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紧书包,问他,你为什么要抢劫?
他仔细地思考了一番,对我说,饿了呗,不抢难道等着饿死吗?
那天,我翻遍了书包的每个角落,找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存下的三块钱,请他吃了一碗西红柿打卤饭。在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颗米饭后,我说,以后你别去抢了,饿了你就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三分钟之后,说出一句让我想一巴掌拍死他的话,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七八岁的年龄,怎么会懂得什么叫作爱。只是在我看到他孤零零地面对生活的时候,心里会特别难过。如果我可以帮到他,那他将不会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从那之后,在没有零花钱的年龄里,每天中午的便当盒我都会如数奉上。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听着自己肚子咕咕乱叫,还要告诉自己,我不饿。晚上回家吃得特别多,我妈就会不断重复着她那万年不改的陈腔滥调,瞧瞧,养女儿就是赔钱货,喂饱了迟早就要嫁出去的哟。
那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一年,然后就因为苏牧白的爸爸犯了法,妈妈改了嫁,带着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临走之前,他偷偷来过我一回,他说,叶思微,我要走了,以后不能罩着你了,你可别对其他人继续发扬你那善良得愚蠢的同情心,没人没收你的便当了,你自由了。
我记得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在那段单薄得几近荒芜的时间里,苏牧白是我唯一的秘密,是我唯一一个也许可以称作朋友的人。
他被我哭得有些心烦,伸出手在我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哭什么哭,你们女人就是麻烦,老子又不是死了,还越哭越起劲了,安啦,等我以后飞黄腾达了,会回来报答你几百盒便当的恩惠的。
可是十一年后的牛肉面依旧是叶思微掏的钱。苏牧白只是吃饱喝足后拍拍后脑勺,哎呀,我忘记带钱包了。
可是我真的很开心,又遇见了他。
苏牧白骑着他那台拉风的机车送我回家,到了巷子口我便喊他停下。如果要是被我妈发现我是坐这种东西回家的,估计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机车帽挂在车把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爸妈还好吧,没再闹了吧?
我喜欢跟熟悉的人相处并不是因为我每次难过的时候都有个人可以聆听,而是因为他知道我心里每个难过需要诉说的角落,字字点题毫不迟疑。
我说,离了,你走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我跟我妈,我爸什么都没要,包括我,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昏暗的路灯下,我看不清苏牧白脸上的表情,他把我的手机要过去,按了几下还给我,喏,我的电话,随时联络我,下次真的我请你。
机车在轰鸣声中走远了,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道这么多年苏牧白是怎么过的,会不会跟我一样,总会挂念着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陪伴过自己孤单晦暗的童年。
我转身,在灯光的反射下看到沈淮安站在我身后,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他走近我,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怔了一下,回答道,小时候的邻居,今天正好碰到。
他一把把我揽紧怀里,在我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你第一次跟我妈妈见面,也许会不适应,相信我,以后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闻着沈淮安身上熟悉的味道,我有片刻的安宁,他总是有这样的力量,让你相信那些即使你清楚地明白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有一天梦会醒来,能够多沉溺在这些温情里一天都让我觉得值得感激。
许乐乐问过我,叶思微,你为什么总像是有好多的秘密,却不肯对任何人说出口,沈淮安那样对你,你却始终对他有所保留。
这个问题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后来终于得到了答案,因为他是沈淮安。他是那个从小被众人期待、爱护着长大的男生。他看到的,永远都是充满希望的事情,他无法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们过早地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他们不甘心屈服于命运,到最后却不得不认输,因为那时候他们太小,什么都改变不了,等到长大了,却真正的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也许我可以向他说起我的童年:充满了硝烟的家庭,说话像打机关枪的妈妈,唯唯诺诺最后弃我们而去的爸爸。只是我不敢保证他可以理解我说的这些,如果不能,我一定会很失望,所以我选择不说。
跟这样温暖的沈淮安在一起,我愈加觉得孤单。这种孤单让我更加怀念苏牧白,他有跟我一样的生长环境,他见证过我的每一滴眼泪,他能够听懂我的无奈和悲伤。如果我不再遇见他也许我会妥协于沉默不说,但是我又遇见了他。只有他知道,在我的心里,曾也有过一颗美丽的小宇宙。
沈淮安的妈妈在一天课后来找我,我想她一定知道今天沈淮安会去学生会开会。她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要什么,才可以离开沈淮安,他有大好的将来,毕业了我就准备送他去国外深造,你该明白,这样的将来与你无关。
我很想告诉她,我要的是一段干净单纯的感情,但是在看到她鄙夷的眼神时,我只是笑了笑,对她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要,我会离开他的。
她走后,许乐乐抱住颤抖的我,叶思微,你要不要告诉沈淮安?
我摇头,不要,我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走进不了他的生活,同样他也不能走进我的,这样对我们都好,勉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
许乐乐说,只怕沈淮安不会这样放弃你。
苏牧白遵守他的诺言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却一直在哭,一口都没有动。我开玩笑似的说,苏牧白我真的没有吃你的命呢。
他真是一个笑点很高的人,这么好笑的玩笑他听得眉头紧皱,他说,你很喜欢他吧?
我说,才不是呢。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第一次对我这么温柔地说,叶思微,你从小就这么笨,什么都不懂得争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哭,别人也许不会知道你有多傻,可是我知道,我吃了你那么多便当,害你只有这么高,你还要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你说你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的笑点真低,这么不好笑的安慰竟让我突然笑了出来,苏牧白是个好人,从第一次见他我就这么觉得。只是他和我一样,太擅长把自己包裹起来,保护自己不被伤害。我说,我哪有很矮,难道我再多吃点儿便当就可以长到一米八吗?
他摇摇头,你要是想哭就哭吧,肩膀可以借你靠一下。
我坐到他旁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然后在下一秒看到门口的许乐乐,还有沈淮安。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转身跑了。许乐乐轻声对我说了句“对不起”,也跟着跑了出去。
苏牧白问我,你不追吗?
我笑了笑,追和不追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许乐乐一直喜欢沈淮安,所以同样养尊处优的她,屈身跟放在平时她正眼都不会瞧一眼的我做朋友。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会甘愿和他身边所有的人做朋友。
我甚至知道许乐乐这些天来一直跟着我,她想要给沈淮安找一个放弃我的理由,所以处心积虑地带他来看到这一幕。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同样想要找这样一个理由,所以我才会约苏牧白出来吃饭。
沈淮安说得对,我的心里的确住着一只小怪兽。它吃尽了我对美好的未来的想象,它提醒我,叶思微,麻雀始终是麻雀,不可能跟老鹰一起在蓝天飞翔,麻雀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才会知道满足,才会觉得开心。
可是在这一刻,我并没有觉得丝毫的开心。我记起沈淮安第一次对我说“喜欢”时脸红的模样;我记起他温暖的手心里那颗浅浅的痣;我记起他在考试前去图书馆帮我占位置,对我说我想你跟多待一会儿时羞涩的嘴角。
我的心里有好多的秘密,就像八岁那年,爸妈曾承诺过我生日时带我去西餐厅吃饭,而到我生日的那天他们正在歇斯底里地争执着离婚的事,我自己砸了储蓄罐,攒着所有的硬币走路去吃了一碗培根茄丝意大利面。那天有一个小男孩,他拥有很多的幸福和祝福,他笑得那么天真无邪,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笑容可以这样动人心魄。
所以我希望他幸福,即便这种幸福与我无关。
也有很多的秘密,我不知道。就像那天苏牧白送我回家之后,去参加集体飙车时如同坠落的雄鹰一般飞下了悬崖,事后很多人都说,凭苏牧白的技术不可能那样一个简单的拐弯都会失控,除非他在分神想什么事情,一个飙车手最致命的便是不专心。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苏牧白在想什么,曾经有一个女孩在他心里住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她为了不让他去抢别人的东西,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便当给他。他们都曾很用力地活着,他埋怨过不公平的人生,她却没有过。她给过他从未有过的温暖,他想也许有一天他可以给她很好的未来,可是他迟到了,她喜欢上了别人。他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颗怎样美丽的小宇宙,她是他唯一觉得活着真好的理由。
哈哈,你看,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永远会被埋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