要修房子呢。”
“我……”我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没有劝他,是吗?你们在拉萨,根本就想不到家里有多需要钱,村里好多家都买拖拉机了,又开始盖新房,我们家男人这么多却还不如别人家,你们不难过吗?”
“不是,央宗,家长也说要买拖拉机的,这次回去就买,修房子的钱明年也应该差不多了……”
“拉吉一个月还花不到十块钱呢。”央宗说,再次看了我一眼。拉吉是央宗的女儿,比天天小一岁。
“拉萨的孩子都……都上幼儿园的。”我说,心里明白央宗在想什么。同样是我们的孩子,天天和拉吉的生活相差实在太大了。“我跟家长说说,让拉吉也来拉萨上幼儿园吧?”
“算了,她来了谁照顾她?她又不是扎西罗布。”央宗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大步往前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有句俗话说:“一个锅里不能放两个瓢,否则叮叮当当的没法工作。”意思是说一个家庭里容不下两个女主人。女人的心眼小,整天碰来碰去的,会不和谐。
我知道央宗并不是故意找事,她只是心里不平衡。同样的孩子,应该一视同仁的,不能因为天天在拉萨、拉吉在老家就有差别。何况,在央宗的心里,她始终认为天天是我的孩子,所以男人们才特别宠他。唉,两个女人,虽说是面对几个男人,但大家心里明白,最在意的始终只是家长,他的态度无形中也会影响到其他的兄弟。我和央宗的心情,能影响的,不过是嘉措而已。
到口子上,见央宗在给拉吉买衣服,一口气买了三套。我知道她在赌气,为拉吉不平,不敢再说什么,伸手想帮她拿,她却把我拨开了,自己提着袋子向前走了。
看着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央宗气呼呼的脸,心里突然有些内疚。她嫁过来才三年吧,黑了瘦了不说,脸上添了很多太阳斑。这是个勤劳的妇人,一心为家奔忙着,甚至都来不及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那原本是自己应该担当的角色啊,那些活、那些琐琐碎碎的事原本应该是我干的啊,如今全压在央宗一个人身上。
唉……
再也无心看什么展佛,甚至顾不得跟默默他们打招呼,顺着山道逃一样离开了山坡。
回到仙足岛的蜗居,给水儿喝了牛奶,又给她洗了澡,把她放到童车里,给了她小鸭子,又给了能叫的小鸡、小狗,水儿安安静静地玩着。我开始拖地,把水磨石的地板拖得能当镜子照,然后把卫生间打扫干净,把水儿换下的衣服洗了,再不停地擦那面大镜子。看着镜中人的长发被汗湿透,一缕一缕纠缠在一起,眼神疯狂、面色潮红,这是我吗?这是那个性感妩媚、妖精一样的好好吗?这分明是个大妈,是个被男人抛弃的黄脸婆。飞快找出粉底往脸上抹了一层,再找到口红涂上,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来了。把口红扔在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这是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嘉措嘉措,认识你是我的错,爱上你是错上加错。
水儿突然哭了起来。我猛然冲了出去,连水儿带童车一起搂住,母女俩在这个万人皆喜的雪顿节头一天,躲在仙足岛的出租房里哭成了泪人。
哭够了,起身为水儿换了尿不湿,发现她脸颊红红的,有可能早上吹风感冒了,便又给她喂了一点病毒灵。看着孩子不停地哭泣,心都被抽紧了。我真不是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她,自己流浪还连累幼小的她跟着遭罪。佛祖啊,原谅我吧,千万别让水儿病了。
水儿不停地哭,我也不停地哭,抱着她越来越烫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天开始暗了下来,月亮到了窗外。
我扑过去,一把关上窗户,不能再让风吹着水儿。抱着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轻轻摇着,把能想起的儿歌都唱了一遍。
夜沉沉,风轻轻,蛐蛐叫声声,我的宝宝,快睡觉觉,一觉到天明……不知道几点了,只感觉水儿的哭声越来越哑,身子越来越烫。
“水儿水儿,你别这样啊,睁开眼睛看看妈妈,笑一个好不好?你平时不是最爱笑吗?你从来不生病的,水儿,水儿,别哭了好不好?妈妈给你拿玩具,妈妈给你小狗狗好不好?水儿……”
水儿不理我,只是不停地哭着,甚至开始抽搐起来。
不能这样等着,佛祖不保佑我们,只能靠自己。我飞快地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拨通了莲的电话。听到她柔美的声音传来时,我泣不成声。
“莲莲莲,你救救水儿吧,她发烧了……”
“快送医院啊!明呢,让他接电话。”
“我在拉萨,在仙足岛。我离婚了。”
“天哪!”她惊呼,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
说了住的地方,放下电话,心突然就安定了。
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响起,飞扑过去打开门,莲和洛桑进来了。
她接过水儿,用额头碰了一下,说声,拿上厚的衣服,走。然后就抱着水儿飞快下楼去了,我抓起水儿的小毯子,关上门和洛桑跟在后面。
钻进车里,莲把水儿递给我,发动车子直奔医院。
然后是找医生、找护士、交钱、取药,一通折腾,水儿终于输上液,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了。
“说吧,怎么回事?”莲握着水儿的小手,转头看我,眼里有着深深的责备。
“我……莲,我真过不下去了。”我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又告诉她这些日子的挣扎。
“我知道,遇到那样的事,换成我也过不下去的。只是水儿怎么办?她这么小,难道你要让她跟着你颠沛流离吗?”
“我只是想来住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回去。”
“好好,你过一阵子能回去吗?”莲看着我,目光犀利得如两把利剑。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实在不敢面对她的眼睛。莲,有时温情如水,有时却又激烈如刀。她总能看穿我,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她却能读懂我。
“既然离了,就重新开始吧,但我希望你能让水儿安静。她现在就如一张白纸,你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作为母亲,我希望你给她画的是高雅的艺术品,而不是颓废的让人看了就想扔的东西。”
“我……有那么不堪吗?”我说,不敢大声,心里却有些不甘。
“你又开始尖刻了。”莲看着我,一目了然的。“好好,当了妈的人了,还不能平静一些吗?仔细想想你这些年所经历的,带给你快乐了吗?你开心过吗?”
抬起头看她,泪眼迷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就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乱闯却找不到家的方向。
“好了。”莲说着搂住了我的肩,为我抹去泪珠。“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妈的样子?水儿好了后搬去我那儿住吧,你这个样子让人不放心。”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莲在西郊的家,两层小楼,一个小院。
没有想象中的整洁,极简单的家具,书是唯一的装饰品,地上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垫子,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随地而坐,书本就在身边。如果愿意,扭开音响,楼上楼下都会弥漫起轻柔的音乐。
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没有华丽的家具,没有时髦的家电,有的只是女人的清香和男人满足的眼神。洛桑看着莲,莲靠在洛桑身边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想起的就只有“幸福”两个字。
不擅家务会成为女人嫁人的硬伤吗?会不会做饭是男人选择妻子的一个标准吗?看看莲,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她请了个白天来的保姆,每天定时打扫和做两顿饭。
让我没想到的是,卓一航也跟他们住在一起。莲说他的房子在装修,暂时寄居在她这儿。
卓一航拎着相机进来时,我和莲、水儿正趴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他见到我,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着说,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依然那么儒雅。
正跟莲玩躲猫猫游戏的水儿,突然转过身来朝卓一航爬去,然后仰着小脸,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儿语。
卓一航蹲下看着水儿,说:“这么漂亮的小家伙儿,是你的女儿吗?”
“她叫水儿。”我说。
“水儿?真好听。来,让叔叔抱抱。”卓一航放下相机伸出手,水儿就拉着他的手指站了起来,然后扑进他怀里,“爸爸……”
听清水儿发出的音后,我头轰的一下如有千百只蜜蜂飞过。这孩子,可真会给她妈找难堪啊!
莲却哈哈大笑着,拍着手说,卓一航,这个名可不能白担啊,发红包发红包。
卓一航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笑。“我是不是跟你爸长得很像啊?水儿,小宝贝,来吧,叔叔给你咔嚓一张。”然后看着他把水儿放在地板上,拿起相机趴在地上,不停地喊着水儿看这里、水儿笑一个、水儿爬过来……我坐在布垫上,背靠着一把仿古的木椅,看着他逗着水儿,水儿则咯咯地笑。
过了几个春夏秋冬,你还是那么从容,我却已经神伤。不懂你的守候,却懂你的悲伤。
卓一航,今生欠你的情,来生再还吧!
转过头,不想看他和水儿在一起如父如女的样子,既然注定要蛰伏,就让这一个雨季快些过去吧。早已有过的结局,注定了未来的我们将是一路陌生。何必再去多想呢?风雨飘摇是我的选择,仅有的回忆就让它藏在心底吧。
目光转向窗外,细雨如丝。拉萨的雨啊,淅淅沥沥的如此让人伤感。
月上中天,水儿已经睡着。
我们在二楼的露台上席地而坐。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打在凉棚上,“嗒嗒”地响。
卓一航煮了咖啡,给我一杯。“放奶了,要糖吗?”
“要,谢谢。”我说。
“咦,你变了啊,喝咖啡要糖了。”莲笑着说。手上捧着千年不变的白水,他男人捧着一杯清茶坐在边上。“好好,记得你以前喝极烫的咖啡,从不放糖,我那时老说你喝咖啡是折磨自己。”
“还是喜欢极烫的咖啡,只是不那么喜欢苦味了。”我盘腿坐着,举杯向卓一航示意。“谢谢你的咖啡,这夜晚有你们陪着,真好。”
卓一航笑,提过壶给我斟上,又递了一包糖给我。离开的日子,常会想起卓一航的笑。淡淡的,波澜不惊,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慌不忙的样子。有这样笑的男人,必是历尽沧桑的。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记得的、该忘记的,想来是分得很清楚了。唉,人生过到如此的境地,是悲还是喜?
埋葬了那些疯狂吧!今生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上天的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