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怪怪的。他们曾搭乘过这艘船,这些死者和伤者都是他们同舟共济过的旅伴。炸弹的落点离他们的下船处并不远。他们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想象和敬畏来听这份口述的报告的,他们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完全受人摆布:要是飞机早来几分钟会怎么样?要是自己晚几分钟走上甲板又会怎么样?要是自己前面的那个连队下船动作慢了会怎么样?要是炸弹没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船扶手旁边又会怎样?想这么多当然是没什么用的,同样令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知道想这么多没有用,他们似乎还是忍不住要去猜想。
被两艘驳船和救生艇从毁坏了的登陆艇上救起来的幸存者,被送到了岸上,离三连不远,所以三连也得以目睹这次行动。听着比三连早一些上岸的士兵对各种伤势切合实际的评说,三连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伤员被小心地领着或抬到了海滩上。那儿在早上建立了一个野战包扎所。伤员中一些人受尽折磨,仍在不断吐着海水。一小部分人能够独立行走。但是他们都还没有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既没有忘记那次爆炸,也不习惯战友们对他们滥施照顾。不管是先前救援者对他们的关心还是后来医护兵的照料,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们无动于衷。这一小群人满身血渍,步履蹒跚,眼神近乎疯狂。他们踉跄着走上海滩的斜坡,或坐或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任医生对他们施以治疗。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条奇特的线;他们是受过伤的人;大家,包括他们自己,不很确切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和以前不再相同了。这次爆炸炸伤了他们,炸死了其他人。这次震撼人心的大爆炸经历,对于这些受伤者来说,他们觉得自己跟那些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相同。唯一不同点在于,这些人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既出乎意料,又不合情理。他们没有企盼过爆炸的发生,同样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幸存。事实上,他们对这一切什么也没有做过。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爬进驳船,按照命令要求坐好。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对他们可能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既没有预示,也没有解释;而现在他们受了伤,对此谁也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接受了众人奇特的、近乎疯狂的、临终似的关爱,但是没人能给他们一个解释。所有人都了解,都跟着这么做,不用明说。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一切都无法再挽回。能给他们的,只有关爱。但这种关爱和大多数自我标榜的感情一样,当被拿来和这些人刚经历的强烈感受比较时,就不值得一提。
轰炸机群在海峡上空还依稀可见,医生们已经开始迅速地包扎、缝合,拯救这些受伤的人。有些人伤势严重,另一些人则较轻微。显然,有些人是救不活了。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是一种浪费,如果用来去救其他人的话还能多拯救几条生命。那些垂危的人静静地接受了医生们专业性的判决,任由医生在走过他们身边时温柔地拍一下肩膀,用尚存一点生机但已空洞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医生那带着负罪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