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住的地方离那小溪不远，听她说，山里水源稀少，她平日里就是靠着这条小溪生活。可能是由于长期住在山里，平日里与对面山头的人交流得靠喊的，所以妇人有一副好嗓子，声音清澈嘹亮。
此刻夕阳的残红透过林间的缝隙洒在四人的回家路上，斑斑驳驳、星星点点，师乐想起了她以前在田间生活的场景，那时候她矮矮的身躯背着小背篓，与母亲一起上山采药。
他们母女俩比不上别人手脚利索、动作麻利，可是采草药挣的钱也是够他们一家人平日的花销，直到一把大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她失去了梦中曾经的乐园。
在那场大火之中留存下来的人不多，师乐一家算是幸运的，于是一家三口走上了街头乞讨的道路。
那是正是凌冽寒冬，师乐好冷好冷，爹娘便将仅有的厚衣服都给了她穿。
“师乐乖，快穿上！”娘的眸子闪着星光。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在极度寒冷的时候，是会流眼泪的。
可是那时的她只觉得娘亲的眼睛真好看，就像琉璃一样，通透晶莹。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娘亲和爹爹都不说话了，无论她怎么喊，他们都不回答，就那么沉沉睡着。
师乐却一点也不伤心，只是觉得胸膛空落落的，一颗心像是被人掏走了一样。
后来她就遇到了霍文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还是给了师乐一段永远都忘不了的欢乐时光。
路上三人说说笑笑，没半个时辰就到了妇人的住所。
和师乐的想象一样，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屋外种了几株桃花、腊梅、海棠、雏菊……
“姐姐是个爱花的人！”师乐不禁问道。
“我虽然一个人住，可也想着不要让生活太单调，也就种了些花花草草。”
“姐姐虽然一个人住，可这院子里的花却是四季不落，终年可见莺红！”
听两人聊得火热，付轩不好意思打断道：“还不知道姐姐的芳名呢？”
师乐不怀好意瞥了他一眼：看上别人了吧。
付轩一眼就读出了师乐眼中的意思，忙摆手，用口型无声回答道：我发誓，我没有！
师乐无奈摇摇头：要是你和姐姐能有个好结果，何尝不是一件佳事！
那妇人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夫姓董，就叫我董姐吧！”
一听这话，师乐和付轩都愣住了，为方才的唐突行为在心里深深后悔。
原来董姐是嫁过人的！
董姐在灶间忙活着，一边用荷叶包着糯米，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董姐，我来帮你！”师乐识趣地上前帮忙，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付轩也识趣地拿起手边的斧头：“我去砍柴！董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堆出一屋子的柴，你以为也不用日日都去砍柴了！”
董姐开心地笑了，这些年她一直希望能有个人这样陪着她、帮着她。
几番谈话过后，师乐也注意到了隐在院子花丛之中的一方青冢，没有墓碑，可是看得出来这墓是被人悉心照料着。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董姐，那是您的丈夫的墓吗？”
“那是故人了！”董姐回忆着往事，手上的动作又紧了紧，“不是我的丈夫！”
师乐不解，可是往事或许艰涩难开口，若是董姐不想说，旁人也不好过多追问。
“……”师乐不语。
“我没资格守着他！”其实就算师乐不问，董姐也会将以前的事悉数道来，怪之怪旧忆实在太过折磨人。
“我夫君与我成婚后便去了军营，我是与他定的娃娃亲，他一年回来一次，每次他回来，我都会特意去绣娘那里赶制两身衣裳，一身给他，一身给我……”
“他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多久，顶多两三天，他便要回军营戍边。”
“每次他回来，都会给我带些花种回来，他总说等来年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而他也确实一直遵守着约定。”
“我对他的父母极尽孝道，我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每次闲坐廊下看院里花开又花落……”
“所有人都道董家娶了个好媳妇，只有我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讽刺，这样的日子真的要将我逼疯！”
“我在最美的年华夜夜承受相思之苦，我在心里恨过他，恨他为什么要将我一个人留在家中，我甚至曾经祈求他带我一起去军营，我可以去军中做厨娘，那不是很好吗？”
“他听了只后火冒三丈，呵斥我疯了，哪有女人出去抛头露面的，那夜他没有跟我一起同床而枕，第二天他便上了路，临走之时嘱咐我好好照顾家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一份心意呢，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个好丈夫呢！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到现在还不能原谅我自己！”
“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喝下那个人递给我的那杯清酒，说是清酒，倒不如说是烈酒，烧得我的心滚烫，那夜夜半之时我便醒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是清醒的，那杯酒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走的时候那个人醒了，他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何不留下，还问我为什么在发抖？我说夜凉如水，却也清凉透人！”
“我趁着夜色回到家中，婆婆已等了我多时：‘今日草药不好卖吧，阿玲怎么弄了这么久，我给你热了饭菜，就在锅里！’那夜的饭菜我一口也没有吃下，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入睡，我的泪沾湿枕巾也无法洗刷我的过错！”
“那人还是日日来找我，我也每日寻个借口出去与他相会！我知道有一日天会塌下来，可我就像是在那一刻被人抽去了意识一样，如果你体会过最缠绵的温存，你便会知道我的感受！”
董姐就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还不时对着师乐微笑，也不知她是真的将过往的事情都放下了还是，一切只是假象……不然，她又怎么会一直隐居在这山林，与世隔绝！
“后来呢？”师乐问到。
“纸是包不住火的，可是我不能容忍我的人生毫无波澜，所以我将全部的情意都倾注到那人身上，他让我觉得我还是活着的！”
“一开始我就已经被发现了，就是从那夜我婆婆等我至深夜开始，我还心存侥幸，直到那天我婆婆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直直闯入我和他共寝的地方，我才如梦初醒……”
“之后婆婆便一病不起，我为了照顾她四处去请郎中，那时我才知道流言是可以压垮一个人的，所有人见到我都绕道走，我也有被人泼洗脚水的时候，但我并不觉得心痛，我希望婆婆能快点好起来，这样的话我的负罪感似乎就能减轻一样！”
“婆婆一直有咯血的毛病，可是这次似乎特别严重，屋里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我当时很害怕，可是没有人能帮我！”
师乐终于忍不住了，问到：“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
“他是江南来的布商，家中是有妻眷的……事情败露之后他曾经来找过我，可是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我将他关在门外，只说了一句：‘今生无缘，莫再挂念’！”
“那日的雨下得很大，婆婆浑身冷冰冰的，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原谅我，因为直到她咽气，那双眼睛都还直直盯着我，到现在我也还忘不了那双眼睛里的凄怆！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师乐连连摇头：“你婆婆或许觉得亏欠你也未可知，你为那个家付出了太多，若她是个明白人，定不会恨你！”
董姐轻笑：“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我也不会到现在都只能躲在这杳无人烟的处所！”
“董姐，人生还是要继续的！”
可是，她似乎并不想继续了，没有期待的人生真的就如一团乱泥！
两人的谈话被付轩的说话声打断：“我回来啦！”
他真的说到做到，背上背了一大捆柴火，脸上的汗水和笑容交织，还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董姐从他身上看到了董大哥的影子……
“辛苦了！”董姐连忙走上去帮他把柴火卸下来，师乐在一旁静静默立。
“饭早就好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其实也不是师乐故意找事，而是她和付轩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
董姐看着两人一边打骂一边又关心对方的样子，心里一阵慰藉。
荷叶糯米鸡一定要趁热吃，荷叶的清香和糯米的甜腻交织，美味便在口中蔓延，席卷了每一寸味蕾。
付轩早就饥不可耐，吃东西就像一阵风似的，惹得师乐在旁边一个白眼飞上天。
吃完了饭，山里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茅屋之内点着星星点点的灯，付轩早就睡，可师乐睡不着，她在想：董姐是怎样一个人度过这漫漫长夜的？
两人并肩坐在屋外，夜空中的点点星光就像一条织锦一样。
“传说牛郎和织女每年七夕会在鹊桥相遇，看那里是不是就是他们相会的鹊桥！”师乐问到。
董姐笑了笑：“我从来不信太过美好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连最美好的东西都不相信了，她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路呢！”
董姐实在不想谈这个话题，今日在溪边偶遇师乐和付轩，本就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她当时早就想好要顺着溪流而下，直到远方的汪洋，便可了此残生。
所以说付轩这个话痨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啊，让董姐想起来她的夫君，竟然救了她一命！
每一个故事都需要被赋予意义，这样的话这个故事就变得有生命了，而董姐并不想如此，她只是希望能出现这样一个人，在精神上和她有共鸣，能读懂她荒诞又可悲的一生。
她只希望能从师乐口中听到一句：“我理解你！”
“等到我夫君回家，已是寒冬，那时院里腊梅开得正好，远在街角那头也能闻到香气，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循着香气找到家，那可是他亲手种下的，要是找不到我非得恼他不可！”
“家中的缟素和雪地的皎洁连成一片，门开的时候没人能知道我有多想逃，可是我不能……”
“他在灵堂跪了一夜，那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一个劲儿安慰我不要伤心，我真的心如刀绞，这是比凌迟还要可怕的存在！”
“他说这次大战告捷，军中将领都放了假，这次回家可以好好陪陪我！我如往常一样陪他逛街，我不在意那些人的眼光，可是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其实……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很讽刺吧！这种话我竟然也能说出口，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表情，就跟婆婆当初看我的表情一样，难以置信、恍然无措！”
“不管是谁遇到我这样的女人，都注定是这样的下场吧！”董姐似乎已经释怀了，所以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真的了解你自己吗，若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又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原谅自己！”
或许自欺欺人是最好的良药：“我不知道什么是原谅，没有人原谅过我，他们对我的指责都出奇地一致，未曾被别人原谅的人是学不会原谅的，他们只会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或者是对他们自己深恶痛绝！”
“那夜他就像疯了一样疯狂地对待我，我哭着喊他停下，可是什么用也没有，之后我被他扔到了雪地里，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会这么狠心，我一直以为他能原谅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无耻啊！”
董姐看着师乐，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就像一口终年枯竭的古井。
“我知道边关无事，可是他还是扔下我离开了，我在门口跪了一夜，门开的时候我求他带我走，可是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不要碰我，你太脏了！’”
“后来……后来我得知他在战场牺牲，自此我的人生完全崩塌了，我想过一死了之，可是想到腹中孩儿，我还是没有狠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