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翻脸了,我没什么交代的,是你们诬陷好人!
好小子,跟我耍二皮脸,那个头头一下子色变,眼露凶光,他一挥手,过来四五个他的手下,我一边躲闪,一边叫骂,尽量不让他们薅住我。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伙子人呼啦闯进来,个个都穿军装、戴军帽。他们见一群人围攻我,就扑过来,将那个头头的手下驱赶开,问我,刚才是你在喊?我说是。来人又问,你是北京人?我又说是。我听出他们一口的京腔京韵。
来人冲着那个头头说,你吃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我们北京人?
后边的人一拥而上,来呀,教训教训这群地头蛇!双方就拉开架势厮打在一处。
你是哪个学校的?在厮打的间隙,我的北京同乡问我。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又问我张三李四认识不认识,我说我认识张三,李四则不熟。因为他们是奇兵,那个头头和他的手下毫无思想准备,很快就溃不成军,慌乱之中都跑了,钻进了庄稼地。我的同乡也不乘胜追击,干脆见好就收,整理好队伍,清点了人数,一分钟没耽误,就撤了。
我们怎么不痛打落水狗啊?我不解地问道。
万一我们中了埋伏呢?我的同乡说。
我想,也对,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你怎么一个人流落在这了?我的同乡问。我只能说我掉队了,还捏造了一些具体细节,至于其他,我都秘而不宣,藏在肚子里,自己消化。
我们别走大路了,我提议。
为什么?我的同乡很不理解,顺大路走二十分钟,就可以直达漯河。我说,怕那些地头蛇不肯死心,又追上来。
这样,我们选择了一条跟大路并行的小径,收起旗帜,三十多人悄然地前行。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一会儿,那一伙子地头蛇出动大队人马,开着手扶拖拉机尾随而来,个个举着铁锹铁锨和铁耙子,气势汹汹。
真够险的,我的同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虽然是大学生,其实只比我大一两岁,刚上大一。这个队伍清一色都是秃小子,行动更方便。大伙儿隐藏在灌木丛后边,等地头蛇都过去了,才直起腰来,保持着沉默,继续赶路。
到漯河,我们就可以乘火车直奔北京了,我说,漯河好歹是个大站,车次多些。
我们不坐火车,一路都步行,像当年红军一样,用自己的脚步来丈量祖国的山山水水,杨军说。这个杨军是他们的领队兼向导,因为他读的是地质,中国地图烂熟于心。
他还让我看他的脚底板,上面已经长出厚厚的一层老趼,估计起码走过几千里地才能磨炼成这样。我不禁有点儿佩服他们了。他们大串联的目的,更像是一次地质勘察,走的多是名山大川,还有革命圣地。
如果搁在以前,我可能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现在不了,现在我觉得他们这样做,也许更有实际的意义。
我这一趟出来,不但没有任何收获,反倒变得心灰意冷了,我说。我说的是实话,不知对方会不会回去把这话传出去,那将对我很不利。
我们都是这场运动的逍遥派,杨军说。
眼下这时候想要明哲保身,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我说。
我们不去斗别人,也不想被人斗,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活着,难道也有错吗?杨军理直气壮地说,尽管这样的理由一点儿也不理直气壮。
四十分钟以后,那伙地头蛇又顺着公路回来了,因为扑了个空,一脸的悻悻。我们这才敢走大道,旗子也重新举起来。我突然想,这时候,江晓彤他们可能已经回到北京了吧?要是有人跟他们问起我来,他们会怎么回答呢?我想不出来。附近有一条小河,我离队跑去喝水,杨军问我,你不怕闹肚子?我说我太渴,顾不上卫生不卫生了。他又问我,是不是你一直没吃东西?我因为丢了行李,一无所有,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就赶紧说,吃过了,吃过了。可是我的肚子不争气,一个劲儿地咕咕叫唤。杨军说,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我这有。
杨军招呼大家休息,把他的饼干给了我,叫我垫补垫补。
我三两口就把杨军的饼干吃个精光,感觉还是个半饱,不过,不再饿得心慌了,仿佛听了一首安魂曲,清静了许多。
我冲杨军拍拍自己的肚子说,好了,可以继续赶路了。我想,我回到北京,一定要加倍报答杨军,还他两包或者三包饼干,还要是夹心的,最高级的那种,以酬谢他的雪中送炭。
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我问杨军。
走快了,还怎么看风景呀,杨军说。他们的心态跟我截然不同,我恨不得长上翅膀,赶紧飞回到北京,拿个马扎,坐胡同里听收音机,早早过安然自得的日子,而他们还怀着满心的浪漫,期待着后面的行程。这一次的旅行,给他们的印象可能充满了阳光雨露,叫他们牢记一辈子,就跟我记忆中惶恐而苦难的印象一样,永远也忘不了……
杨军他们的队伍似乎过于自由散漫了。
有人会停下来拍一张照片,或是画一幅速写,更像观光旅游团。
他们有的想当摄影师,有的想当画家,杨军跟我介绍说,而我呢,很想将来从事文学创作。
难怪你们显得这么从容呢,我说。
救助你,是我们此行做得最出圈的一件事了,杨军说。
是不是因为我,破坏了你们一路上的美好心情了?我问杨军,内心不免有那么一点愧疚感。
也不至于,杨军说。
我挺羡慕你们的,我很认真地说。
我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不过是不随波逐流而已,杨军说。
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说。
在北京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而在外面流浪,就容易多了,不能读万卷书,却能走万里路,杨军一脸的超凡脱俗,显得心满意足。我想,只要一回去,他的这种舒坦日子也就宣告结束,就身不由己了,想逃避现实也逃避不开。
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出来播撒革命的火种?杨军问我。
我是出来找失踪的秀园,能这么回答他吗?当然不能,我只好随口敷衍道,出来长长见识呗。
好在杨军也没太追究真伪,只是笑一笑。
你该刮刮脸了,杨军说。我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憔悴成什么样子,可是用手一摸,就能感觉到胡子拉碴的。
我没有刮胡刀。我这有剪子,闲下来,你剪剪,杨军说。我这个年龄,还没到刮胡子的时候,可是,出来这一趟,好像我突然间长大了,甚至有点儿未老先衰了。
那天,我们在许昌安营扎寨,过了一夜,结果好几个人被偷了,被偷的东西都是吃的,这让我觉得非常别扭,生怕人家怀疑我,所以早晨起来,我掏自己的腰包,请大伙儿吃了油饼,花了我多半的积蓄,就是想坐火车回北京,路费也不够了。很难想象一个人慷慨解囊,舍得请三十多口子吃油饼,这一举动让大伙儿对我刮目相看,多了些好感。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对我热情了很多,说这说那,反倒叫枯燥的旅程变得轻松了,我觉得生活在一群人中间是件幸福的事情,起码不再孤独,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回想我在武汉所遭受的一切,不禁作呕。
可惜,其乐融融的气氛很快被打破了,问题出在郑州——
40
我困了,先在这停一会儿,让我迷糊一觉再接着开车,李全缃撂倒坐椅,仰躺下来。
看来你真是糟老头子了,还没开到郑州,就累成这副倒霉德行了,我讥讽了李全缃一句。
疲劳驾驶非常危险,难道你不知道吗,出点儿事,就是人命关天,李全缃沉着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你知道我临出门跟你会合之前,见到谁了吗?他闭着眼问我。谁?黎彩英,他说。我腾地直起腰来,薅着他的脖领子,问道,你说你见到了谁?他只好坐起来,大声地说,黎彩英!我又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李全缃回答道,她什么都没说,她得晚期癌症了,快不行了。
这么简单的答复,显然满足不了我,我没有想到我早已忘却的黎彩英再次闯进了我的视野。李全缃说,这一辈子她受的苦太多了,先是被一个山村糟老头子糟蹋,肚子大了,只好嫁给他,没几年,糟老头子病死了,她又改嫁到三百里地以外的一个偏僻山坳,又生了俩孩子,后来那人被毒蛇咬死了,她又再次改嫁……
她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呢?我不理解。我脱掉鞋,蜷着腿儿躺下,深深地叹息一声。
也许是不想走回头路吧,她这人,就是执拗,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全缃打开车上的空调,关上所有的窗。
我对几十年前的黎彩英仍然记忆犹新。
她胸前总是垂着一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李全缃告诉我,其实早在二十年前,郑建国到云南采风,就遇见过黎彩英。这让我十分吃惊,我怎么没听说?我问道。是黎彩英一再央求郑建国,无论如何不要将她的现状透露过任何人,李全缃说,郑建国想给她拍几张照片,也被她断然拒绝了。
黎彩英那时就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了,走路两条腿总是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可能跌倒。郑建国想跟她一起吃个饭,叙叙旧,黎彩英没答应,说家里活计很忙,腾不出工夫,之后,就走了,甚至都没邀请郑建国到她家里去做客。郑建国只能用目光追随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算算,郑建国也离开我们毛十年了。
郑建国下乡十年,返城后就很少与人交往,埋头在他的照相机所捕捉的世界里,只要有时间,他就到各地去拍摄,好几次从山上摔下来,伤筋动骨,差一点儿落下残疾。其实,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我们几乎没什么联系,虽然他所在的文化馆离我家不到二里地。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但是我们又都相互关注着对方,常常从朋友那里打探消息。
后来我听说他要举办个人影展,我很想跟着大家一起去布展,可是,走到展览馆门口,我又退缩了。
最终,郑建国的影展还是没有如期举行,原因是他死了,被一辆北京吉普撞死了,没等120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他就咽气了,他的死简单而干脆,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我特别想知道在他即将要展览的作品中,有没有我们当年大串联时的一些镜头。
没人给我答案,只有郑建国自己知道,然而,他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大串联时拍的那些照片究竟在哪里,也就成了一桩破解不了的无头案了。
他有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妻子。
从下乡的第一天他见到她第一眼开始,他就开始暗恋她了,他自卑,一直不敢跟她表白,整天陷入在痛苦的折磨之中,直到有一天,她掉进了冰河里……
她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这时候,他才向她倾诉了他的爱,她不信,怀疑他是出于同情,他就将他永远也不打算寄出的情书和给她偷拍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被感动了,于是,这段插曲就成了他们三十多年婚姻生活的前奏。据说他们俩和美半生,遗憾的就是没有孩子,但是郑建国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反而对妻子愈发的疼爱有加。郑建国死后,许多老同学纷纷前去吊唁,他的妻子居然一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说,这么多年,老郑从来没提过他的同学,问他,他也不说。郑建国究竟在回避什么?几个同学凑一块儿反复琢磨,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白费半天劲儿。
我也琢磨不透。
他的葬礼我没赶上,等我知道了消息,已经晚三春了,这件事上,我觉得我挺差劲儿的。
想着想着,我竟睡过去了。
等我在汽车的颠簸中猛然坐起来,望望窗外,已经是转天早晨了,李全缃又变得精神抖擞了,车子开得很快,却也很稳。你超速了吧?我提示他。他回一下头,问道,醒了伙计?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黎彩英了。他说,怎么这么巧,我也梦见她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既聪明又伶俐。
是不是回到北京,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她?我说。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李全缃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俩推算,最多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结束这次旅行了。
你开慢一点儿吧,否则咱俩没等见到黎彩英,就先一命呜呼了,我警告李全缃。
你这个胆小鬼,一辈子都是褪着脖子做人,尽管李全缃嘴上在挖苦我,车速却明显地放慢了许多。由许昌到郑州,早已有了高速公路,原来的那条柏油路,已经不见了踪迹,记忆中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喜欢回顾往事的人应该知道,时隔多年再去访旧其实是很愚蠢的做法,它除了叫你失望,不会再给你别的什么了。我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心里满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