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荀博士仰起头,深深地嗅了一口气,这才是六学生员的朝气模样,直率无忌,没有官场那些人的踌躇和权衡利弊。
四门学的铜铃被斋仆敲响,时论课也到时间结束了。
荀博士捡起桌上的书,“还有什么问题,都可问我,下次相见,不知猴年马月。”
众生员不敢向前,季伏微和另外一个斋长把记录的行艺册合上。
时嵬抬头,“弟子还有问题。”
元幕摇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赵青棋挑眉,“你就不好奇他想说什么?”
“闭着眼都能猜到,这个小傻子,听风就是雨。”
元幕无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卷轴背后,没有记载巧娘结局有多么凄惨,就因为她牵扯入了朝臣的党派之争。
当时此事被先皇雨师乘歌所知,将此事交给朝上的御史大夫林遗尊和刑部侍郎应晚淘相辩,两人的意见向左,后者支持赐死,前者却认为罪不至死,自首减刑是陛下曾所下诏书中所言,可若是坚持南魏律法,巧娘就该赐死。所以本案的关键就是,皇权和律法。
一方支持陛下可更改律法,另外一方则不愿变革,以为律法至上,无人可打破律法规定。总而言之,是两权的一次针锋相对。
站在陛下一边的朝臣,支持着宇文和雨师长期的国治,而站在律法一边的,则是众多世家名门,正是这些人将宇文氏推上皇位,他们也要证明自己创造的律法可以束缚宇文氏,更甚,覆灭宇文氏,世家之人,妄想将门阀之第摆在和皇室众人同等的地位,同样,宇文一族也想证明皇权的威力可震慑朝野。
元幕很是清楚为何季斐裕今日并不多言,他是大司空之子,此等议论,本不该表明意见,季氏一族乃是富贵世家之首,立于不败之地,小世家靠的都是见风使舵,决定背靠哪一方,但是季家不同,他们一言便是指引朝中世家官员举止的司南。
这里所坐的诸生中,父辈品阶稍高的,今日都会寡言,巧娘之案,元幕相信,他们不会是第一次听闻。
就连他都不是第一次闻说。
也只有时嵬这个愣头青往前冲。
在六学中,家中无势却还不要命拔尖的,最后的官场之路,往往不尽如人意,轻则处处受阻,更甚者性命不保。
“你还有何话说?”荀博士已经带起了幅巾。
“弟子想问,今日所说律法,为何不在律学中进行时论?”
律学是六学中专门研究律法的一学,出身此学之生员,会对以律为主的成文法进行讲习、注释。
更多时候,律学的博士弟子,不仅从文字上、逻辑上要对律文进行阐释,也阐述某些法理,如关于礼与法的关系,释法与尊经的界限,条文与法意的联系,律例之间的关系,甚至参与官场之后,还会研究定罪与量刑,刑法的宽与严,肉刑的存与废,刑名的变迁以及诉讼和狱理等一系列南魏律法变革。
他们也应该有参与时论课的权利。
众人都笑了。
六学中,从来只有前三学可以接受时论,就连四门学也不是经常可以上时论课,这些博士每一次授课,都代表了朝堂上将袭来的新潮,而律学中人,入朝为官的人数远远不如前三学。
在南魏,有太多法直(法律专业人士),在官场中升官受到限制,朝廷对待他们远远不如进士科,而在六学中地位也低于国子学太学出身的博士弟子。
“你听明白他们的笑了吗?”
“弟子愚钝。”她摇头道。
“确实愚钝。”荀博士看着她透亮的眼瞳,真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
“弟子还有一问,为何四门学只有上舍生可参与时论?而国子学和太学三舍博士弟子却全员皆可。”
“四门学外舍生和内舍生见识浅薄,不可同座商讨。”南斋长回答。
时嵬反问,“既然见识浅薄,难道不应该多多参与时论课,增长见识、自省不足?”
南斋长哑口无言。
荀博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中柳条枝轻摇,煞是惬意。
“你到我跟前来。”他招手。
时嵬从位置上起身,走到他身边跪坐。
“伸手。”
时嵬不解,还是照做了。
荀博士手持树枝,化为戒尺,向她手心中不轻不重抽了三下。
“这次明白了吗?”
时嵬摇头,“弟子愚钝。”
“去吧。”他叹气。
“是。”
众人离席,只剩下了时嵬一人。
她静静地看着手心,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窗外骤雨忽起,珍珠落地般的雨点,四门学荷塘中出淤泥不染的芙蕖被雨打遍。骤雨带起阡陌之上的尘土,一时间烟雾笼上雨颊。
赵青棋在明德堂门口问道,“醋醋,你还要看雨看到何时?”
“嗯?师兄是在等我吗?”时嵬收拾桌面起身。
“是啊,不然早八百年我就走了。”
“元幕师兄呢?”
“说是疲乏,回去休息。”
“他带伞了吗?”时嵬走出明德堂。
赵青棋指指门口的一筐油纸伞,“四门学的斋仆又不是那些光吃饭不干活的混账。”别有所指。
忽而转了话,“这场大雨,真让人怜惜那塘婷婷美人,叫雨水败了姿态。”
时嵬道,“夏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们也回去吧。”
时嵬拿了一把伞跟在后面,明德堂外连阖息园,说是园子,看起来同无人居住的院落也没有什么不同。正当中,有一块露天石碑,横倒在地上爬满青苔,这块石碑,比四门学门口那块牌匾还有年月,时光荏苒,石碑上的刻字已经模糊得无法分辨,听人说,这是南魏先王宇文仲弘所立,雨师皇帝还在位之时,四门学的博士提议将这块石碑移走,陛下大怒,不允人触碰,从此也就没有人靠近这石碑。
雨滴落在石碑上,溅起水花,扬起些许旖旎。
时嵬想起季伏微,“斋长呢?”
赵青棋道,“和另外一位斋长前去送荀博士上马车,博士虽硬朗,嘴上说着不用人送,可该有的礼节半分都不能少。”
时嵬点点头,试探问道,“斋长今早起来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赵青棋没明白她想问的话。
“就是,和平常相比有无异常之举?”
“这个嘛,你为什么忽然这样一问,是不是?……嘿嘿……昨晚你对他……我都说了即使是同斋生也不能共寝,一定会出乱子……以前就有……”
时嵬不想听他胡咧,撑着伞跑远了。
赵青棋一声哀怨,“醋醋,我还没说完,你怎么不听了?”
时嵬跑快,把他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