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读书人,有谁看明白了他的无奈和心酸。
他们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子道,然而离开了六学的厚重墙壁,他们又穿上了锦衣华服成了富贵人家的皓玉公子,手里摇着扇子,口中读着《硕鼠》。
终于,那人哽咽得一句都唱不出。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时嵬替他唱道。歌声飘落于潜鳞馆每个角落。
堂中的目光一时间转到了角落里北斋二所这边。
时嵬年岁小,声音辨不出男女音色,如同四门学的师兄们也辨不出她的女儿身,只知是个貌美的男孩子。
这是北地离耳的民乐,时嵬曾经听时悠唱过几次,母亲不许她跟着唱,时悠那个时候就偷偷地教她唱,她说过,时嵬的歌声像百灵鸟般婉转,若是不能歌唱,实乃暴殄天物。
小象姑惊讶片刻,整顿一番再接上时嵬的唱词。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两人合唱道:
“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至此,一首《古歌》回环往复五次才结束吟唱。
唱罢,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大堂中无人评价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徐晖犀丢了人,对时嵬嘲讽道,“下贱东西唱的淫贱词曲也能从六学生员嘴里出来,可笑可笑!”
时嵬不慌不急,“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胡地”,即雕题塞外胡人居处之地。再加之“离家日趋远”一句,可知诗中男子是远离家乡、出塞戍守的士卒。设想这么一位形销骨立的戍卒,如此独伫于塞外荒漠,默默无语地遥望着万里乡关,“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心中塞满了愁思,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这如何是淫词艳语,难道你不为这些戍守边关的战士感动吗?虽说南魏当下重文请武,可戍守边关,长年不能与家人相见的这些士兵,他们对南魏做出的贡献一点不比我们这些手捧修身治国平天下书本的学子少。”
季伏微指尖轻轻在杯盏之上点动。
徐晖犀辩不过就攻击道,“这殷红的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位穿了六学服饰的娇小姐,可惜从这张嘴里说出的东西可真叫人觉得刺耳,诸位以为呢?竟说那些只会操持长枪的莽夫胜过在座高贵的六学生员,贻笑大方。”
拉上众人,也无人应答他。
又道,“瞧着面目也像个小姑娘,难不成真被说中了是个没棍的?”
他放肆大笑,脸上横肉抖动,恶心得四周生员纷纷避开脸。
“酒水可多吃一盏少吃一盏,话却不能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季伏微冷声言语。
“呦,他不敢出头,就由你季斐裕开口,你们这私情……哈哈哈哈哈,六学如今也放纵生员私下胡闹了?”
话声落地,有人一拍桌子,掌心扶筷,化刀飞出,只听见筷入木桌,发出增一声闷响,众人惊奇望去,那只筷子直直地插在黄花梨镶云石四方桌侧面,筷尾没有一丝颤动,入木极深。
潜鳞馆中没有几人见过这样的江湖功夫,惊叹中窃窃私语不已。
时嵬哇了一声,“元幕师兄,没看出你还有这绝活?”
元幕抬抬眼,看了看明若离。
“未闻兄?”时嵬诧异。
他今日尤其反常。
不过,既然他有如此神力,华林赛为何不愿同他们一起参与?难不成真的是打扫伤了手臂,时嵬如今不太相信了。
徐晖犀吓得尖声大喊,“来人啊,来人!”
季伏微摔开衣袖,这才转过脸看他,“只把账记在我季某人身上便是。”
“季斐裕,你不要以为凭你爹大司空的脸面,你就能在良渚城中横行霸道。”他拿手指着他。
“既闹到这个份上,今日这潜鳞馆你便不要再停留。”季伏微道。
“小爷我乐得在哪儿歇脚就在哪儿,你长了几张嘴摆布我的言行?”
“在下如今是好好同你商量,若你不肯——”
“不走,我倒想看你季伏微一怒。”
“为何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元幕笑问。
“你又是哪棵葱?”
“师兄。”时嵬知道闯了祸,隐隐担忧今日这潜鳞馆起不平。
明若离站起,还没等众人看清他是如何出了手,徐晖犀那肥胖的身子就被甩飞了出去,以脸贴地,正巧是个狗吃屎的落姿,他挣了几下,一身名贵的衣服都沾满泥尘。
好不狼狈。
元幕第一个笑,“干得不赖。”
潜鳞馆的生员们三三两两忍不住哄堂大笑。
“季伏微,你个爬爬(良渚方言,混蛋。)给老子记住!”
“还不扶爷起来。”
那个刚才被跺了一脚的小厮急急跑出了馆子,在门口弯腰拉住了徐晖犀。
座位上的小象姑也站了起来。
时嵬有几分悔意,她这样一做,给他也惹了麻烦,正要走到他身边行礼道歉,小象姑已经走来。
到了时嵬面前行了个大礼,“他日必还公子大恩。”
“我……倒是给您惹了祸端,今日回去,少不了责难。”
“哪怕此刻会死去,小人也绝不忘今日公子相助。”
“其实是我的师兄们——”她被小象姑打断。
“只谢公子一人。”说完便走了。
他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高高在上,哪怕是后来出手相助的那几个,也没有大差,只有她一人,看出了他的窘迫无助,亲自从高位上走下云端,走到了污泥中,走到了他身边用歌声支持他。
或许看出了他反抗的人不只她一个,但是亲自用行动守护他的,只有她罢了。
她不知道,她的歌声对他而言意味着活下去。
她反驳徐晖犀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头。
送走了这座瘟神,潜鳞馆的掌柜的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厢房已经调理完毕,还请诸位上座,另为感谢诸位出手相助,今日酒水打个对折。”
这个疯子,在楼上受了气,跑下来给客人脸子看,这下碰上季家的人,踢到了硬板子。
不过今日那位带着狼犬,不曾言语的贵客,倒是他头一次在良渚城中见到,雨师家的人陪在身侧,想必也是皇族中人,就是不知是哪家的人。
“客官还请上座。”掌柜的走到北斋二所这桌,“过一会儿还有些额外的瓜果,还请不要推辞,是小人的一些心意,感激诸生赶走了那位。”
稀稀拉拉大堂中的人也空了不少,都等着楼上的房间,北斋二所从楼梯上走过,其他几学的生员自动让开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