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的琴声袅袅,自帘内传来。
此是迫近黄昏之时,宫中金蟾潭边的沙地上仍有几只沙鸟徘徊,潭边香草照弄清影。
明若离站在重重帘幕这头,那头点了盏早灯,灯色被帘幕遮挡,时隐时现。
四下风不定,几分喧嚣,侍候的宫人却半句声音也不曾有,秋末,耐得住寒冷的花此时方开,更多的是凋零的落红。
帘幕内,女子似是一觉睡到了傍晚,如今醒来,精神怏怏。
明若离也不语,只等她开口。
风把最外层角金丝薄纱掀起,露出了不甚清晰的九尾凤鸟图案。
“她没有出现,是陛下说让她不许参与大射?”缓缓道来。
“是。”
“照陛下脾气,是将她赶了回家?”
“是。”
“陛下说了叫她明年也不许来?”
“不曾,只是说让她回家多读几本书,以便跟上四门学课程。”
这尊贵的女子屏了声,接下来就有一位绑着流云发髻的宫女掀开帘子而出,手中拿着一张红笺,其上写了几行端正小篆。
明若离接过看了一眼,将红笺收入袖口中。
天上一群鸿雁掠过,向夕阳粉红处飞远了。
帘幕女子道,“散同秋云无处觅。”
明若离拱手行礼,回身离开。
女子道声,“且住。”
“未闻在。”
“离耳长路,细算也须月余。”
“属下脚程快,半月足矣,追上她不在话下。”
“有你在,本宫方能定神。”女子发髻边的金步摇,说话间,悬下的玉片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明若离脑中千万绪,终于问道,“陛下如今已知晓,明年开春,还需属下入四门学保护她?”
他以为,让时嵬再来良渚是所有算计中最差的一步,哪怕她再是在意那个孩子,也不该为了一时私情将她放在六学。
“记得本宫和你初相见那日,你不喜开口,三个时辰说的话,还没有十二个字,后来你师傅解释说你开智得晚,说话比旁人都要晚一些。”
明若离知道是自己僭越,道一声告退。
简渠公主一路脚步急促,往宏易殿的方向走去,明若离听见她的环佩声,闪身向花丛一边遮住身躯。
等来到宏易殿,公主却被告知陛下正在同太中大夫议国事,只能焦急地等在一边,从黄昏等到黑夜,陛下和臣子没有从殿中出来过一次,简渠的急躁转为了失望,她呆滞在宏易殿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鱼敬泊为她披上厚衣服,天虽冷,她根本不在意露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服。
又等了半个时辰,王大人才从宏易殿走出,经过公主身边行了个礼。
简渠匆匆回礼,慌着上前要人去禀告。
大监分明望见了公主焦急,可却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简渠的不安愈发扩散,推开大监便要闯入殿中,这是天下之主端坐之处,她乱了分寸,妄想挑战帝王威严。
陛下冷声喝道,“放肆!”
简渠闻声跪下,“简渠给父王请安,求父王开恩允简渠入内。”
“唉——”陛下无法真正对她动怒,哪怕只是一刻,他也会心疼这个孩子,她是他的掌中纹,心尖肉。
是他对她不住,欠了她许多,他知道,可是他不能指责那个人,只好对她放纵一些,容忍一些。
“进来。”
“多谢父王。”
鱼敬泊在门外等候,陛下和公主的话语实则门外的大监和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他让她入内之后,简渠快步跑入殿门中,也顾不得什么帝女礼节,皇家颜面了。
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双手微微颤抖,咬着牙,眼中含泪,“父王大射礼前说的话不作数?”
“孤应了你什么?”
简渠哽咽,“大射礼前一晚,父王说会想想办法。”
“如果你是来说这件事,那么孤没有别的回答,只是一概不知。”
“父王答应了,答应让简渠嫁给季斐裕,不是吗?”
“孤不记得有这件事。”
简渠委屈得满眼通红,“有,就是有!”
陛下无奈,从交椅上站起,“不是父王不愿意,是大司空亲自来请孤赐婚,说已经准备了彩礼,要为伏微向常大人家的嫡女求亲。”
从父王口中得到真话,简渠才真正绝望,她用尽全力才能站稳,“求父王收回成命。”
“孤已经下旨,亲自赐了两家婚姻,如何可作废?”
“可以的,可以,只要父王把我嫁给伏微。”
“简渠,不要再闹了。”
所有人都说她在闹,也是,从她出生在南魏皇宫的那一日,皇后娘娘也许就总是和他说,这个孩子是个喜欢闹腾的孩子,不是规矩的丫头。
她努力忍住泪水,忍了一会儿,眼泪还是不断落下,一直未曾和陛下说的那些委屈,此时都爆发了。
如果陛下不说和季家结婚姻的是常家,那简渠不会如此委屈,她都知道,常家是皇后娘娘家最大的家臣子,是雨师家的忠奴。
她就是要从她手里夺走一切,就是要让她看着,她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皇后娘娘,她容不下她的存在,可是,她把她当成了亲生母亲。
简渠都知道,她的生命是皇后娘娘的挡箭牌,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武器,陛下宠爱她,可他的爱是分了等级了,和他的那些臣子也分等级一般,他最爱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简渠,而是椒房殿的那位皇后娘娘,雨师家出身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不可绵延子嗣,若是传了出去,朝上嚷着求陛下废后的声音必定按捺不住,所以,陛下需要一个孩子,一个雨师家的孩子,需要她成为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
若她是个男子,遭人怀疑,可是她是个女子,既解决了皇后的难题,也不会让朝中人过多私想,一个公主,哪怕宠上了天也不能继位为帝。
她要做个傻子才行,做个傻子,才不会让皇后娘娘,母后大人忌惮,帝女可以聪明,那得是真正的皇家帝女,可她虽是陛下的孩子,却不是从皇后娘娘腹中所出,她的尊贵,一出生便减了一半。
陛下道,“孤穷尽天涯海角也会再给你找一个‘季伏微’,你就不要再想着他,抛了他,天下好男儿皆有。”
“为何父王一定不许我嫁给伏微?”
陛下走到她身边,“父王可以告诉你,哪怕是我,九五至尊,也不能事事如愿。我幼时,生母曾经对我说过,她给我两封信,一把扇子。一封信写给东胡失韦草原的莫和多,一封信写给先皇,若我想要去南边,就烧掉失韦草原的信,前往南魏皇宫,若我想去北边的草原纵马驰骋一生,就带上写给莫和多的信。”
简渠问道,“父王选了哪一封?”
“南边的那一封。”
“为何?”简渠想,要是她,她会选择去草原,自由自在一辈子,不用受这皇城的万千规矩。
“当时孤尚且年幼,在草原也过了几年,心中向往那从未见过的宫阙城楼,于是孤烧了给莫和多的信,拿着另一封信,带着一把扇子紫轻烟雨前往南魏,没成想,雕梁画栋,宫楼盘桓,孤下半生便被困在此处,再也不可逃脱。”
“所以,父王想要我认命?”
他冷漠道,“有人生来便为尊,有人生而为奴,虽然如此说辞很是勉强,可季伏微做不了驸马。”
“因为父王已经开始盘算对付南魏旧臣?”
陛下没有想过简渠公主可以轻易看穿这一点,“你从何处听来?”
“季家在南魏旧臣中势力根深蒂固,要想完全摆脱旧贵族束缚,开刀放血,父王也在所不惜。”
陛下惊讶地看着这个孩子,过去十四年,没有一个瞬间她这般冷静和他面对面说过这些话。
是有人教她也罢,或是她自己感知也好,事实都不会改变。
简渠道,“我知道人心长在左边,没有一个人的心正好长在胸膛中间。”
“你想说什么?”
“陛下珍视的是宝,即便刨开内里污秽不堪,陛下也要藏在怀里,而本宫看中的珍宝,陛下却觉得不值一提。”
“你!”皇帝拢住心口,一阵剧痛。
简渠弓身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