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圆之夜。午夜时分,当那轮圆月从云层露出时,海滩上仍有一些梦游者。海岬上的这座白色别墅似乎也沉睡了,这个巨大的海螺仿佛是另一个梦境中的主角,这梦境由银色的月光和树叶的低语所构成。
白色的别墅沉浸在如水的月光里,所有的窗口都黑着,但别墅二楼的那个身影依然清晰可见,仿佛是失眠者的身影。从远处望去,那个身影好似是在阳台上,其实她(这是一个女性的身影)是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内侧,她其实是站在房间里。那个身影凝立不动,就这样站在那里,就这样默默地守望着这深沉的夜色。
远处传来夜鸟的叫声,别墅的主人(并非产权意义上的业主)依然未能入眠,他干脆起床去实验室。他轻轻地打开实验室的门,一眼便看见阳台边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裸体女人的身影。朦胧的月光之下,那个身影显现出他所熟悉的质感。因着这月光的朦胧,那个身影显现出某种暖意,某种暖色的柔调。此时此刻,他先感觉到的是大提琴的色调。但这是一个站立的身影,这个身影若是呈坐姿,那么,他在门口看到的背影,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形象了,树荫下的大提琴,形若大提琴的裸女的背影,火中的女人……
他的身心凛然一震。此时此刻,那个女体闪烁着温柔的月色,不再拥有那种金属的冷光,也没有那些盘曲的导线,仿佛就是一个真人的躯体,这曾经是他的女人的身体。他止步不前,他深恐打破这种幻觉。那女人默立不动,只是望着窗外。他必须走上前去,他必须看见她的面容,他希望那面容也像这身体,能给予他某种真实的感觉,那种记忆深处的感觉。
然而此刻,一道闪电照亮了这现实,也击毁了这幻觉。电光之中,这身影立时显现出金属的原形,连同满身裸露的盘曲的导线。不再有朦胧的月光,不再有温暖的色调,闪电照亮的是金属的雕像,而闪电的间隙是黑暗。
Alpha-3。
艾轲在黑暗中望着这个女体机器人,这是何适代表公司献上的礼物,也将是艾轲与顾濛的实验品。为了应对那个即将到来的跨国官司,艾轲将在这个机器人身上进行Unicorn传感实验,而顾濛将以此做相关程序的设计测试。
何适自是一番好意,但这个实验品却使艾轲感到痛苦。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而何适这位仿真材料专家也热衷于按真人形象打造机器人。Alpha-1是以他自己为原型,那几款“陪护者”也是根据那些失去亲人的客户的要求,以他们那些亡故亲人的形象设计外观,而Alpha-3的外观使艾轲联想到自己失踪的女友。艾轲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希望这是朦胧月色所带来的幻觉,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体机器人分明就是林韵的身形,身高、体形和姿态,都酷似艾轲记忆中的林韵,那个娴静清纯的窈窕少女。
在这个失眠之夜,在这个无人打扰的空寂的别墅里,艾轲想到这个女人,这是他深爱的女人,她在那个雨夜离奇地失踪。他也想到从机场回市区路上看到的那只小猫,雨中迷路的小橘猫。
回城的第二天,也就是那场接风宴的次日,他就独自去街道派出所询问,他想弄清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以失踪者亲人的身份去打听,而警方案卷所显示的事实是,林韵是在那个雨夜遭到不明身份者绑架。此案发生在艾轲出事(外地警察跨省抓人)两个月之后的那个雨夜,两个蒙面人在林韵所住小区的地下车库绑架了她,半小时后,她的住所——她与艾轲的家也遭到了洗劫。艾轲在警方的监控录像中看到了那一幕,绑架者就开着林韵的车逃离,那辆车很快便逃离了摄像头的监控。
离开派出所后,艾轲打车去往那个不复存在的家,那套房子已有了新的业主。艾轲冤狱的罪名是所谓经济问题,他的女友林韵失踪后,外地那家法院异地查封并拍卖了这处房产,所幸屋内的物品没被丢弃,现正存放在公司仓库里。何适探监时也曾说过这事,艾轲感激何适的细心安排。何适确实也是尽心竭力了,当外地那家公司与法院的内鬼陷害艾轲时,何适甚至想替艾轲顶罪,因为这也是两家公司之间的合作,而云芯公司离不了艾轲。
匪夷所思的合作。对于那个贫困县的企业来说,难得遇上这样的好项目,然而他们只是想赚快钱赚大钱,而且最好是独赚。他们其实只是想骗取这项技术,为此他们蓄意与当地基层法院相勾结,罗织罪名将艾轲投入监狱,以期独霸这项技术。
如今二审法院已宣判艾轲无罪,艾轲深知在这件事上有很多人在撒谎作伪证,这便是现实,这现实使他陷入深深的绝望。正是这种绝望驱使他在服刑期间有所作为,也就是改进了国产测谎仪技术。而荒诞之处在于,正是这项技术成果使他获得了减刑的机会。
林韵失踪已然是事实,但这个事件中又隐藏着多少谎言?关于她被绑架的原因,派出所那边有两个版本的推测,简单的版本是有人劫财劫色,而复杂的版本是说,林韵有间谍嫌疑,就是那种商业间谍,警方说曾经收到这样的匿名举报。而这个版本的说法传到云芯公司,有人甚至怀疑这起Unicorn泄密也可能与她有关系,因为她毕竟是这项技术的研发者艾轲的女友……
此刻,在这个孤独的深夜,艾轲默默地望着实验室里的这台测谎仪。对于这项技术,他有很多改进思路。而今于他而言,他希望这不只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提升,他希望这项技术有更多的用途,甚至希望能用它来解决自己面临的难题,希望它能帮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就这样熬到凌晨时分,他才昏沉地睡去。
狂风呼啸,这是来自海上的旋风。野芦苇在风中摇曳,雨燕在芦花之上低飞。宝石蓝跑车在通往别墅的小路上飞驰,顾濛远远地便看见了那棵凤凰木。树枝随风起舞,扬起细碎的花瓣,望去像是红色的雨滴。
昨天她并未留在别墅过夜,别墅里其实也有她的住处,她的卧室在一楼,二楼也有她的个人实验室。她在门口停车,通过虹膜识别门禁后,便将跑车开进院内,铁门随即在她身后合上。
她拎着给艾轲带的早餐,而此刻艾轲尚未起床。二楼卧室的窗帘仍未拉开,顾濛便望着阳台上那个女人的身影。隔着这样的距离,顾濛看到的是一尊爱神维纳斯的雕像,不是断臂的维纳斯。女人的身形微微扭转,形成一个美妙的姿势,她以左手轻揽着右臂,右手则轻掩着下身。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台一侧的簕杜鹃恰好做了她的衬景,这个季节簕杜鹃尚未开花,那片茂密的绿叶透着生机。顾濛望着阳台上的美景,便想到要及时为簕杜鹃浇水……
艾轲梦见了蜘蛛网,一道又一道的蜘蛛网,像是重重屏障。它们布满一条黑暗的管道,像是城市的地下管道,也像是山间的隧道。他看见一只橘黄色小猫在奔逃,前方是无尽的蛛网,脚下是一片片污水。他想伸手为小猫拂去那些蛛网,却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困住了,像是被困在城市高楼的一角。他望着身下那些闪烁的灯火,又听见一个人在旁边冲他哭叫。那哭叫者只是一个人影,像是皮影戏里的那种形象,但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形象。那人在向他哭诉,像是在忏悔和哀求,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远处。此刻他心如死水,心如坚冰,他只是漠然地望着这冷酷的世界。那人是在说自己已走投无路,是在请求他的宽恕,也是在向他求救。那人说要跳楼,而他依然不为所动。他们是在一座楼房的阳台上,那人与他只相距数米远。那个绝望的人像是要跳楼了,那人踉踉跄跄晃向阳台的护栏,而他——这个做梦者——的眼神忽然闪亮,却不是为那要跳楼的人而闪亮。此刻他正出神地望着另一个方向,望着一只受伤的小橘猫,那只小猫正在怯怯地走来。那个奔向护栏的人最后朝他望一眼,但他只是温柔地望着那只小猫。接着便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跳楼者坠地的声响。……
就这样他从另一场噩梦中醒来。他看不清那个跳楼者的相貌,也难以判定其身份,但有一种感觉很明确,梦中的意念告诉他,那个跳楼者就是陷害他的人。他的冤案虽已平反,但那些构陷者尚未受到严惩,因为他们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内地那家企业,那家企业所在地的基层法院,还有其他看不见的势力,总之是没有哪一个具体的人来担责。于是这个梦中的形象便是模糊的,他也为此而感到困惑。
他并不想复仇,也无力复仇,但是他要判明真相,而二审判决也算是给出真相了,尽管并未严惩某一个具体的作恶者。既然如此,那些作恶者又怎会主动向他求饶?又怎会绝望到跳楼?……莫非与林韵的失踪有关?若是这样,他必会有自己的选择。一如梦境所示,他也许不会选择复仇,但也不会轻易饶恕。
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噤。他起床走进实验室,又走向室外的大阳台。他望一眼阳台边上那个女体机器人,又站在护栏处朝下看。地上并无坠楼者。
他看见了那辆停在树下的宝石蓝跑车。
顾濛已在她自己的实验室开始工作了。此刻她正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3D脑波图,这是一段留存的活动影像。屏幕上的脑波像是一片起伏的波浪,波峰在随着脑波活动的强度而变化。
外边有敲门声。只能是艾轲,别墅里没有别的人。
“请进。”顾濛站起身来,“早上好!没吃早餐吧?我放在一楼餐厅了。”
“好!稍过会儿。”艾轲瞥一眼电脑屏幕,屏幕上的脑波正呈现出剧烈的波动,“只有一周时间,恐是很难完成。……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有一种启示……”
顾濛望着艾轲,试探地说:“与林韵有关……”
“我那些个人物品是存放在公司仓库吗?”
“是。原本我是想让我表姐买下那套房,也保留那些物品。可一时钱凑不够,拍卖现场就被别人抢走了。”
“好在何总保存了那些物品。”
“好在我见过那些物品。”
艾轲不解地望着顾濛。
“喂,我不是公司副总吗?当然是后来提升的,我也分管公司技术资料档案。……你也知道,很多有价值的资料已被抢走……”
“我必须尽快去看看,也许她留下了什么线索……”
“我不想你伤心,所以一直没提此事。”
“今晚就去!你有权限吗?”
顾濛点点头说:“我有开门的权限……当然你更有权限,是要物归原主了。”
“你自然是看过了……有没有特别发现?”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我看见的东西未必是你所要的特别发现……”
顾濛这话有些蹊跷,但她似乎无意解释。艾轲也不便直接逼问,因为何适提醒过他,他不得不对顾濛有所提防,不能让她看透自己的心思。
“公司这起跨国官司,其实与我没多大关系了。我这算是尽义务吧,只有不到一周时间了,咱们尽力做,我担心恐难完全还原这实验。”
“反正这是您的实验,我只是协助。尽人事,听天命。可您怕是难以完全进入状态,毕竟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我完全理解,我全力配合……请相信我……”
“谢谢你的理解。晚些我去看看,就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