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
又回到了宋家。
门高丈许,应是楠木打造,几无修饰,给人古朴厚重之感,顶上悬着檀木匾额,上书“宋府”二字,细看去匾额中间有道细缝,竟似乎是剑痕,我不由有些诧异。
自有记忆时起,我就一直窝在春熙园陪主人读书,别说宋府大门了,前堂都没怎么去过,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宋府的大门。
想到主人,我突然发现忘了跟剑胆打听昨夜事如何了,老师又是一副冰山面孔,看不清喜怒,不太敢向他老人家问询,只得进府后想法子打探了。
时值清晨,府门紧闭,我在老师眼神示意下上前敲门,两三下后,府门缓缓打开,从内走出一人。
来人四十左右年纪,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不知冷暖的笑意,眉眼透着几分锐利,眼神似是不经意间从我脸上划过,并未停留,径直看向了我身后的老师,微微鞠躬,作揖道:“二爷回来了。”
老师是宋家当代家主宋珏的弟弟,因此门房将其称为二爷,据说老师下面还有妹妹叫宋蝶,早已离世,这名字还是主人院子里几个下人嚼舌头被我听来,当时一旁的主人勃然大怒,掌掴了几人,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几人,想是被逐出了府。
老师应了一声,然后问道:“兄长可在府中?”
门房将师父与我引入府门,贴近老师轻声道:“大爷正在小书房等您,”顿了顿,声音更轻到微不可察,“稚小姐也在。”
老师脚步微顿,对门房道:“我自去兄长处,你引我新收的徒弟去剑阁,让询儿帮她安顿下来。”
待门房点头称是后,老师又转身对我道:“询儿早你入门两年,年齿也大你许多,你当尊他为兄。”不知是否错觉,一直表情冷淡的老师在提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兄时,眼中竟仿佛闪过几点光芒。
我自然躬身应是,心中对师兄有了几分好奇。
老师未多作停留,径直走了。门房轻咳一声引起我注意后,笑道:“请随我来。”
我跟了上去,只听门房问道:“此前未曾见过小姐,不知小姐如何称呼?”说着半转过身,脸上笑意真诚了许多。
我摆摆手,口称不敢,“我叫琴心,是大小姐的书童,一直陪主人在春熙园中读书不曾外出,自是无缘见过大叔。”
门房在听得我的名字后好像有些诧异,听到“主人”二字时眉头微皱,不知何故似是有些怒气,“姑娘身份尊贵,怎可称他人为主!”
我有些愕然,门房皱眉片刻,似是整理措辞,接着对我解释,“二爷是老太爷嫡子,更为掌剑人,身份贵重,姑娘如今拜在二爷门下,便是与宋家嫡女一般,不可妄自菲薄,以免让人看轻了二爷。今后万不可再自贬身份。”
我见他说的郑重,虽然不知他怎么对我的身份这么关心,却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提醒,赶忙答道:“知道了,今后一定注意。”
门房微笑点头,又为我说起那位师兄的跟脚,语气透着几分亲切,“二爷的大弟子名叫欧阳询,是洗梅庄主欧阳修的少子,有龙凤之姿,少时便有神童之称,拜在二爷门下后剑法更是一日千里。询公子家世显赫却不以此自矜,待人接物自有章法,常使人如沐春风,姑娘可以多亲近。”
想不到门房大叔也对师兄如此推崇,似乎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我不由更为好奇。
正思索着,却听门房道:“到了。”
眼前是一处幽深的院落,外观看着与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只在门口立着一块人高的石碑,上书一个“剑”字。我书法一般,剑法也稀松平常,却也看得出这字着实写得……很普通。
“这字如何?”我正端详着石碑,却见院内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看着伶俐可爱的小孩。
小孩?不是说师兄比我大了许多吗?难道是返老还童?
小孩见我愣神,不悦道:“问你话呢,看着挺机灵,怎的像根木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门房大叔大笑道:“近儿,不许胡闹。”然后为我介绍,“这小鬼是二爷的儿子,取名宋近,本意是让他近朱者赤,却不料顽劣非常。”
我心中恍然,门房虽然说他顽劣,语气却满是宠溺,看来与老师家关系亲密,这时却听宋近不满道:“好你个关策,净向着外人说话,莫不是见小姑娘好看就……哇,疼!”
原来是被称为关策的门房大叔捏住了宋近的小脸,不让他胡言乱语,“这可不是外人,琴心姑娘是你爹新收的徒弟,你该叫师姐。”
“呸,”小鬼宋近揉了揉脸,空呸了一声,“按进门先后,我才是师兄,询师兄那般,我让了也就罢了,这回说什么也甭想还把我往后排!”
“近儿,早课半途而废,加倍。”院内传出温润的男子声。
宋近勃然大怒,反驳的话还未开口,就见一位儒衫青年款款步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多言一句,便加一倍。”
宋近怒气勃发,却飞快捂住自己的嘴巴,双颊鼓鼓,煞是可爱。
来人没有理会宋近,上前与关策互相见礼,然后看向我,微笑道:“琴心师妹,我是欧阳询,你可与近儿一般,称我询师兄。”
果然如沐春风。
我赶忙上前行礼,“见过询师兄。”
师兄点头答礼,然后对关策大叔道:“多谢关叔引师妹前来,还请入内用茶。”
关策摇手推辞道:“不了,人领到了,我还要回去看门,就不叨扰了。”
师兄也不坚持,拱手送别。
少顷,师兄对我和宋近招招手,“随我进来。”
我带着好奇打量着让人交口称赞的师兄。师兄身材颀长,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口若含丹,总之……
比剑胆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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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胆】
“啊嚏!”许是江上风大,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扶着公子站在船头,凝神望去,以剑仙李太白而闻名天下的长江三峡,确是不凡。不提两岸嶙峋的怪石,单是阵阵似有金石之声的江风,伸手去抓,竟仿佛握有一无柄长剑。此剑无柄无形,散与天地,聚在手心,纵横三千丈,凝于咫尺间。
江风愈紧,游人三三两两进仓躲避,我脑中风剑却越发清晰,突然心有所感,仰头随风呼啸,连着三声长啸,被风裹挟着,不知去了何处。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啸声消失片刻,公子笑语,“剑胆,可是有所悟?”
我胸中激荡,一时不能言,只能使劲点头,又想起公子看不见,急的面红耳赤。公子等了片刻不见我答话,便伸手搭上我的手腕,催声道:“坐下调息。”
我依言坐下,静心调息良久,终于压下了汹涌的真气,“公子,我好了。”
公子点点头,“你方才啸声暗与风声相合,是听风有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我嘿然一笑,“公子真神人也,我确有所得。我方才在风中,只感觉手握剑锋三千丈,剑气纵横天地无拘束,恣意得很。”
公子无奈叹气:“我早说过你马屁功力实在太差,以后不许拍了,”在我抓耳挠腮时,公子又道,“方才所悟可有凝练为剑招?”
“只有模糊两剑而已,我心中隐隐有一念,所得应有三剑,且第三剑方是精华,”我顿了顿,不好意思道:“不过这三剑我已起好了名字,就叫‘剑气长’,公子觉得如何?”
“不错,比我起名功夫好多了。”
我转念一想,问道:“那琴心姑娘原本名字是什么?”
公子面色一动,缓缓道:“林洵,出自《诗经邙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林洵,”我咂摸片刻,“公子起名功夫不差。”
公子看了我一眼,却没怪我拍马屁,“这名字不差,却是她母亲起的,我哪里想的出来。”
一时无言。
江风渐缓,观景游人多了起来,公子不愿多呆,让我扶他进仓歇息。
数日顺流而下,途中美景不表。只说这一日,公子与我从渡口下了船,抬头看去,渡口牌楼上写着两个大字“苏州”。却是到了江南。
人都言江南好,尤其三月草长莺飞之际,古人常以“烟花三月下扬州”为美,我却在明媚阳光下入坠冰窟,只因为苏州这地方跟一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公……公子,我们其实可以去找别的大夫的。”
公子自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没搭理我,只是挥挥手,示意我快点推轮椅。
我只得认命赶路。所幸离开不过数年,沿途变化不大,熟门熟路,不过半天时光就在一处山中庄园门口停下了之前渡口所买的马车。
果不其然,门上停了几只乌鸦,正阴森森的看着我们二人。随着几声乌啼,院门大开,一个老妪面色阴鸷,闪身出来,两步就靠到了近前,我丝毫不敢动,也来不及反应。
只见老妪端详公子片刻,然后突然抬手就向我打来。我心下大震,心知抵挡不住,只能腰腿用力,想要尽速退开。
“姨娘,你这样我就走了。”
老妪掌风在我鼻头炸开,却未伤我分毫,“琅儿误会了,多年不见,姨娘只是想探探剑胆功夫长进如何了。”说着手掌变按为抚,眯着眼在我脸上拍了拍,“胖了。”
乌鸦婆婆声音娇滴滴的,任谁听到这声音,再看到她的面容,都会浑身不舒服,我也是忍不住抖了两下。
乌鸦婆婆,毒仙,沈妆。
艳名与毒名早已远播四十年,幸亏这人无论怎么说也是友非敌,否则我就是从长江游回洛阳也断然不会进门。
等到几人一起进屋,乌鸦婆婆就问起了公子这一路的过程,公子与她交谈,我就侍立一旁,只听公子道:“姨娘不要怪剑胆,这次全是我低估了敌手。”
乌鸦婆婆冷哼一声,“主辱奴死,若是你父亲……”
“我不是他。”公子也冷声道,“剑胆也不是什么奴仆。”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我冷汗直冒,眼看着乌鸦婆婆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弹动,心弦紧绷,随时准备开溜。
乌鸦婆婆手指骤停,我心头警铃大响,飞身而起,挥剑破开窗扇,正要跳窗逃跑,只听她对公子柔声道:“多少年了,你这孩子还是这么犟。”
说完冷眼瞪了过来,嘴角讽笑:“跑?你跑的过毒吗?”
我心中乱骂,面上堆笑,打哈哈道:“婆婆用毒天下无双,小子只是觉得气闷,想开窗透透气。”
公子知道我不自在,也可能是听不得我拙劣的马屁,摆手让我出去。我如蒙大赦,飞快溜了出去,半刻不想多呆,这女人实在可怕。
院中空气清新许多,我站在阳光下,深深呼吸。
如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