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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御街行

唯商

楔子

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彻,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宋·范仲淹《御街行,又题作孤雁儿》

“知春,知春。

山远云淡,风过空谷不留痕。

凡间知春逢盛世,仙界安和自载阳。

塞上梅家种百花,觅尽千里不得入。”

歌非歌曲非曲的几段词,流传在江湖。相传被喻为“万宝天机”的隐士,尽数生活在塞上高寒的栖凤堡。终日研究世治国安之法,天文地理,倘若天下动荡,风波骤起时,他们就会再显红尘助有识之士平天下,安百姓,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又重回栖凤堡,悠然自乐……

而现下他站的地方,就是世人称为“觅尽千里不得入”的栖凤堡。虽然爹爹交友遍布各地,却也没想到能和这塞上梅家是世交!

算算时日,爹爹与他在家出发时正值八月初七,路程走了二月余,早就入了十月。可是,这满眼满庄园的梨花,玉兰,片片飞雪,缕缕清香,应该不是假的吧。笑意浮上仍是稚气的俊脸,星眸转动之中透着难得清闲的惬意,真庆幸这回让爹爹也把蝶楼带了来,可好让他在这么美的环境里头休养。

他走着走着,清朗朗的歌声丝丝传来。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声音传自梨树间隙,他移动脚步,遁迹寻过去。

“咦?”

小小的吸气声藏不住他的惊讶,梨花丛中,一点幽蓝格外醒目。小小童儿倚坐在粗大的梨树干上头,玉足随着音律轻晃。

那袭迎风飞扬的黑发几乎与小童的身高差不多,想是出生之后就没剪了吧?打理起来不是很麻烦吗?突然兴起的想法,叫他愕然,他竟然在为这个初见面的小童操心?

“酒初酿,苦涩,辛辣而干喉;三年始见,冲头,回味薄且渴水;五年复尝,苦消,味略淡而酱;十年闻香而致,开封醉俗人,三等也;二十年三尺地下奈何?太白尚舍高居而就它!此,二等也;三十年十里熏风,钟离不思仙道,然,一等也……”

他再度愣了神,小童刚刚咏吟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当今武林中有“壶底仙”之称的刘授衣所作的“酒经”。而香风吹来,还隐隐约约带着什么别的味道?

是酒味……而且,越是走近小童,酒味越大。

“啊?”

着眼的,梨树之下全是酒坛子。开了封的没开封的,粗略数了下,二十七八个吧……他皱起俊逸的眉,看小童的年纪也还要小他二三岁啊!

“喂!为什么偷喝酒?”小小年纪,怎么贪杯到如此地步!

“啥?”仿佛听到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小童低下头看树下的不速之客。高额秀眉,粉白的玉颊因醉酒的缘故染上彤彤的红,半睁的黑眸在看到外来人的时候张了下又恢复原样,硬质棱角的唇弯出个嘲弄的弧度,开口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什么叫偷啊?嘿嘿,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地喝酒呢!嘻,瞧你一幅呆呆傻傻的模样,想必是连酒是啥滋味也不知道吧?”

“你——”他是没尝过!“那又能怎样?是爹爹说待我习完内功心法之后才可饮酒的啊!”

“啧啧,唉!”小童俯视他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完后又移到其他酒坛子上了,喃喃道:“我也是奉了老爹的命令才喝的啊!真是……”

“骗人!”天下有这种让不及十岁的孩子喝酒的爹吗?

“骗你作啥?”伸出小手拍开泥封,梅子香味马上飘散在两人的周围。小童深深吸了口气,再满意地呼出,“我家老头要我在一年之内能尝出天下名酒呐!还要猜出年分,出处……去!我要不猛喝的话,怎么能完成任务?”

“好酒!”粉舌舔了下沾在手上的酒汁,小童大声赞道。“喝了大半年,就这坛最够味儿!唔,梅子酒,出处君山老子岭,年份六十有二!”

瞧着小童捧着酒坛仰首狠灌,喝得好不畅快!呜……他也好想尝尝看。

“啊!你想喝喝看吗?”突然,小童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小脸越发的红晕,黑眸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却透着股令人移不开眼的吸引力。天那,他不过十一岁,未到解风情的年纪……

“这个……”虽说内功心法他已经学全,但还不能纯熟运用呢!

“咦?你不要喝啊?好可惜,我自己喝光了哦!”搔搔头,小童无限惋惜道。“这坛梅子酒即是皇宫大内也不常见呢!”

听坛中酒水不断地流入小童口中,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心下告诫爹爹的命令不能不听。

“唉!面对如此的人间极品,你还真的不想尝尝啊?哼,还算个男人吗?”红唇一歪,小童发出戏谑的笑。

“拿来!”大喝出口,他就后悔了……也罢!大不了回去被爹爹骂一顿!

“真想喝?”晃着酒坛,还不到一半了,小童的脸上透着不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给你!”小童笑开来,将酒坛子抛下树,再低头看着他。

单手抄来酒坛,他露了手自家的独门内功,博得小童的喝彩。没细想,就昂着头把酒灌了下去……

“耶!够气魄!”双手互击,小童称赞。

可是,他的眼前却花了起来——满眼的梨花飞得天旋地转,面前的小童也慢慢成了两个、三个?

“倒,倒!”

“咚”的一下,他倒在了地上,晕眩之中仿佛看到跃下树的小童瞅着自己,那笑容完完全全是阴谋诡计得逞时的狂妄!

心里了解是中了人家的计,他自知理亏,放弃似的闭上眼。小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用手指戳戳几乎要醉死的人,“喂!你不怕我暗算你吗?”这六十余年的老酒,就算是成年大人喝上两口也会醉的。

“在、在……梅家,我、我……才不、不怕!”

“咦?说得也是!”捏着尖尖的下巴,小童了解地点点头,“你叫萧书御,是吧?”

“正、正是……你……”

“我?”小小的脸顿时皱了起来,“都是你老爸和我家老头啦!没事玩什么指腹为婚嘛!咳……本姑娘是你现在的未婚妻,十年之后的妻子!”

姑娘?未婚妻?妻子?!这句话把就要进入黑甜乡的萧书御拉了回来,迷糊中看着眼前的人儿,她是女孩子?

“你——”

“你要记得我哦!”

“叫、叫什么名字……”

嫣然巧笑,小童定定地瞧着渐入梦乡的萧书御,红唇吐出清朗朗的声音——

“我叫梅心!”

瞌上眼,最后得见的,是她柳眉间一朵淡红的梅。

第1章、卧雪·眠云·一梦京华

睡睡醒醒,耳边听到的尽是镂窗外刮杂的北风声。

辗转反侧,没有睡意的萧书御再度点燃刚熄掉不过二个时辰的烛火,下床挑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踱到桌案边继续翻看聚蝶楼各商号承上来的年终账目。

武林四楼,于“天罡”一役元气尽损耗大半。让世人瞠目的,不仅仅是天罡伏法,机关算尽的浮云楼主花飞缘成功地瞒天过海将四楼尽纳掌心,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花飞缘而后竟舍弃能喝令江湖群雄的武林盟主不当,情衷青霜楼管事许淡衫。

四楼依旧,江湖依旧,人——也依旧吗?

“我会照顾好蝶楼,不让他遇到任何危险。”

萧书御脑子里突地冒出当年在爹娘面前许下的诺言,他嘴角露出苦笑。就因为这个,他才不计辛苦地担下了聚蝶楼的星隐职位替蝶楼打理楼中事务,必要时候还得以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孔面对世人来掩饰堂堂聚蝶楼主武功不济的秘密……如今,说整个聚蝶楼都是他的也不为过。

他是大哥,蝶舞银针萧蝶楼的亲哥哥。

当,当……

木梆敲了五下,鸡鸣狗吠从寂静无声的京城中传出,深冬朝早的天色仍是乌漆抹黑的。抬头看看二尺高的账本,萧书御又唉了口长气,想在腊月末赶回焚心谷过年的话又得看通宵了。

“公子,您起身了没?”

门口灯光闪闪,传来贴身小厮初三的声音。

“进来吧!”

在外,他是聚蝶楼下属商号的总掌柜,下人只叫他萧公子而己。

“您——”端进热水,初三看到萧书御满眼的红丝,当下皱起了眉头,“公子,您又一夜没睡?”

“谁说的?我也是刚刚醒……”放下手中的笔,萧书御接过初三递来的布巾压在眼上缓解疲劳和酸涩。“辽东的那批药材一定要让济生堂的管事在腊月初七前送到京里,晋府的大总管开了很高的价钱。”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了,估摸着初四就可以到了。”

“好!楼里面的兄弟忙活了一年,告诉各堂口的堂主说——楼主慰劳大伙,跑道的兄弟每人十两银子,剩下的由堂主自行论功打赏。”

“属下先代兄弟们谢过公子了!”初三大喜,当下对着萧书御长揖到地。

挑下眉毛,萧书御好笑地看着侍从欢喜的模样,“谢什么?再说了,这个是楼主的命令!要谢的话,回焚心谷后谢他去。”

唯唯诺诺地应了下,初三有点不平地看着萧书御。踌躇半晌,他还是开了口:“公子,初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刚刚代兄弟们谢的……不是楼主……”咽下干干的口水,初三低声道。

“哦?”不是楼主?萧书御抬眼直视着跟随多年的侍从,静静等着下文。

“平时,都是您说代楼主下命令的。大家也知道,楼主身子金贵……想见楼主一面难如登天,可是、可是……初三得您的器重,跟在公子身边也已经六七年了,别人不知道您有多累多苦我知道!一年四季十二月,您只能在楼主召唤或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到焚心谷里去!”

顿了下,初三憨直的脸上写的全是替自己委屈和不平,萧书御心下怃然。

“公子,其实全都是您在掌管聚蝶楼里的事物!对于兄弟们来说,让他们尊敬的是楼主……对于初三来说,尊敬的是公子您!楼主虽高高在上,不过也是依赖公子您罢了!我、我、我看,您才最适合当楼主才对……唔!”

啪!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书房里头。

盯着自己刚刚挥出去的手,萧书御涌起深深的无力感。“初三,枉你跟我六七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是,属下逾越了。”

“聚蝶楼的楼规,你还记得?”冷漠的声音发自萧书御不动声色的唇边,背负双手,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下属。“楼规第十三条……”

“言令如山!”跪在冰冷的地上,初三朗诵早已倒背如流的楼规,丝毫不理嘴角流下的鲜血。

“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楼主之命,言令如山。星隐月归,似影随行。意指:楼中事务均以星隐口传楼主之命行事,不得有误!”

“很好,你没有忘记。”再度转过头,萧书御示意初三可以起身,“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回公子的话,今天除了批阅各商号的年终账本外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事情了!不过,倚云阁的妈妈捎来口信,紫绫姑娘有请。”

“也好,帮我送信儿,说我晌午时候过去。”

“属下这就去办!早膳待会儿送过来。”

告退之后,初三静静地退出书房门。榉木门发出吱呀声后,房内又重回平静。看着自己的双手,萧书御对现下的感受莫可名状……推开窗,寒风侵蚀室内的温暖,也吹醒原本有些混浊的思绪。

咕咕咯咯的鸟叫从窗台边传来,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又起了波澜。望过去,雪白的猫头鹰转动着怪异的眼珠对上萧书御的眼睛,他这个弟弟啊……送信不差人,不用信鸽,偏偏用这寻常人家认为是不祥之物的猫头鹰……从怀里拿出引神香晃晃,猫头鹰就跳到他的手上了。

“那是因为,不祥之物才能平平安安地送口信到你手上嘛!”

记得蝶楼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懒散得几乎睡着。只有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兄弟才可以看出来,微瞌的眼睑下面盖住的是怎样瞒天过海的诡诈。

自那年他私自下了山,便消失在人海之中……

数年后,在他面前临风而立的男子出落得与自己无二的样貌,却了无幼时的天真,他唇边微笑虽深,心机更甚。也难怪,身为聚蝶楼当家主事的男子,若再如以往清纯怎能在混浊的江湖中生存?

后悔吗?

萧书御摇头苦笑,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蝶楼身有宿疾命在旦夕之间,若非那段阴差阳错的缘分,只怕他这个弟弟早就驾鹤西去了。

怪老天让蝶楼失了双手,他可以把他保护得风雨不透;怪老天让蝶楼乌发变雪,他仍是美丽依然。世事无常,蝶楼与非离,能有今天的悠然幸福,他还能要求什么?不能了。

至少,蝶楼仍好好地活着。

阅完信上的内容,便就着未熄的烛火点燃,千里之外的惦念也化作了灰烬。

“公子,河督吏郑重门与兵马司赵阳来见!”

“有请!”

身着便服的两人被请进了萧书御的书房。身材略矮且胖,满脸红光的男子是当朝河督吏郑重门,官居二品,主职国内河道运漕;身高而面黑的是兵部兵马司赵阳,官居三品,负责战备军需兵器马匹的筹措,两人在朝莫不是文武百官奉迎的达人。

现下,身为重臣的两人齐齐向萧书御跪了下去。

“属下洛阳分堂口堂主赵阳参见星隐公子!”

“属下长安分堂口堂主郑重门参见星隐公子!”

“快请起!赵堂主郑堂主,年初一别,近来可好?”受了聚蝶楼规定的礼节,萧书御带着笑意上前扶起远远年长自己的两个属下。

“公子费心了!”笑如弥勒的郑重门躬身谢过,“这年将尽,属下特来送明年河漕运输的通文。而且,属下与太学院的子傅交情非浅……从他那里得知西北年冬大旱,河道将有不少要断了流水,灾荒一定会迫得饥民全涌向江南地域。”

“哦?”淡淡地应了声,萧书御并无置评,伸手取来桌上热烫的茶嘬饮。

“……”见萧书御没有下达任何命令,郑重门有点不知所措,“请公子明示。”

“没事,没事。”扯开笑容,萧书御挥手化去属下的不安,“叫苏州的通宝钱庄管事收购江浙一带的水稻和小麦,一石也别落下,屯起来。尽量从农家手里买,开价高点没关系。西北的商号米铺若想从通宝钱庄手里买米的话,开价高去年三成!”

“遵命!”

“还有,”萧书御忽而一笑,再度吩咐下去,“郑堂主,稻米留下三千石,再调玉米二万担。”

“不知公子有何用处?”郑重门接令后大觉不解,可偏又想不出上司的用意,“属下驽钝。”

“为商为奸。”萧书御抽出桌上账本细看,眼神闪烁全被遮掩住,“提了米价,米铺商号的人也会买,而且咱们有多少他们要多少!买?他们买咱们卖!黑了心的肯定会再加不止一倍的米价卖与老百姓……好啊,就等他们商号买得差不多的时候,给我开仓放粮振灾。”

能当上分堂口堂主的郑重门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听萧书御如此说,灵光闪现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哈哈大笑,“好一个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待他们收了米粮刚想大发横财时再振灾济民……公子宅心仁厚,百姓之福!”

“少拍马屁!黑心红心都是人,有良心的定会没事,没良心狠加价的,破产暴死也在预料之中……”杀了害了多少人,他都记不得了。哼!哪里还有宅心仁厚?

“秉公子,六月时圣上要御驾亲征。”面黑如炭的赵阳粗声道。

“啊!”击了下掌,萧书御点头,“听说了!圣上怎么有心亲征呢?”

“先帝驾崩之后,圣上未等百日就登基……朝中重臣人心不稳,有部分推说……推说……”

“此处没外人,但说无防!”

“是!有部分推说,先帝驾崩……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死因还有待查证!因此,朝野里出现了拥护武功郡王的派系和圣上抗衡!”赵郑二人在朝中想是也被卷入党派争斗分身乏术。

“是吗?赵普没有出面道些说辞?”忽然想起,被先帝重用而被太宗忽视的宰相赵普,萧书御问道。

“还没……赵普被冷落之后,再没干预过任何朝政啊!”

“但是,说他是惟一忠于天下的人,一点也不为过……”

望着萧书御若有所思的脸孔,郑赵两人不知该做何回答,只有杵在一边等候。但萧书御并没有感慨很长时间,抬手写下书信交于赵阳,“坝上驰远马场,野马训练完毕后带到戍北将军呼延敬帐下,收他三十万两就可以了。看在他是个体恤兵士的将领,少收一成吧!”

“属下得令!”

“好了,你们暂且住下,三日后再去准备也不迟!晌午我还有个约会……”

“属下告退。”

瑞雪渐融,深寒的太阳光尚不能完全化去天地间的冷意。即便是晌午,呼出的气还是一团一团的白雾。

枯枝,原本带着夺人眼目的花团锦簇;冰湖,不见一池春水荡漾。

此处正是京都第一的花楼——倚云阁。

六角亭子里头坐的,是穿着白色锦衣的美人,这里的头牌花魁——紫绫。

“不见人面何处,空有良辰美景,芳心落花逐流水,相思成灰片片零碎……”暗叹心上人迟迟未到,黛眉微皱,编贝似的玉齿赌气地咬住红棱唇吐出恼人的语句。其中藏匿的,却没有一丝不奈与相思未果的愁绪。

素手抚过石矶上陈横的琴,叮叮琮琮,滑落前朝名曲《清旷》。

悠悠琴音代替女子低述不能表露的心事,划过淡薄的空气传向空中,仿佛借此可以告知欲语还休的秘密。

铮,琴弦断了。

洁白的食指上浮起一条红线,渐渐成痕,渐渐化珠……紫绫愣住了,因为还带着余香的手帕温柔地压在了伤口上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手帕的主人责怪着,手却麻利地扎好了患处。

“公子……”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刚刚念叨的人,京里叙雅园商号的大管事萧书御。

“报歉,我来迟了。”微笑着,萧书御执起紫绫白净的手踱向园中,“因为叙雅园里有几家店子的账目出了点纰漏。”

“公子不必道歉,是紫绫想见公子才……”叙雅园呵,她听过见过。不但是在京里,各地几乎都有它的分号,所以——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忙,让自己也摸不准他的心绪,有意?还是无情?

“那么,中午出去吃吧?听说楼上楼新来了杭帮的名厨。”

“好!”

看着转身去张罗车马的男子,紫绫心中有无限感叹。他,真的那么吸引自己呢!总是穿着红衫,总是挂着淡然的笑意,总是若有若无的距离,叫她不看那些来倚云阁一掷千金只为得她青睐的王孙却沉溺在萧书御这男子悠浅的情海里头。

说实话,他长得很平凡。但气质叫人无法忽视,仿佛谈笑间天地也会变色的压迫感消然传达到了四周的空气中,叫她紧张。而且,男子穿红衫总有些不伦不类的……可那火烧般的色彩却如此地与他合衬,像是上天为他度身订造一般。

咦?她这是怎么了?

好笑地摇摇头,紫绫想着该不是琴弦断了,自己的思绪有点纷乱吧?难得萧公子有时间来陪伴自己,就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轿子落地,楼上楼近在眼前。

喧哗声隔着窗门传到大街上,引得行人不住地探看,瞧瞧里头是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还没进门,引人流口水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只是,那人群怎地全围在一个地方?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

“来来来,大家可看好了哦!”

清朗朗的嗓音从人群中传出,刹那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划过萧书御的神经。是他多心?还是……他缓步上楼的脚,在看到人群环围之中的人儿时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哈,好酒!”呼出大大的赞叹,坐在桌上的白衣人丝毫没对自己现在的姿势雅不雅观有半点愧疚,盘起一条腿,拿着一只竹筷敲起节律唱起歌来。

“兄弟!你可别光唱啊!是什么酒?年分多少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就是!就是!”

因为他是背对萧书御,所以萧书御并没有看到白衣人的样子,但——熟识的感受,没有改变。

“我看他是猜不出来了!”坐在桌边太师椅上头说话的是京里的司马张恩德的小儿子张纪,油头粉面还装风雅地在大三九天里摇着折扇。

同张纪一起来的,还有他平日里常在街上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见张纪开口自然也应声附和:“对对,要是猜不出来的话就马上付十倍的酒钱滚蛋!”

“小生驽钝,向来只用脚走路……至于如何个滚法?还望各位公子不啬赐教!”接话快,更吐出带刺的词语扎得别人满身窟窿。

“你——”

无奈口拙,张纪的脸涨成紫色却只崩出个你字。观看的旁人见平日作威作福的恶少吃瘪想笑却还是不敢。

“容小生提醒,这一瓶可是最后要猜的了!若猜得出来……咳咳咳!望在座各位朋友帮忙作个见证,”白衣人就着现下的坐姿给周围观看的人揖了揖,“若小生猜出来,多出的银子请大家喝酒!”

话一出口,马上响起“没问题!”“尽管猜!”“多谢多谢!”的回应。站着不动的萧书御此时已经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盯着楼下,对身边紫绫的呼唤都没有听到。

“好!且听小生道来:观酒色,浅红;嗅味道,淡雅梅花香;尝在口,无酱不浓惟清甜在喉……呵呵,此乃扬州三十里铺杜家庄梅花酿!酒名夜合红袖,二十六年前封在地窖中,十日前开封泥!不知小生所言是否正确呢?”

最后一句,问的是楼上楼特聘的酒鉴儿。

“小的回公子的话,您所言全部命中,一点都不差!”早在白衣人猜出第二十瓶陈酿时,酒鉴儿就对此人佩服到家了。话音落,围观的人群爆出热烈的掌声。

“哼!下回给我记着!我们走!”拉不下脸的张纪涨红着脸丢下金子就吆喝着朋友走出酒楼。

“多谢您的赏钱!”白衣人朝走远的人影扬扬手,转身面向里头,微笑开口,“今儿的酒钱,全算小生的!”

呵,挺会招拢人心的。萧书御好笑地想着,刚刚想转上楼的眼睛正巧对上那双含着无限笑意的长长的单凤眼。

梅开半面,蓦然心动。

交会的,不只是眼神……相遇的,已经搁浅一世****。

打那日以来,萧书御常常就呆坐着失神,脑中反复出现的全是那双清亮狭长的黑眼。

他是谁?

莫名的熟悉感,他不认为是偶然。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确确实实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双引人凝望的眼睛……幽幽暗暗的,迷迷惘惘的。

“公子!公子!”

看不过眼的初三,出声呼唤神游天外的萧书御回神。

“啊。”

应了口,也收回离散的视线。他就是无法将精力用在眼前那堆账本上头!唉,萧蝶楼啊!萧蝶楼!瞧瞧你亲哥现下是什么样子?哼,自己挂着楼主的名号闲享隐居的生活,我却在这里为聚蝶楼的生计打拼。

“今天是几号了?”

“回公子的话,今天是腊月初三。”

“晋府的药材到了没有?”

“到了,今天清早到的。还有郑堂主捎来的消息说,米粮之事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请公子放心。”

“好!今天也没别的事情要做……”忽略案上依旧推叠的账本,萧书御决定放假一天,“待会儿陪我出去走走。”

“是!”

初三躬身退下。

走到画轴处,略思索了下,萧书御抽出空白的一卷。摊开来放在桌上,上好的狼毫醮饱徽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运笔如风……

“公子,备好马了。”初三站门口禀报。

“好,咱们去楼上楼吃午膳吧!”

画轴上墨迹还没干透,浓浓淡淡,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吃了中午饭,萧书御还是没有发现那日乍现的双眼的主人,他略嘲讽地笑了笑,自己竟是如此在意那个论酒的人,接着便招呼初三准备回雅叙园处理楼中事务。

“公子,咱们走路回去可好?快要过年了,街中坊间有不少好玩新奇的物什,去散散步……公子您已经有好几天没好好休息放松了。”

“我看是你想买点花红水粉,好回谷之后送给水秀儿吧?”看着初三微红了脸,萧书御点破他想掩饰过去的困窘,“早听说你对水秀儿有意思,就不会说给我听啊?”

“这、这个……”

“等过了正月,挑个好日子给你了了心愿!”

“谢谢公子成全!”

迈开步子走在前头,萧书御边走边与初三聊着楼中事物,江湖传轶,朝政宫闻……

“滚!滚!滚!没钱还敢来住京里最好的客栈?你当这是和尚庙,施舍要饭的呐?”

“喂!谁说我住店不给银子了?”被推出客栈大门的青衣人也不示弱,回吼的嗓门一点也不比小二的声音小。“本公子的银子被人偷了!”

“偷?呸!”小二尖刻地翻了白眼,“咱看多了你这种穷酸!没钱住店却说银子被偷了,撒个谎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啊?天下竟还有这种恶仆……”青衣人捏着略尖的下巴,了然地点着头,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家老头说人世险恶确实不假!”

“去去去!别站在我家门口!没把你送官就算便宜你了!还不快滚……呃……”

难听的话还没能出口,小二的嘴被远处飞来的馒头塞了个正着!一口气没顺过来,两眼一翻竟昏了过去!本来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群哗然。

“什么人?敢在背后放肆,给我站出来!”余下的小二和跑堂看见自己人昏倒,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大掌柜!快出来看看啊!”

“啊!大胆贼子!可是你打伤了我店中人员?”不分青红,跑出来的掌柜抖着肥肉指向笑到蹲在地上的青衣人。“不是不是……小生可不会武功……”忙摇头又摆手,青衣人连忙澄清。

“是不是你无所谓!反正事情因你而起,给我抓起来!”店大欺客,亘古不变。掌柜呼喝一声,下面的狗儿听令准备拿人。

“等等,等等。”

青衣人狼狈不堪地出手接下其中一个恶仆挥下的扫把,“你们当街私下拿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哼,”掌柜细小的眼睛透着浊光,“还没跟你算欠下的房钱呢!王法也得先用在你身上之后再轮到别人!何况,我这里什么大人物没住过!王法只对你们小老百姓才有用!”

“也是这个理儿!算你们没闻到小生刚刚放的那个屁!”

“你说什么——”

人群中的萧书御淡笑地看着这一幕,恶主恶仆倒也需要有个人站出来说道说道。转看向青衣人时,惊诧得发现他就是那日在楼上楼遇见谈笑鉴名酒的白衣少年!

咦?

打量的双眼突兀的划过少年青衫的衣领……呵呵,原来玉郎本红妆啊!

“啊!还不快放手……”

来不及细想,就看店家小二那群恶仆齐向少年冲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拉扯住他身上的衣服。

“初三。”

“公子……您刚刚不是已经随手掷了个馒头过去解围了吗?是那少年不懂得见好就收,还逞什么强!”难不成公子还想救到底?

“罗嗦什么!”

本不想管这闲事的初三,无奈地接了命令扒开人群走上前。接近恶仆时手上略吐劲力,东一个西一个地,恶仆立刻倒了满地。

“掌柜的,何苦要欺人太甚?”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问金风临客栈的内务?”

萧书御抬头看看高悬在头顶上的招牌,斗大的金字忒的乍眼。他这才知晓何以掌柜如此地趾高气扬,皇帝内侄楚王题的名号,谁还敢造次!

“在下是叙雅园的掌柜,敝姓萧。还望大掌柜您高抬贵手,给萧某一个薄面,不要为难这个小兄弟。”

“叙雅园……原来是萧公子,失敬。”听说是近几年大出风头的叙雅园管事,金风临客栈的掌柜也不好太过回绝,只是财大面子更重要,“不过,这个少年几次三番出口坏我店名声……”

“这个理当赔不是,小小心意。”拉过掌柜肥厚的大手,萧书御悄悄塞上一个什物。

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个银色的小牌子,掌柜握在手里头后翻看了下,马上变了脸色,“原来……呵呵,萧公子您请了。这个小公子您就带回去好好说教吧!”

“多谢掌柜。”

拱了手礼,萧书御示意初三扯着不大愿意走的少年一同离去。

“掌柜的,为啥放他们走了?”捂着痛处,狼狈起身的小二问着。

“傻!这个银雕金龙是武功郡王的令牌!我能奈何得了吗?!”挥手打发了下人,掌柜边走边喃喃自语,“怪不得近些年来,叙雅园的商号开得那么多,那么大……唉……”

朝着阳光,却逆着大风而行,衣着本来就少的少年不由打起了寒战。“请、请问,这这位兄台,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听到接不上的言语,萧书御顿下脚步回头盯着还抖着的小小身子,“你很冷?”

“是、是啊……”唔,他不提倒还好些。这一问,打在身上的风好像又变冷了。

“那日在楼上楼见你,不是还有皮裘御寒吗?还有,你的行礼……”

“唔,说来话长……其实我手头还有几十两银子的,足够在这京里找到我想找的人。只是,昨日上街不小心遇了偷儿,所以,行礼里的几件衣服被店里当住宿钱扣下了……呵呵。”说到后来,少年有点不好意地干笑了两声。

“这京里的治安这么不好?日里还有偷东西的吗?”初三疑惑地问。

“还不是那天手气太好了!等我出了如意坊的时候,都大半夜了啦!”说到昨天的战绩,少年还是很兴奋。

如意坊?萧书御和初三主仆两人面面相觑……那不是赌场吗?!

“小小年纪竟去赌场!”没等萧书御说什么,初三倒先叫了起来。想他平日里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玩物丧志,不思劳作,挥霍钱财的人了。

“这位大哥,此话可说不过去!为什么小小年纪就不可以去赌场?想那赌场的大门口又没挂着十八岁以下禁止入内的标识?”

“儒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

情急之下的大喝,不禁惹得萧书御轻笑出声,看来初三是气极不择言了。

挖挖被轰得作响的耳朵,少年讪笑,“君子如兰,不会近这些浊物,可是,这世上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污泥?人不是莲,出淤泥而不染的能有几个?我进赌场凭得是手气、实力,对得起良心!”

踱了几步,他转到萧书御的面前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我这么说道你的手下,你不生气吗?”

“小兄弟,你虽然言语上有些莽撞,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公子,您且莫听他瞎说!”抢了主子的话头,初三指着少年秀气的鼻子叫,“什么手气,实力!想是你见好不能收,惹恼了看场子的蛇头叫人家放了暗哨!明明是个嫩柿子,还充什么高手!”

少年狡黠的眼狠狠地瞪了初三,看情形初三是说对了。

“哎呀,在主子面前这么不自重!就好像家养的黄狗儿正对外人乱吠,对人家嚷嚷——我就是狗仗人势,你能怎么样?”

“你这个臭小子!”可怜初三,被气得七窍冒烟了。

“姑娘!你说得太过分了吧!”给她留面子却蹬鼻子上脸,该当戳穿她的伪装了。萧书御拦过话头。

“咦?你叫我什么?”少年猛地停住脚步,望着含笑的萧书御。

“叫你姑娘。”

眼见属下被戏弄,萧书御不得不出面找个圆场,心下觉得这个装成少年的女子有好利的一张嘴呢!

“你看出来了!”少年——不,现下是男装的女子,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怎么走了七余月,就只你一个看出我是个女的……”

“这么野蛮刁钻,哪个人会把你看成女的!”

“我看你是到现在一大把年纪还没娶到老婆心理不平衡吧!”

“咳!容在下提醒,下回姑娘再作男装打扮时最好挑件高领围的穿……”眼见战火又起,萧书御接过话头。

“哦,原来是这样子。”

点点头又摸了摸外露出的颈子,男装女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萧书御话里的失礼和看女孩子领口是件多么唐突的事情。

“在下冒昧,请问姑娘为何只身一人改装来到这京都之中呢?”

“哦,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嗯!听刚刚的说辞,你好像是个大人物,”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女子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件晶莹的玉石挂坠,状如展翅的绿蝶,“几度风月相及欺……”

萧书御心下愕然,刚刚这女子吟的不正是聚蝶楼中月使所用的谒口吗?“请问姑娘……这玉坠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咦?你识得这个东西是谁的?”好极了,看样子她是找对人了。“那个自大狂妄没心肝的萧蝶楼!只给了人家一封信和这个坠子就把人家踢到一边了!利用完之后就丢掉,小人!祸水!”

不提还好,提起那个自私到家的男人她就一肚子气……

“咳!可否借一步说话?”自大狂妄没心肝?小人?祸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评价江湖中四楼主之一蝶舞银针——也就是他的弟弟萧蝶楼这种说辞。不过,眼下还不是计较的时候,她为什么会知道月使的谒口才是重点。

“怎么?这里不可以说吗?”笑盈盈地,女子不再隐藏眉眼间的风情流转。

“唉……”长长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她能拿出蝶吟的贴身玉坠,能讲出月使的谒口,更能把蝶楼臭骂一通……决不会是外人了。“星霜早过春头泣。姑娘,请和萧某一同回叙雅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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