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
昨夜借着夜色浓重,桌椅阻隔给的胆子,说了些有的没的,早起时偷眼看着剑胆起身出门时还有些慌张。
直到看到门被他轻轻合上,我才一跃而起,稍稍整了下一夜翻滚满是褶皱的衣服,脸上这才凉了下去。
深呼吸两下,想着总是要见人了,一咬牙推门走了出去,准备接受剑胆的嘲笑。
剑胆正撅着屁股,从桶里掬出水来清洗着脸,边洗边跺脚。
空气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开,清早的凉意透过并不厚的衣物渗进骨髓,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抱着手臂走到剑胆身后,强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今日怎么个章程?”
剑胆胡乱地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将水珠略微擦干,呼出一口白气,转过身笑道:“先稍作梳洗,我去镇子上买些光鲜些的衣裳,再找找有没有马匹。”
“不是说长途跋涉马匹并无作用吗?”
“马匹是为了应付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追击。”
我点点头,匪徒很可能备有马匹,以图一击远遁。
剑胆洗漱完毕,见我没有用凉水洗脸的打算,耸耸肩也不勉强,回房将行礼佩剑都带了出来。
我们两人分别配上剑,一起出了门,出门时剑胆扯着嗓子喊了声,“多谢主人家款待,后会有期!”
屋内并无回应,剑胆也不以为意,出门后随手合上了大门。
去往小镇的路上,我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赶集人群,有些疑惑,“此处离京不远,他们为何不去京都避难?”
“或许是京都也并不安全。”
“那为何不报官?”
“先不说报官能如何,只恐怕这汉子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物。”
我若有所思,“看来这事情还有蹊跷。”
剑胆点点头,又叮嘱道:“此事来龙去脉我们还不了解,不可轻易听信一面之词冲动行事,以免做下错事。”
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知道啦,啰嗦。”
剑胆笑笑,又说起别的事,“你之前问我为何出了城就安全了,如今你自己可有了答案?”
“莫非是朝廷未必会追究?”
“若是你偷偷跑了或许未必,但经过昨日那样一闹腾,若是将你轻轻放过,皇帝颜面何存?”
“别卖关子了,快点讲。”剑胆最近越发喜欢卖弄,让人颇为不耐。
剑胆却丝毫未觉不妥,依然并未直接答复,反而问我:“你认为,皇权的有效疆域有多大的范围?”
我觉得他在说废话:“这还用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当然不是。皇帝又非仙神,哪里能对这么大的疆域管理得面面俱到。究其根本,皇权有效范围只在十步之外,十里之内。”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被他勾出了些许好奇,“何解?”
“十步之内,即便是一匹夫也可仗剑行凶。因此如果摸到了皇帝的十步以内,任何人都足可无视皇权。”
“是所谓匹夫一怒?”
“不错,因此仪仗华服也好,推行礼教也罢,都是在拉远皇帝与他人的距离,让人无法靠近十步以内,只能看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顶礼膜拜。”
“这个好懂,那这十里之内呢?”
“所谓十里之内,是指代城郭。皇帝毕竟只是凡夫俗子,直接能看到的、能掌握在手中的,也不过只有城墙内的十里方圆。其余广袤的疆土,名义上自然是王土,然而又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不但是在说统治土地的人都要效命于皇帝,更是在讲离开了这些‘王臣’,皇帝根本无能掌管天下。”
我首次听说如此怪论,有些难以置信,“那照如此来说,只要躲开有‘王臣’所在的城市,皇帝就拿逃犯毫无办法了?”
“你自幼长在京都,自然目之所见皆是皇帝浩荡天威,皇权如日中天,好似全天下都在其照耀之下。但不用说远离京都的边郡,就是在这京都近郊的乡村,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等闲也是抓不住的。”
“你是说那个汉子?”
“不错。”
我嗤之以鼻,“如此,来打个赌好了。”
剑胆也来了兴趣,“怎么说?”
“若是那人果如你所料,是个隐姓埋名的逃犯,就算你赢,如若不然,自然是我胜。”
“赌注如何?”
“没想好,先空着。”
“那不行,谜底揭晓恐就在今日,你输了赖账怎么办?”
“我岂是那等人!”
“知人知面……别,别捏腰,知心,知心。”剑胆识相改口,“这样,输家要为赢家做一件不违背礼法道义的事,如何?”
我盘算片刻,心想既然不违背礼法道义,那就依了他也不会吃亏,就答应下来,不过还是耍了个心机,“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哼。
我是女子。
【剑胆】
镇子并不大,我们很快寻了个正街上门面最大的成衣铺子。
我随意挑选了一身黑色剑装,稍稍有些不合身,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点不适,紧紧腰带便是。
琴心倒是颇为用心,试了好几套衣服都不甚满意,看架势,若想找到合适的,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天色还早,我也不去催促,只与掌柜塞了些银钱,托他转告琴心我去镇上采买其他物件,让她挑好衣服后就在店里等我。
掌柜收了钱,原本多有不耐的神色好转许多,我也懒得计较他的那点小商贩心思,只要他将话传到即可。
没用多少时间,所需添置的物件便购得了大部分,只有几样遍寻无果,没奈何只能作罢,其中最紧要的一件物事,居然找不到售卖的店铺,最让人遗憾。
将马匹与其他物事都找了处僻静所在放置好,我随即寻路回了成衣店,见琴心已穿上了新衣,却似是与店铺掌柜起了争执。
我粗略问过,才知琴心好容易挑了一件勉强入眼的,却被掌柜告知这件衣裳早已有了归属,这才引发了不满。
掌柜的满头大汗,连连作揖道歉,“不敢欺瞒姑娘,这件衣裳确是贵人订做而成,小店只是按着贵人给的图样制衣而已,还请姑娘不要难为在下了。”
掌柜的不这么说还好,一听掌柜如此解释,琴心更是生气,“我方才进店之时,便问过你‘能否按着样式订做’,你是怎么答我的?——‘小店只提供成品,并无定制一说’,怎么,不过一个时辰,你就拓展了业务?掌柜的倒是商业奇才。”
琴心这一段语气并不十分激烈,措辞上却是连消带打十分厉害,这牙尖嘴利的功夫,比三年前还要强上不少。
掌柜的更是汗出如浆,“姑娘有所不知,小店迎来送往的客人大多是乡野之人,对衣物样式本就没那么上心,因此确不曾有定制一说。姑娘莫急,莫急。只是贵人毕竟不同,因此……”
琴心怒极反笑,冷哼一声,“且不说你前后所说不一多有矛盾,就算的确这衣服是他人定制,那你为何要摆出来供人挑选?”
掌柜的不再答话,只是低着身子,姿态放的很低,态度却很是强硬。
琴心怒极,鼻息粗重,竟是罕见的动了真怒。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以琴心一贯大方的行事风格,为何会为了一件并不十分满意的衣服如此大动肝火?
虽说这掌柜看人下碟却是让人不齿,但以琴心一贯的爽朗作风,最多就是教训掌柜一番便了,却罕会生这么大的气。
因此我不知如何劝解,一时间三人都僵在了一处。
我几次上前,想要劝琴心算了,看着她怒意勃发的脸色却又生生止住,又要请掌柜的通融一二,却被他生硬阻回,好不尴尬。
正不知如何收拾之际,身后却传来了一声略有些熟悉的惊喜言语。
“妹妹怎么到了此处?”
我转头去看,一个有些眼熟的妇人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施施然走进了店铺。
我正在回忆在何处见过,却见妇人先是领着丫鬟对我略施了一礼。
匆忙还礼之后,却见她满是笑意,打量着有些惊喜的琴心继续道:“妹妹穿着这衣服,果真好看。”
琴心上前拉着妇人的手,开心道:“却不想与姐姐如此有缘,昨日亭中匆匆一别,今日便有见着了。”
我这才想起,这妇人便是昨日亭中相遇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
因为是女眷,我当日只是眼角扫过而已,印象不深。加之今日,女主人换了一身雍容华贵许多的衣裳,不似那日的便服,一开始便没有能认出来。
如今再看去,却见夫人虽然已嫁为人妇且孕有三子,不过想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面上保养的极好,岁月不显,故而与琴心姐妹相称倒也不显得突兀。
两人似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姐妹,拉着手相互递着体己话,东拉西扯的,竟是知己也似。
我思来想去也不得其法,只能感慨女人的友谊当真莫名,想是对上了眼缘,便能亲如姐妹一般。
那边两人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了衣服上。
只听妇人听了琴心抱怨,挥手让在一旁战战兢兢小心陪笑的掌柜近前,吩咐道:“这衣服,本就是做来送与妹妹的,如今可喜妹妹正好喜欢,却是需记你一功了。
“妹妹穿着果然与我想得一般好看,倒也不必多费功夫作一番送礼之事,妹妹直接穿着便是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琴心说的。
原来掌柜的口中所说的贵人,便是指的这位夫人。
不过我听来有些好笑,一件衣服从制作到完工怎么也要两三日功夫,想来只能是妇人未卜先知,能算到今日会碰到琴心了。
我自然知道妇人此举的意图。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便打消了琴心心中怒气,同时也没有落了掌柜的面子,这等手段却是要赞一声长袖善舞了。
掌柜的哪还不知是在给自己台阶,行礼愈发恭谨,感激更是发自肺腑,“夫人说哪里话,这位姑娘能看上小店的拙作是小店的荣幸,哪里当得夫人记功。”说完对着琴心又道歉道,“方才不知其中情状,对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原谅则个。”
琴心本就不是记仇的人,如今事情也算完满解决,更不把此事放在心上,随意答复了两句,便与她的“姐姐”相谈甚欢去了。
这一聊,日头就到了当中。我只好轻咳一声,提醒琴心别忘了正事。
琴心剜了我一眼,却也拿捏得住轻重,与妇人做了道别,两人便携手出了成衣店。
到了门口,又是一番惜别,看着妇人竟似险些掉下泪来,琴心也是满脸不舍,我又轻咳一声,两人这才止住了寒暄,分开了双手。
只是在临别之际,妇人对琴心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妹妹记得,回头给你家相公看看嗓子。”
却是个心眼不大的。
琴心捂嘴偷笑,连连点头称是。
我无奈躬身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