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怜夕走进房来,青儿在她身后阖上门,外头闹了这么大一动静,嫣儿竟然没醒,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个奇葩了。
“小姐去睡吧,离天亮还早呢。”青儿在她身后道。
木怜夕回头看了看房门口,林佐该是抱着毯子坐下了,屋里开着窗,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身形也衬得躲躲闪闪的。
“小姐,就让他这样睡在外头?”青儿也看着门上的影子,面上稍有些担忧,“要不要派几个人过来守着,毕竟这人如何我们也不清楚,若给他闯进屋来…”
“不必。”木怜夕伸手制止了她的话,“睡吧。”
躺在床上木怜夕睡意全无,林佐那个蕴着恐惧和讨好的眼神一直在她脑子里晃悠,搅得她心神不宁。
后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便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在爬一座高高的山,日头很盛,四周却很冷。她爬啊爬爬啊爬,终于登上了山顶,而山顶却只有碗口那么大,也就是仅能容纳她的一只脚,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一只脚上去了,好,没事,再往旁边挪挪上另一只脚,好的,别着急,慢慢来,慢慢…啊!
她脚下一滑,身体直接从山顶上坠了下去,这是一座锥子似的山,又高又陡又尖,她的身体在高空中呼呼地穿透寒风,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自梦里跌了出来,但还未醒明白,就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回去。
是木府,是父亲与母亲的房间。
她猛地回头,方才还一片萧瑟的木府不知几时系上了大红绸带,整个木府都淹没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海洋里。
可她分明自这一片喜气中,嗅到了哀伤的味道。
这是…
木怜夕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眼前画面一转,一对新人正在把酒言欢,这是父亲和…
木怜夕的手猛地一攥。
大娘?!
木怜夕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愤怒在每个细胞里开始叫嚣,往日的回忆携着新仇旧恨猛地撞上心头,是她把药粉放在母亲药碗里的,是她把药粉放到母亲药碗里的!
木怜夕想走上前去,抓开那张总是贤妻良母的脸,可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心脏也受着压迫,她剧烈呼吸着,汗水大滴大滴地淌下额来,画面又是一转。
还是喜气洋洋的木府,空气里弥漫着烟花爆竹燃烧后淡淡的硝烟味,天已经黑了,两位新人也已经就寝,今夜主人大婚,所有的仆人们都可早些安息不用值夜,这木府里貌似每个人都很快乐,可这悲伤气,哪来的呢?
木怜夕吸了吸鼻子,又向前走了两步。
还是木家的正房,父亲和母亲住的地方,不,不对,母亲早就死了,被大娘害死了,现在那房是大娘住的了。
那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屋里两道人影映在窗上,如此的扎眼。
木怜夕冷冷盯着那人影,心中的怒火似铁水般翻滚,她双目怒睁,自靴筒里掏出一柄精铁小刀,缓缓走上前去。
就在她距离那窗子约摸半步远的时候,空气里突然传来了阵阵啜泣声,木怜夕心下一惊,脑中一明,后背这才觉出一片湿寒。她急忙将那匕首藏到袖中,抬头看向声源方向。
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身着一身鹅黄衣裳,倚着房门环抱住自己哭得正凶。
“嘿,小姑娘。”木怜夕敛了心神走上前去,这女孩儿的身形音线都让她觉得格外眼熟,可就是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她接连叫了好几声,那女孩却好像根本看不见她,连动也没动。
门里的两位终于被她哭的不耐烦了,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将这独自坐在石阶上的女孩儿揽在怀里,强耐下性子柔声安慰道:“夕儿怎么在这哭啊?”
夕儿?!木怜夕只觉自己脑中炸雷一响。
那女孩缓缓抬起头来,木怜夕屏气凝神地盯着她,当木怜夕看到她的脸时,心里咯噔一沉,脚腕一软,整个人都险些跌在地上。
那竟是…自己?!
母亲过世,五六岁的自己,父亲大喜……
九年前的事这是,自己怎会又回到这,她人生中最灰暗的生活的开始?
自己这是做梦了?
木怜夕直愣愣地站着不敢动,深埋心底的那段痛苦记忆叫嚣着侵上骨髓来。
那小姑娘哭着往男人怀里蹭,“爹爹,你不要和她成亲好不好,这是娘亲的房间,夕儿不让她住,夕儿要娘亲。”
“夕儿听话,不准闹。”男人虎下脸来训她。
“不,夕儿要娘亲,要娘亲!”
小姑娘哇哇大哭。
男人烦了,喊了一声,“老林!”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冲他行了一礼应道:“老爷。”
“林伯?”木怜夕一愣。
“带小姐回房睡觉。”他将手中的女孩儿抱起来狠狠塞到老林手里。
“我不要,我不要!”小姑娘在老林怀里挣扎着,又哭又闹,“我不要离开爹爹,我不要!”
“小姐,听话。”老林安抚着怀里的小姑娘。
“不,不要!”小姑娘挣扎着,一对大大的杏核眼里满是泪水与恐惧,“不要赶夕儿走,我不要一个人睡,我要和爹爹一起睡,爹爹,夕儿乖,你不要赶夕儿走,你不要不要夕儿!”
可那男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房了。
是啊,美人在怀,谁还在意上任亡妻所生的孩子呢?
木怜夕在旁边看得直咬牙,那女孩儿眼里的恐惧、自己曾经的怯懦让她格外愤怒。
她真的想上前将那女孩儿拥入怀里悉心安慰,告诉她,夕儿别怕,不会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我会保护你的,你看现在,没人能伤害我们了。
木怜夕的狠还未发完,眼前一黑,画面又是一转。
木怜夕站在自己的房门前,那男人垂着头不敢看她,嘴唇嗫嚅着,“我…林佐只识得小姐…”
两人的神情刷地在她面前重合,眼神竟出奇的相像。
爹爹,你不要赶夕儿走!
不要赶夕儿走!
小姐不要赶我走,林佐只识得小姐。
林佐只识得小姐,不要赶我走!
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男子温润的嗓音和女孩哭的嘶哑的声音交叠着响起,起初只是嗡嗡若蚊虫的呓语,接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混合着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啼,强烈地冲击着木怜夕的耳膜,两张人脸不断地在她眼前变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吵,越来越吵,场面越来越混乱。
木怜夕想跑,可脚下却像被钉住般纹丝不动,那两张人脸叫嚣着,脸上时高时低,根本没有确定的五官,不断变换着组合成可怖的模样一步步地贴近她,犹如难以摆脱的鬼魅。
啊,木怜夕尖叫着后退,身体却猛地跌在地上,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双手狠狠捂住耳朵,眼神无意间瞟到自己衣袖里的匕首,一把抽了出来,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那两张不断变换的人脸划了过去。
只听得一阵锐利的撕裂声,那两张人脸竟似布帛般自中间裂成两截,那裂痕处冒着袅袅黑烟,怪叫一声就冲她扑了过来,木怜夕的尖叫都被吓得堵在喉口,手臂下意识地一抬,妄图挡住这怪物的进攻,心下却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只觉眼前亮光一闪,她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道人影帮她挡下了所有的进攻。
她的瞳孔猛然扩大,是林佐!
“林佐只识得小姐。”他一开口,大口大口的黑血便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木怜夕惊得愣在原地,林佐说完这句话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背后一个约有碗口大的伤口正往外腾腾冒着黑气…
木怜夕打了一个哆嗦,霍地睁开眼,抬手一抹,额头上全是冷汗。
木怜夕仰面躺在床上,大睁着眼喘了好久才完全自那梦境里逃了出来。
怎会做这样的梦,怎会做这样的梦?
林佐最后的那个满是信任的眼神和曾经的自己在脑海里不断掠过,又不断重叠。
木怜夕一手扶着额头,满是疲惫的长长舒了口气。
头部一偏,木怜夕透过屏风间隙看了看外头,那门上的黑影仍在,林佐仍在。
一个失了记忆又平白被人贩子拐卖,一个母亲早逝父亲再娶,自己当时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若说遭遇,他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吧。
同样的身处浮沉繁华,却无人可依,身心皆是迷茫。
难怪呢,初次见面却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竟是自己的过去做的怪。可是真是这样吗?
这种坚定不移的熟悉感......
咦,等等!自己几时也学那些文人骚客伤古悲秋起来了?
真是,今晚吃咸了吧。
木怜夕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