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阮居安睡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然而周围陌生的环境让她一瞬间愣在原地。
同学会……酒……学校……
后来,后来她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天台上风很大。
所以,她最后是怎么到酒店里的?
她一想,太阳穴就一跳一跳地疼。她看了一眼表,惊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匆忙洗漱完毕,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酒店,幸运地坐上了一辆刚刚送人到酒店的出租车,终于在打卡最后一秒前冲进科室。还没等心放下来,呼叫器又响了。她提心吊胆地看了一下,看到不是603室,竟莫名地松了口气。
响的是七楼的呼叫器,病人是烈士遗孀,似乎还是孙护士长的远亲。
她换好护士服,匆匆拿了听诊器正欲出门,恰好碰到丁小雨从外面进来。她憨憨一笑:“安安姐,宋菲姐已经过去了。”
阮居安还在奇怪宋菲今天怎么这么勤快,想到病人是孙护士长的远亲,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
呵,这女人还真是从来不白做事。
阮居安开完早会上下跑了几趟后,感到脖子有些难受。她颈椎有些毛病,便乘电梯到了顶楼天台。
彼时阳光正好,暖洋洋洒下来。她站在天台正中踢踢腿,转转脖子,脑海中突然闪过电视上看过的五禽戏——一老头穿白衣站在那儿,特仙风道骨。
她努力回想着画面,那个白鹤亮翅怎么做来着?先伸左胳膊,还是先伸右胳膊……
她的脚努力伸出去,却不小心硌到块小石头。她一时没踩稳,“啪”地重重跌倒。天台是水泥地,好痛……
她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庆幸着幸好没人看到,视线瞥到一旁,身形却突然僵住。
十点多的阳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所以旁边那一截是……
她僵硬着身子回头,周述微正手插裤兜眯着眼睛站在阴影里,不知道待了多久。
她尴尬得要命,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爬起来,继续拍灰,再转身跟他打招呼:“早啊。”
周述微本来只是到顶楼抽烟,没想到阮居安会用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迎接他。
她的颈子修长白皙,昨晚她扑上来吻住他的那一幕突然鬼使神差地从脑中闪过。
他定了定神,略带嘲意道:“……阮小姐真是多才多艺啊。”
她索性厚着脸皮回道:“还好还好,艺多不压身。”
周述微被烟呛住,咳了几声。
为免尴尬,阮居安没话找话:“周老爷子各项指数都正常,继续休养或出院都可以。”
他只是轻轻一点头,没什么其他反应。
她绞尽脑汁地找着话题:“两天前有个女人来看周老爷子,被连人带东西推出来。”
那女人穿了薄荷绿的呢子大衣,化着浓妆,贝雷帽扣在一头深棕色鬈发上,十分优雅、贵气,只是神情很狼狈。
周述微明显没什么兴致,淡淡地回了句:“是吗?”
周佳音嗜赌,前一阵子输得眼红,偷拿老爷子的画出去卖,被老爷子无意中发现,他气急攻心进了医院。她应该是估摸着老爷子现在气消了,来探探情况。
老爷子一辈子清正刚毅,倒养了这么个女儿,周述微嘲讽地勾起嘴角。
“阮小姐还记得昨晚同学会上说了什么话吗?”
同学会上……她努力地回想着——当时她一时气郁,再加上酒精作祟,说他是自己男朋友。阮居安不由得有些心虚,也许是那些荒唐的梦的缘故,她在某些时候总是有种错觉,他们之间是很亲近的。
可换到现实中,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和这种人有丝毫牵连。
尤其是……她还知道他的秘密。
阮居安干笑:“都是形势所逼,不用当真。”
周述微有点儿无语:“这句话好像应该是我说的吧?”
被占便宜的不是他吗?
阮居安打着哈哈道:“差不多、差不多。”
周述微盯紧着她:“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最早他以为又是周佳音搞的鬼,然而查到阮居安时他吃了一惊,百思不得其解。她好像很了解他,可是为什么?
直到昨晚,他才恍然大悟——记忆,原来是记忆!
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也没有跟人倾诉的爱好,可她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山海经》上记载,上古时有一种异兽叫“狌狌”,传说它可以通晓过去的事,但不能预知未来。
所以,他猜,她知道他的记忆,或者说,知道他的过去。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他并不着急,他只是想要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阮居安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试探着问:“什么?”
周述微的眼神利如鹰隼,说道:“虽然那晚你已经告诉我了,但我还是想听你再说一遍。”
两人眼神触碰三秒。
阮居安觉得周述微在诈她,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这么弱智的话术,他竟然以为她会上当?在他的心中,她是智障吗?正当她要出言讽刺两句的时候,她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听见他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吗?”
她僵硬地摇头。
他一副明显不信却极有耐心的样子,说道:“或者……你通过某种方法能够知道我的过去……”
她瞳孔紧缩,心底发出一声惨叫:这人是魔鬼吧!
周述微很满意,看来他猜对了。
“或者未来?”
阮居安惊恐地摇头。
周述微心下稍定,他沉吟片刻,正要说话,阮居安却不断地后退,然后转身撒丫子跑了——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02
还好,周述微没有追上来。
阮居安没敢回科室,只好在各病房之间打着游击。
她面上还是笑眯眯的,看不出半丝异样,脑海里却飘着老虎凳、辣椒水之类的酷刑,而周述微本人,就站在那端挥着小皮鞭,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
不、不会吧?
她哀号一声,捂住脸。
她惶惶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打开家门,才得以喘口气。
她叫了团子几声,那家伙听见她开门,不仅不过来,还丢来一个冷冷的小眼神,拿屁股对着她。
这货特别记仇,自从上次停电将它独自丢在房间里,它就跟阮居安闹起了脾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蹲下来,从包里拿出专门给它买的进口猫粮。团子嗅了嗅,两眼放光地在她脚边打转。
她俯下身,将猫粮倒进盆里,团子眼冒绿光,“喵喵”叫着扑上去。
手机“叮”地响了一下,阮居安摸出手机,打开微信,轻轻地叹了口气。冯景连着发了几条消息,要给她介绍新相亲对象。她都全数拖着,没敢回复。
冯景跟她念叨过几次,傅克声要订婚了。以母亲一贯的要强性格,她一定是被刺激到了。冯景担心阮居安跑回去与他重修旧好,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这才给她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相亲。
母亲曾失言冲着她抱怨,凭什么傅克声现在学业有成,未婚妻又是个超级白富美,她女儿却只能凄凄惨惨地躲在角落里一辈子苟延残喘?
她苦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凭什么,只有是什么。
当年她一意孤行,酿下的所有苦果,都该由她自己承受。这是她罪有应得。
她走进卧室,“啪”地一下摁亮床头灯。
抽屉里压着一张高中时期的合照,是当年她参加数学竞赛的留影,上面大概有十几个人。
傅克声穿了件T恤,抿着嘴,一双眼睛沉默地看着镜头。她剪了西瓜头,咧着嘴笑,刘海却有一道豁口——因为刘海被剪坏,她在家躲了半个暑假。
那年,她和傅克声都是上高二。
她正在出神,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她叹了一口气,大概又是母亲打来的。
她不想上前,等屏幕熄灭后,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谁知道下一刻,手机又不知疲倦地响起来。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接通,闭了闭眼睛:算了,死就死吧!
没想到却是姜昕打来的电话。
姜昕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低落:“安安,你有没有空?”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在‘万紫’。”
阮居安毫不犹豫地,说:“好,我马上过去。”
姜昕那种万年工作狂,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今天这个样子……阮居安心里有些担忧,匆忙出了门。
当她气喘吁吁赶到“万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姜昕,她正坐在吧台旁喝酒。
酒是度数很低的清酒,不会醉人。
姜昕晃了晃杯子,虽然她现在迫切地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但是现实告诉她,不能。毕竟她还有稿子要写,还有新闻要随时跟进,还要二十四小时保持电话畅通。
阮居安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欲言又止:“姜昕……”
姜昕倒笑了:“干吗用这么苦情的眼神看我?”
阮居安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点,姜昕却怔了怔,问她:“安安,采访到前夫和女明星的花边新闻是什么感受?”
她一脸受惊的样子“啊”了一声。
姜昕却想起当时,一众话筒争先恐后地举到蒋云泽面前,他泰然自若、笑眯眯地跟各路记者打太极的样子。
互联网巨头之一,MS的掌舵人蒋云泽,是万年老狐狸,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
因为要帮娱乐版的同事代班,她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好在她依旧维持着资深记者的风度,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挖着新闻。
对着她时,他却诚实得很,问什么答什么。
最后他还石破天惊地扔出一句:“我的情况,姜记者应该最清楚吧?”
而后,各路眼神和闪亮的镁光灯不停地扫向她。她狼狈至极,夺门而逃。
这天,正好是他们离婚一周年。
看姜昕一脸失神的样子,阮居安故作轻松道:“不就一个花边新闻吗……用你们的行话说,甭管前夫还是前男友,这都是稿费啊。”
她苦笑着长叹一声:“很有道理。”不然还能怎么样?
前面舞池里灯光闪烁,众人脸上都露出快乐的表情,身处喧嚣的人群里,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
姜昕出神地看了半晌,猛地站起来:“我去跳舞。”
阮居安应了一声,她嫌吵,就继续坐着发呆。
那一边,姜昕在舞池中心不在焉地跳舞,一个混子模样的年轻男人几次不怀好意地贴近。
她心情不好,骂了一句,对方却当即涎着脸黏了上来。
她脸色发白,举起手,这巴掌还没挥下去,就被那人拽住了手腕,用力往外推。
“你个小婊子!”舞池里响起不大的声音,她被人生生推搡着到了舞池边上。
那人穿着黑色紧身T恤,文着花臂,怪笑着:“你这小婊子细皮嫩肉的,打人手劲倒不小。来,再打一次,让哥哥看看你有多大劲儿。”
他身后几个人围上来,姜昕想要喊人,却被人一把捂住嘴巴。
周围音响太嘈杂,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阮居安“腾”地站起来,急急走到舞池边,向着那群人直直撞上去。
她当然知道什么叫寡不敌众、螳臂当车,什么叫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进去,可她就这样虎虎地、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有事?”
花臂男斜她一眼,那蛇一样冷冰冰、黏腻的目光让她心有些慌。
姜昕额上的头发被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她被花臂男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声音有些发狠:“居安,你先走。”
阮居安摇头。
姜昕急道:“走啊!”
阮居安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颤抖着拿出手机,身后有小弟想夺下来,被花臂男制止了。他箍住姜昕的手劲加大了几分,冷声道:“你信不信等你报完警,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
她停住手,周围暧昧恍惚的灯光荒诞得像恐怖片布景。
她的背上开始有汗细密地浸出来。她咬了咬唇,几个箭步爬上高台,推开DJ。音乐还没停,她的声音透过话筒放大后瞬间传遍整间酒吧。
“今天拜托在场的大家做个见证,如果我或者他手中的这位小姐出了什么事,凶手就是他。”
这段话像一滴水掉进已经沸腾的油锅,瞬间炸开了,人群霎时议论纷纷。
陆续有人掏出手机录了小视频。花臂男叫孙俊,是周老爷子退休前一得力下属的亲侄子。他看眼下的情况已经没办法善了,有些犹豫,姜昕便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白着一张脸跑进人群里,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孙俊心里憋着一股子邪火,阮居安刚从台子上跳下来,便被拽了个踉跄。
她尚未站稳,脸上便挨了一巴掌。她觉得有些头晕恶心,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却被拽住动弹不得。
“报警?坏老子好事?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
她的身子重重地扑倒在地上,男人的脚在她手上方停住,恶狠狠地说道:“我今天就先‘不小心’废了你这双手,过后再赔医药费,如何?”
这双手……
这双反正也拿不起手术刀的手,好像从那天起就废了,再也没有什么用处。
她的脑中一片混沌,胸腔深处好像涌起撕心裂肺的痛楚,难以言喻,无法诉说。谁知,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原来是姜昕。
她发现阮居安没跟上来,最后咬咬牙,又跑了回来。
她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冲上去狠狠将孙俊推出去。
周围的人左顾右盼着,瞅着恐怕要出事,陆陆续续退了不少。后来,来了个经理模样的人,看俩姑娘着实可怜,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孙俊冷笑道:“眼睛放亮点儿,今天没你的事。”
孙俊欺男霸女的行为,他早有耳闻,无奈对方背景太深,哪是他一个小小打工的得罪得起的?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眼俩女孩。唉,这样的时候,可不是讲什么姐妹情、朋友情的时候,能逃出一个算一个。照今天这态势,怕是两个都得折在这儿。
见四下终于无人,孙俊狞笑着,正要上前,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手上还拿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低调精美的椭圆铂金袖扣,上移是百达翡丽的Calatrava系列腕表。孙俊看着眼前的清俊男人,眸中闪过一抹阴狠,扯着嘴角道:“哟,这是英雄救美的出场吗?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了吗?”
周述微话不多:“接电话。”
他上前几步,俯下身子,向阮居安伸出手:“能站起来吗?”
阮居安的脑子有些发蒙,未及回神便已经牢牢抓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抖,抬眼便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
“我没事。”话一说出口,她却莫名想哭。
姜昕赶忙走了几步过来扶住她。孙俊接了电话,脸色青灰地走到一边,狼狈地唯唯诺诺地答着。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中年男性怒不可遏的声音,音量大得像开了公放。
“你又在外面给老子惹什么事!赶紧回来!”
阮居安捅捅姜昕,小声道:“这语言风格,看来是家传的。”
这家伙……一看脱离险境就马上生龙活虎,周述微突然有些想笑,便以手掩口低咳了一声。
孙俊耷拉着脑袋将手机还给周述微,一脸猪肝色,闷声道:“今天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是周少您的人,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
“要没有呢?”
“什么?”
“我说,要没有呢?”周述微转头,利箭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在孙俊身上。
孙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站着不说话。周述微淡淡开口:“孙副的儿子好像正等着提拔。”
这话点到即止,孙俊咬了咬牙,狠狠甩了两巴掌在自己脸上,声音极清脆,才甩下去,脸登时红肿起来。
“老大……”
孙俊狠狠地瞪了一眼开口的那人,悻悻地说道:“我们走。”
03
没过多久,现场又恢复了热闹,像从未发生过这个小插曲。三人走出“万紫”时,外面夜色已经深了,路灯从树叶的间隙依稀漏出橘色的灯光。
姜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述微,好像……有点儿眼熟。看样子安安跟他一早就认识。她的脑子里电光石火间闪过几个名字,猛然间反应过来——PTR的Zeus!他是周述微!
阮居安鹌鹑似的乖乖站在一旁,心虚地看着姜昕。
姜昕丢给她一个“回去再找你算账”的眼神,转头看向周述微,伸出手道:“《今日时报》,姜昕,也是安安的大学同学。今天多谢了。”
周述礼貌地一笑:“你好。”记者吗?
阮居安硬着头皮上来说道:“今天……谢谢。”
周述微淡淡道:“不用。”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也不会次次都碰见你。”弦外之音是,下次再这样,活该你倒霉。
她虽然有些后怕,还是默默撇了撇嘴。
姜昕站在旁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一千瓦的大灯泡。她又寒暄了几句,便伸手招了辆出租车,跟两人告别。
想到今天这一出,她忍不住扬起嘴角。虽然遇到了小人,不过倒也算有了意外之喜——她竟然见到了周述微本人!
安安这家伙……她从玻璃窗里远远瞥了一眼阮居安和周述微,再次下断言,这两个人,一定有猫儿腻!
周述微将车子自停车场开出来,还未招呼,阮居安已经默默上了车。
他嘴角扬了扬,她今天倒是乖得很。
周述微边发动车子边开口:“你那朋友是记者吧?”
阮居安有些纳闷地点点头。
周述微道:“今天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让她不要声张。那小子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年轻姑娘,还是人身安全要紧。”
阮居安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看着行驶路线不是她家的方向,纳闷地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医院。”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脸颊,说道,“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
“不去。”阮居安捂着脸,闷声道,“医院我天天去,到处都是熟人,被看到多丢人!”
周述微看她一眼:“你刚才在台上不是挺威风的吗?”
阮居安中气有些不足,道:“所以要把威风死扛下去,反正我不去医院。”
周述微:“……”
一时车里寂静无声,周述微心不在焉地想着方才的情形。
“万紫”是他跟一帮狐朋狗友的聚集地,因为今天要给爷爷过寿,他们谁也没打算多留。走出包厢时,他一眼看到阮居安从舞池中跳上高台,叽里呱啦说了那一段话。
他有些意外,心说这倒是挺聪明的做法。本来这种事他是不会多掺和的,但如今……他不得不出头。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那家伙打女人,简直丢尽孙家大伯和他家老爷子的脸。
阮居安当然不知道周述微在想什么。
她的脸上有淡淡的掌印,现在还火辣辣地作痛。
“嘶……”
周述微瞥了她一眼,将车子猛然停住。他推门下车,长腿迈开,淡声道:“等我一下。”
前面是一家药店,没过片刻,他已经拿了冰袋和药出来,上了车便丢给她。
她低声道:“谢谢。”
周述微却不作声,仍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冰袋摸起来凉丝丝的。她将冰袋贴在脸上,觉得好受了些。她突然发觉,碰上周述微这几次,每次都要闹出不大不小的状况。这种诡异的“梦中人”,难道现实生活中相克,不能见面……一见面就出事?
她表情太过鬼鬼祟祟,倒引起了周述微的注意。
她又知道了什么?这样一个不安定因素,倒真有点儿棘手。
不过他今天没什么时间跟她多计较,将她放在家门口就驱车离开了。
阮居安愣愣地看着车子渐渐离去。
这就……完了?
04
周家老宅。
老宅坐落在B市郊外,红墙的二层小楼,绿化极好,年代也有些久远,警卫十分森严。
院内有棵合抱的大树,枝干茁壮,那树枝已伸到隔壁贺首长家的院子里。
小时候他十分淘气,常爬上去招呼贺致,贺致也搭了梯子从墙那头爬上来,跟他挤眉弄眼。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是他们的密会地点。
如今想起来,这些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周述微嘴角露出微笑,脚步不停地走进正厅。
今天是爷爷寿辰。他一向不怎么爱过生日,尤其反对大操大办。这次几个老战友自作主张,偷偷瞒着他,要给他做七十整寿。
玄关处摆着两盆盆景,看上去生机勃勃。警卫员许叔看到他,十分高兴地进去喊道:“首长,阿微回来了。”
里面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周老爷子看到他,笑得很欣慰:“回来就好。”
自从韦阿嬷搬出周家后,他好像再也没有了回家的理由。
周佳音恰好从二楼楼梯上下来,盛装打扮,颈上、手腕都戴了价值不菲的首饰,称得上艳光四射。
“哟,瞧瞧这是谁,贵人踏贱地啊。”周佳音不冷不热地说道。她上下觑了眼周述微,还要说什么,却被周老爷子冷着脸冷声打断:“佳音,还有没有规矩!过来问候一下几位叔伯。”
周佳音悻悻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周述微沉默不语。成年之后,他几乎不再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周佳音针锋相对。男人跟女人杠上,输了丢脸,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陆士嘉坐在偏厅玩游戏,周佳音叫了他几声,陆士嘉终于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见到周述微时,他羞涩一笑:“哥,好久不见你了。”
周述微拍拍他肩膀:“嘉嘉,又长高了。”
陆士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道:“我妈叫我,先过去了。”
“嗯。”周述微淡淡地应了句。
他这个表弟,看上去就是最普通、俊朗那种大男孩儿,心思简单,笑容纯净,真不像周佳音养出的儿子。如果不是……他很愿意有这么个弟弟。
周佳音有些甜腻的笑声从正厅那边传来:“来,嘉嘉,叫贺爷爷。贺爷爷常年驻守南京,跟你爷爷几十年老交情了,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贺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不屑地说道:“那女人,又来了!要不是看在周爷爷的面上,谁耐烦搭理她!”
血缘永远是这世上最有力、最直观的亲情纽带。
周述微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血管。
一番热闹过后,周老爷子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今天过寿,不谈公事。”
周佳音这才撇撇嘴,消停了下来。
厅里摆了几张大圆桌,周家的厨师祖籍苏杭,一手本帮菜做得出了名地好。
周述微面前是一盘腌笃鲜,他伸手夹了一片笋,脆、鲜、甜,有些像儿时记忆中的味道。
贺致贵公子气十足地盛了汤,压低了声音问:“阮居安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周述微道:“我没想好。”
他是真的没想好,确实有点儿棘手。
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那个张晨阳……他肯定是TLSC的人,从他一出现在德扑场上我就盯着他了。他跟对家上场之前,都要黑进对方电脑里仔细查一下生平、个人习惯。这个人逻辑思维、观察力都极其敏锐,处事也小心,轻易抓不到把柄。”
酒酣之际,几个老头敲着杯子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周佳音又开始女主人似的应酬起来,她从年轻时候就很享受这种宴会女王的被瞩目感。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几位位高权重的老人家一时目光都投向这边。周佳音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尖着嗓子道:“阿微,程爷爷问你话呢。”
程老爷子“呵呵”一笑:“佳音说的也有些道理。阿微,我那小孙女,你觉得怎么样?”
程老爷子权势更在周家之上,他唯一一个孙女程珊妮,被宠坏了,简直是女版的纨绔子弟,脾气暴,性子差,夜不归宿、飙车,样样不落下,唯一的优点就是投了个好胎。
照以往,程老爷子是看不上他的,如今肯问这一声,还是看得起他了。
贺致倒是先怒了,被周述微硬按下来。贺致低声道:“这是要逼你当接盘侠吗?”
周述微站起来,正要出声,欧阳耽慢悠悠地开口道:“程爷爷,您这是乱点鸳鸯谱呢。阿微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冲刚在“万紫”的几个人扬扬下巴,说道:“刚才他们都看见了。哦,对了,阿微还跟孙主任的侄子起了点儿冲突。”
周佳音脸色很难看,她心有不甘地追问:“阿微什么时候有的女友?”
对程珊妮的跋扈,她早有耳闻,今天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坑周述微一把——程家那个“惹祸精”,如果塞给周述微,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欧阳耽笑眯眯地说:“你问阿微。”
程老爷子磕了磕茶杯盖,面露不悦。周老爷子虽恼怒女儿的自作主张,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阿微,还不向你程爷爷赔罪。”转而又道,“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不聋不哑,不做阿翁喽。”
周述微面带惭色敬了杯酒,程老爷子虽面露不悦之色,但到底还是受了。
周佳音不甘地咬着唇,不再说话。
这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紧接着PTR的数据库又遭到新一轮的猛烈攻击,周述微重新出现在“万紫”已经是一周后了。
顶层最大的甲字号包厢里,周述微浑身疲惫地仰头靠在沙发上。贺致道:“那女人真是不要脸,从小到大出了多少阴招害你,看你出息了,这还留着后招呢。”
周述微吐了口烟,轮廓在袅袅烟雾中显得有些阴郁。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周佳音不喜欢他,或者说,恨他。
她一直耿耿于怀,她亲儿子才是真正的周家人,他不过是鸠占鹊巢。
明面上周佳音对他相当纵容,他在外惹是生非,周佳音只是一味兜着。捧杀就是如此了。只是以她那种浅薄的性格,就连捧杀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十几岁的时候,她甚至让她的远房外甥女来引诱他。
周述微用力将烟摁灭,烟灰撒在玻璃上。
“想玩什么,我奉陪。”
贺致看了周述微一眼,有些出神。
当年他是全大院有名的浪荡子,名声很差。如今他带着一身荣光归来,这种科技新贵的姿态,着实惊到大院的老老少少,让众人不禁回忆起当年……当年多少人说周述微命好,周老爷子大权在握,儿子在空难中离世,女儿一直在国外,没有结婚的打算。他膝下无子,只得从亲侄子那儿过继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周述微。
后来周佳音从国外回来,带了个生父不详的儿子陆士嘉回家,自此周述微在周家的身份真正变得微妙起来。
都说世家,三代知吃穿,五代知文章,周佳音在那一辈里真正是金玉堆里长大的,吃喝玩乐无一不精,长得又美,自小是受公子哥儿们追捧长大的。
她对周述微嘛,表面上看起来自然是好的,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儿子陆士嘉都好。只是世间的事,哪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贺致拿过手机翻着新闻,说道:“反正周家现在也管不着你,今天有了这个挡箭牌,又从老爷子那里过了明路,那女人再想要在你的婚事上做文章,可得掂量掂量了。”
周述微点点头,接下来PTR的年度项目也要着手筹备了,他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
贺致问:“跟三院的合作谈得怎么样了?”
周述微回道:“很顺利。”
他一回国就盯上了医疗系统的大数据开发这块蛋糕,国内市场由于种种原因掣肘,这一块仍是大片的空白,空白就意味着新的盈利点。
贺致一脸玩味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阮居安就在三院?”
周述微愣了一下,猛地站起——这倒是提醒他了。
怎么安顿阮居安……他想到办法了。
05
阮居安丝毫不知道周述微的打算。
第二天她照旧待在科室,丁小雨和宋菲分别去查房了,办公室除了她,再无一人。她将病历本翻开,正皱眉思索,有人拿手指在门上轻叩。
周述微一身休闲常服站在门边,并不进来,只问:“有没有空?”
她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好意思,现在是上班时间。”
“那我咨询下603病人的情况。”
阮居安无奈地道:“周光远是吧?两周后就可以出院了。”
“我想,我有必要对你的重要程度做出新的评估。”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我需要跟你住一起。”
阮居安有些无语:“我对你做了什么事?这是需要我负责吗?”
“这么理解,也不能说错。”周述微挑眉,干脆地说道,“那我就直说了。第一,接下来的几个月,你可能经常会看到我,希望你不要太惊讶。因为PTR和三院合作的项目即将开始,我应该会经常出现在医院。”
“至于第二,住在一起后,我们应该也会在晚上常常见面。不过你放心,只要项目不出事,你的人身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是项目的总负责人,早已签了保密协议,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近乎离奇的事。
阮居安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满道:“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同居了?”
周述微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是项目总负责人,早已签过保密及对赌协议。你现在就是项目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为了保证不出纰漏,我必须让你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会想办法,让你彻底说不出话。”
阮居安欲哭无泪,她招谁惹谁了!
“周……周先生,我不是自愿的!而且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连代码都看不懂。”她气势已经弱了下来,放软态度道,“没……没有别的办法吗?”
“项目A轮融到了五千万,美元。”他很坦白,“有抵押也可以。”
“……”
所以抵押物只能是她。
阮居安终于认命,她努力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反正只有几个月,忍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