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云来客栈
李元霸甚觉蹊跷,见这几家旅舍客人出入稀少,柜台前均有牌子,上写“有房”二字,偏偏不卖给他们入住,肚里未免有气。一咬牙,往街上抓过一个乞儿,向他打听扬州城中最大的客栈在哪里,乞儿是个哑巴,咧嘴一笑,点点头,转身在前带路,穿过几条街坊,来到一家大旅店门前。又咿咿呀呀的,手指旅店招牌。李元霸抬头一看,见旅店门上一块横匾高悬,上写“云来客栈”四个金字。
李元霸将马拴在客栈门前歇马柱上,让颜萱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看看究竟。他大摇大摆走进客栈,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柜台里,年四五十岁,似掌柜模样。见他跨入门槛,马上笑脸相迎,不等他开口,笑道:“欢迎光临敝店!请问道爷,你有几位,可是要住下吗?”
李元霸见客栈掌柜居然上前相询,颇觉意外,点了点头,脱口问道:“掌柜的,你这里客房可满?”掌柜的听了,连忙摆手,笑道:“未满,未满!小道爷要开几间?”李元霸喜出望外,问道:“请问价钱?”
掌柜的躬身道:“敝店虽是扬州城内最大的客栈,房价竟是最低的。敝店下等房三百铢钱一间,中等房二百铢钱一间,上等房一百铢钱一间。”李元霸奇道:“如何你这里上等房便宜,下等房反贵呢?”掌柜的笑道:“敝店乃百年老店,一向以价廉物美惠客。道爷也来得巧,这几天正是敝店大酬宾客时日,只因房间供不应求,只好出此营销之策,为了吸引客人抢先入住,客人若来晚了,只能住高价下等房了。”
李元霸哈哈一笑,道:“如此倒也新鲜稀奇!那么,现如今贵店还有上等房吗?”掌柜的拱手道:“承赖道爷福气!如今敝店生意还不错的,真正是客如云来,敝店共有一百八十一间客房,如今卖出不剩多少。上中等房已卖完,倒还有几间下等房空着呢。”靠近身来,笑道:“道爷,看你风尘仆仆,才从外地来的,你能寻至敝店,也算有缘了。”说到这里,又附耳道:“不瞒你说,如今这扬州城里风声正紧,官府奉旨悬赏捉拿一男一女刺客,凡过往成对男女皆为嫌疑。嘿嘿,只因官府有令不得随意留宿同行男女客人,想来道爷也走了几家旅店,料来也没人敢留你二位住下,可是,敝店无此顾虑……”
李元霸一闻此言,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恩师说过有高丽刺客潜入中原,欲刺今上不果,被朝廷严令通缉,他在苏州北城门遇见褒姒兄妹俩被官军抓去,也因两个是一男一女。自己和颜萱如此同行,身后又有一匹骏驹,旅店老板见了自然怀疑,心想:“那花斑马虽然神骏,却是朱粲那伙强盗抢来的,待会儿将它牵到马市卖了才算了结。”开口道“:噢,原来如此。贵店何以不避嫌疑,也不怕官府追究吗?”
掌柜的微微一笑,道:“官府无能,草菅人命,这一月已乱抓了不少无辜男女,竟使扬州城内罕有成对男女街上行走的。我看你二位很面善,像道爷如此俊秀少年,还有这样水灵灵莲花似的女孩儿,哪里会是刺客?官府如此荼毒,害得城中旅店生意淡了许多。没法子,敝店但求有生意可做,若有客人求宿,只好不大避嫌了。不瞒你说,敝店在官府衙门中也有几个弟兄呢。”说到后面几句,压低了声音。
李元霸点点头,道:“我倒奇怪了,那些胆小怕事的旅店老板真够蠢的,他们为何不先留得嫌疑客人住下,然后再去报官请功,如此既赚房钱又拿赏银,何乐不为?”
掌柜的一听此话,脸现尴尬之色,哈哈一笑,道:“道爷年纪轻轻,见识过人,难怪你有此疑虑。不过嘛,生意人唯以和气生财,岂能贪图小利出卖客人?‘信用’二字之于我辈,才是最值钱东西。道爷,你说是不是?”
李元霸附和冷笑几声,细细打量掌柜的,暗道:“道爷也不管你报不报官,俺既住了这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把火先烧了你的家当,到时也不知该不该改个名儿叫‘祸来客栈’呢。”
颜萱站在外面,早听见掌柜的说起房价,竟是下等房价贵,上等房便宜,甚感好奇,便走进来。又听见说只有下等房空着,拉过李元霸,转身便走,道:“我瞧这里地处闹市,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房价又太便宜,我们不住这里,另找一家又清静又贵点儿的。”
掌柜的见颜萱一上来便说反话,哈哈一笑,道:“欢迎小娘子光临!小娘子说话真是风趣。既然小娘子嫌敝店房价便宜,周围也有点闹,我这里还有一间房,倒是最贵最幽静的,不知小娘子可愿不愿住?”
掌柜的之前见颜萱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先对李元霸眨眨眼,低声道:“道爷好眼力,好福气!你既肯枉顾,敝店另有几间单房在楼顶。”
颜萱见掌柜的对自己竟是左一声小娘子、右一声小娘子地乱叫,脸早红了,偷偷拉李元霸的衣角,忸怩道:“元霸,我们不住这里,另找地方吧。”李元霸回头在她耳边道:“姐姐,你不知近来官府正在缉拿一男一女刺客,我们两个竟有嫌疑,因此几家旅舍都不敢留宿。这里虽喧闹些儿,可是掌柜的仗着与官府勾结,因此才不避嫌留客。若另找地方,恐怕一时也难找见的。”
颜萱听了,咬唇不语。李元霸转过头去,对掌柜的道:“给我两间,只要最贵最幽静的。”颜萱忽道:“何必又要两间?只开一间吧。”
李元霸听颜萱说只开一间房,不禁一愣,回头望她。颜萱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知你是有钱罗汉,可是也不能大手大脚嘛。出门在外,多省下些钱,总会有用的。只要一间房吧,不过住一两宿的,晚上我睡地板,你睡床铺好了。”
掌柜的手指向上,笑道:“敝店共有六层半,最高处只有半层,因此单单开了几间套房,若住其中,四面临空,整个扬州城美景尽收眼底。房间摆设,客人但有所需,应有尽有,更兼高处清幽,格调雅致,最合你二位了……”又道:“还有一样,敝店专在顶层巧设机关,夏天可蓄水纳凉,冬日能天窗采光。因此,这房间还有个雅号儿,名叫‘会仙阁’。我看二位也是雅人,便以最优价钱卖了,图个吉利,一天五十八铢钱好了。”
“好,就要会仙阁。”不等颜萱说话,李元霸张口订下。
颜萱嫌这云来客栈房价太贵,本想另找一家便宜旅店住下,因此故意说了反话。要拉李元霸走,谁知他不但偏在这里住下,还要了最贵的什么“会仙阁”。她见如此,真是啼笑皆非,但她性情温婉,见李元霸已作主张,便不再吱声。
掌柜的依旧笑容可掬,道:“请先预付三日房钱。”李元霸既知官府正在捉拿刺客疑犯,为防客栈轻举妄动,存心要露一手给掌柜的看看,将银子轻轻往柜台一放,居然嵌入桌中。
掌柜的见了,暗暗吃惊,心道:“好俊的功夫。”也不动声色,轻轻一拍,银子竟从深嵌的桌里震出。李元霸见了,与他对视一眼,两个都哈哈一笑。掌柜的道:“二位入住敝店,每天若吃茶点,早晚二楼南面都有。”转头高声叫道:“六三儿!快请贵客上‘会仙阁’!”
“来啰!”便有一个小伙子跑过来,笑眯眯的,作揖道:“客官,楼上请!请把马绳儿给小的,马匹会安顿在后院马厩,包裹行囊立刻送入房中。”
两人走进云来客栈庭院,见客栈是土木结构,回廊格局,楼梯从中央旋绕而上,中间更有天井采光,空旷明亮,其间布置花草香烛,颇为堂皇气派。
上了二楼过道,李元霸忽见一个青年秀士,身着白衣,容貌甚俊,从一间房走出下楼去。想起在苏州沱茶肆见过,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经过三楼,又听见有房间传出窃窃私语声,男女混杂,调笑无忌,言辞猥琐,赶忙拉着颜萱快走。到得四五楼,房门阔大,出入的无非商贾豪客,游侠僧道,说话间杂南腔北调,竟是三教九流,无类不有。再登梯而上,只见一间高阁在前,横额上有“会仙阁”三字,门朝南开,赫然独立顶楼。
李元霸一进会仙阁,见里面宽敞,南北透光,东西分隔,里外三进,大小床榻用具皆备,果然别有幽趣,才信客栈掌柜所说不假。颜萱见房间过于豪奢,颇不适应,叹道:“这样大的房间住进来,反觉心里空荡荡的。”
李元霸微微一笑,道:“姐姐莫嫌房大,你不见我们问了几家客舍旅店,都不肯留宿,全因朝廷官府正在抓捕刺客。这客栈敢让我们进来,虽透出些古怪,可是若不住进,我们又哪里落脚?我这散财童子有钱罗汉既带了观音娘娘到了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若不找个清静自在的地儿落脚,怎么对得起这些天来姐姐布施善待我一场?”
颜萱抿唇一笑,道:“总是你好大喜功,出手阔绰。你既带我到得扬州,进了这里,便是蓬莱仙境,或是荆棘草窝,又有什么好说的,总之我随遇而安罢了。”她见会仙阁里间倒也干净别致,与外面隔了一道屏风,颇觉欢喜,也安下心来。
李元霸道:“如今世道却不太平,我们出门在外,须得处处小心。我看这里住的人好杂,因此选了最高一层,若有什么变故,也好居高临下,便宜行事的。”颜萱道:“什么居高临下,若真有变故,我们住的是高楼,怎么脱身快走?”李元霸嘻嘻一笑,道:“姐姐放心吧,这才六层之楼,不过十五六丈高。姐姐若和我进入玄竹谷中,看到百丈悬崖,千仞绝壁,才知什么叫作高呢。真要有什么事,到时难道我们就不会有法走脱吗?”
颜萱笑道:“也罢,我说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听你的吧。这里有好几间房,今晚我便住里间,你住外边。”想起那伙强盗曾调笑自己是他拐来的小娘子,自己随他到了扬州,又同住一房,岂不应了那瞎眼强盗朱粲说的吗?如此一想,脸上发烧,不再和李元霸说话,低眉转身,进了里间。
李元霸见颜萱进了里间,才觉屁股隐隐作痛,便到阁楼外间床榻上歇息。躺了一会儿,疼痛稍减,不觉睡去,醒来一看,已过晡时。侧耳听里间没有声息,以为颜萱睡着了,悄悄起身,出了阁楼。他早见客栈顶楼并非仅有会仙阁一间房,轻手轻脚,走过去查看,见隔壁还有一间阁楼,门朝北开,门上写有“扶风阁”三字。贴耳窗下,听见里面有细碎脚步声,似已有客入住。
李元霸从客栈后楼出去,到附近街市四处走走看看,游了半个多时辰,见天色向晚,就近在一家食肆买了些瓜果点心回来。上了阁楼,轻轻推门进去,抬头一看,颜萱坐在外间床榻上,见他回来,满脸娇嗔。笑道:“姐姐睡醒了。”走过去将点心放到桌上。
颜萱道:“睡你个大头鬼,我又几时睡了?你跑哪儿去了,居然一声不吱地溜开,我以为你不辞而别……”竟是一顿抢白。
李元霸道:“我才下楼到外面溜达一会儿,顺便买些好吃的给你。”
颜萱嗔道:“我又不饿,谁叫你买吃的去了?”站起身,过来扭李元霸耳朵,咬牙道:“下回你去哪里,若不叫上我,瞧我不扭你耳朵!嗯,你既带我到了这里,我就跟定你了,别想扔下我不管。”
“好痛,姐姐快松手!我哪敢扔下你不管?我只怕自己老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看见心烦呢。”
颜萱脸上一红,嗔道:“是,我看见你就烦,看不见你就……”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若看不见我,便一时三刻地念叨咒我是不是?”
颜萱咬唇道:“咒什么咒,我咒你哪天变成个癞蛤蟆!”见李元霸依旧嬉皮笑脸的,全没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一跺脚,道:“我和你认真说话,你究竟听见没有?”
李元霸上前拉过颜萱的手,赔笑道:“好姐姐,别生气。我没叫你一起出去,怕官府探子看见起疑心,还以为我们是高丽刺客呢。”
颜萱道:“我跟你上扬州,难道就成天躲在屋里不出去吗?两个出去打什么紧,难道我不会改头换面吗?”她想起李元霸假扮阿龙婆编的故事中曾有赖大小姐女扮男装的情节,心中一动。
李元霸哈哈一笑,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个赖大小姐?”颜萱嗔道:“不可以吗?我偏扮给你看。”转身跑进里间,不一会儿,屏风里转出一个青衫书生。
原来颜萱缝制了一套青衫,本是给张二哥留的,后来给李元霸穿了。李元霸从玄竹谷回来将衣衫弄破,她洗净补好带上扬州,心想既然李元霸已穿过,不如给他以后行走江湖洗换,谁知现在自己先用上了。
颜萱笑吟吟走过来,一拱手,变着嗓音道:“李贤弟,别来无恙,愚兄请了。”李元霸见颜萱穿上青衫,俊美之极,拍手一笑,躬身道:“颜公子,好俊模样!小弟有礼了。”颜萱掩口一笑,道:“你看我学得像不像?”
李元霸一本正经道:“颜兄这一身行头出来,小弟都快认不出了。像倒是很像的,就是相貌太过俊美了些。如此打扮出门,恐怕路上女子见了,都要驻足回首对你一见钟情的。”
颜萱扑哧一笑,道:“什么一见钟情?又来取笑我,那些文绉绉的套话,我可听不懂,也学不来。”李元霸道:“我早想好了,明日你就这般打扮,我们上扬州城里最热闹的曲坊……”颜萱奇道:“去那里做什么?”
李元霸笑道:“那里可是个好玩的地方。到时去了,你便知了。”他没说曲坊里往来过客甚多,可打听到江北山东那边消息,怕她一听自己提起张二宝便害羞生气。
颜萱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竟想到带我去那种地方,我知你身上的钱该布施的也布施了,不该花的也花了,又住进这什么会仙阁,钱也用得差不多了,莫非你想把我卖了换些房钱酒钱不成?”一口气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道:“就是卖呢,我也不怕的。总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半步不离开你,看你能把我甩开不?”想起李元霸曾说自己若去曲坊唱曲儿,会抢了曲坊歌姬的饭碗,不禁微微一笑。
李元霸一揖到地,道:“天地良心!我怎舍得撇下姐姐不管?我不过想请你去曲坊听听曲,或听一回说书弹唱的,让你见识热闹一番。人家都说,到了扬州城,不往曲坊一游,也算白来了。我打听过了,出客栈右转,过得两条街,有个曲坊是扬州城最有名的。若不是走路累了,今日我想立时和你一起去呢。”
颜萱笑道:“你当真要去那种地方呀?乱七八糟的,多是男人,我又不会说话……”李元霸道:“这倒不妨,你扮个公子哥儿,我做你的小仆童,到时你只装聋作哑,不用说话,看我周旋就是了。”
“嗯,你倒会安排,原来你变着法来报复人家,也让我做一回哑巴,我可不干。”“姐姐若不肯做哑巴,那么我来做好了,到时一切由你周旋……”“如此更加不可。”
“总不成两个都做哑巴?你若不肯做也罢,到时你爱说不说,全由得你就是了。”“这还差不多。”
“姐姐也该饿了,先吃些点心。”“我不饿,你先放着。”
李元霸笑道:“我放姐姐房里,你饿了再吃吧。”将点心瓜果捧进里间,颜萱不置可否,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出神。
李元霸放好瓜果点心,回头道:“姐姐累了,早些歇息吧!”说着,退出自去外间安歇。坐上床榻,拿过玄竹杖,将龟蛇二灵放出透气。龟蛇久闷竹杖里,早蠢蠢欲动,因此一出来便四处游窜,欢然异常。李元霸盘膝坐下,拈个指诀,入静练功。龟蛇自在房中嬉闹,过得一盏茶工夫,才慢慢爬上窗台,相缠蜷缩一角,安然不动。
第26节 高丽公主
李元霸坐了两个时辰左右,忽觉腰酸腿麻,屁股复痛,便出定起身,下床活动了一下筋骨,才躺下睡去。睡到子夜时分,耳中听见有低泣声音,他行走江湖以来,养成警睡之习,感觉异动,便即醒来。睁眼一看,只见颜萱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垂泪。他愕然坐起,问道:“是你,怎么你还不睡?”
颜萱见李元霸突然醒转,慌忙背过身去,道:“我一时睡不着,出来想和你说说话,谁知你睡着了。”李元霸见她脸上泪珠犹在,又问:“你不开心吗?若是我又做错什么,你便原谅我吧。”
颜萱连忙摆手,道:“你没做错什么,我又哪有不开心了?我高兴得紧。”强作欢颜。李元霸掏出手绢,替颜萱擦泪。颜萱见他这样,推开他,嗔道:“谁用得着你这样,拿来我自己擦……”伸手来拿手绢。
李元霸不肯脱手,道:“还是我替姐姐擦吧,我怕……”
“你又怕什么?”“我怕你要回这条手绢。”
颜萱伸手来夺,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呢。你还我吧,下回我给你绣一条更好的……”
李元霸早将手绢塞入怀里,道:“我喜欢这条,下次你若有空再绣一条,我还要。”“你要这么多手绢干嘛?”
“只要是姐姐绣的,我都喜欢都想要。”
颜萱叹道:“你又要我的手绢做什么?人家看见便知是女孩子身上带的。你若拿出来,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
颜萱瞪了李元霸一眼,脱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总之不大好,你还了给我吧。”李元霸微笑不语。颜萱道:“好吧,我跟你说,你以后要是遇见喜欢的女孩子,人家若见你身上带着这条手绢,她一定会不开心的。”
李元霸笑嘻嘻的,道:“你又怎知以后我会遇见喜欢的女孩,她怎么又会不开心呢?”颜萱脸上一红,叹道:“嗯,就算你再聪明百倍,可是女孩子的心思你哪里懂?我不和你说了。我乏了,想睡了。”站起来,转身跑进里间。
李元霸眼看颜萱转入屏风后面,见她忽喜忽愁的,甚感纳闷。
云来客栈楼顶房中,李元霸枕臂而卧,见窗外明月高挂,想起今夜正是十五之夕,蓦感一丝惆怅,不知从何而来。
他和颜萱相识,时日虽不太长,但颜萱身上江南女子特有的清丽温婉,令他一见倾心。自从他得知颜萱的身世后,心中对她更生爱怜与同情,何况在阿龙婆家又和颜萱有发肤之亲,少年情怀,早已缠绵郁结。再加邵正奇临死前又将颜萱托付给他,心中对之更平添了一种眷念之情。
也知她曾与张二宝有过婚约,对这一段心事仍放不下,这一回她和自己同上扬州城,就是为了打听张二哥的消息。若能打听到好消息,张二宝有一天回到双桥镇,颜萱真的嫁给了他,难道自己真的无动于衷吗?只是“外公”邵正奇已死,张家若上门求亲,又有谁来替她做主?如此胡思乱想,理不出个头绪,心中更乱。
李元霸瞥见龟蛇两个缠绕一起,亲密无间,自在逍遥,便觉自己连龟蛇都不如。人生在世,所为何来?为何心中情怀,总是忧喜参半,不似那天上一轮明月,圆圆满满。一时难眠,起身彷徨窗下,愁绪排遣不去。
李元霸犹自怅然搔首,没料想同处一楼,另一窗前,也有一人对月幽思。
与会仙阁仅一墙之隔的扶风阁,住的是高华公主和虬髯刺客。他们自苏州转辗江南各地,寻访江湖传说中的“玄武秘笈”,前两日转到扬州,也到云来客栈落脚,入住扶风阁。扶风阁房间也有三进,比会仙阁略大。虬髯刺客一进阁中,照例住在外间,以便守护高华公主。高华公主住里间,中间隔一大厅。
高华公主双手交叠胸前,仰望明月,倚楼向北,心中默默祷告。她携高丽武士远离故国,涉海而来,潜入百万军中,欲刺隋帝不果,为躲避朝廷缉拿追捕,乔装改扮到处隐伏,时至于今,已逾半载。逃亡之际,奔波途中,念念不忘故乡,每至月圆之夜,对月北望,遥祝思亲。每当此时,她总要换回女儿身,穿上白纱裙裾,长发委地,赤足而行。
这一夜,高华公主又似往常一样,换上高丽服饰,轻纱曼裹,低襟长裙。对月默祷一番,即坐窗前,独自品味“仙品红釀”。这是高丽王室用海外奇方,经极寒玄冰镇过,以百花之髓酿制而成的美酒。她出来时特意带了一瓶随身,每当思乡情浓,将“仙品红釀”倒出一点,轻啜一口,细细品味。酡颜微醺,陶然忘忧,在高丽民间此酒又称“忘忧水”。她喝下“忘忧水”后,常兴致盎然,翩翩起舞,只是今夜无心舞蹈,唯支颐而坐,若有所思。
高华公主美艳绝伦,天生身带异香,又生得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更兼身材曼妙,仪态万千。她在高丽公主中排行第七,朝野上下都呼她“圣女”,认为上天赐福高丽,对之敬若天人,人人顶礼膜拜。高丽人生来强悍尚武,身为高丽公主,她自幼拜来自大隋的大国师葛一氓为师。授武之余,葛一氓也教她学习汉语,诵读诗词歌赋,她对《诗经》一见如故,喜其情采文思而爱不释手。
她长大后,更加思慕中原,许愿此生定要前往中原,遍游名山大川,尽览风土文物。可是万想不到自己初入中原,却是怀仇而来。她父王高汤因大隋征伐辽东而日夜忧惧,终于郁郁而死。父王死后,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高元继承了王位。她从小便被高丽王宠爱,视若掌上明珠。父王之死,令她悲恸之极,因此深恨大隋远征辽东,于是私携高丽第一武士崔贞镐潜入中原,行刺大隋皇帝。谁知冒险潜入六合行宫,只割了隋帝替身头颅。行迹暴露后,即遭朝廷追捕,所幸崔贞镐武功高强,加之她化装有术,几经围捕,两个都成功逃脱,从此深居简出,隐伏下来。
又听说中原有一部“玄武秘笈”,得之者得天下。因此她和崔贞镐计定,要将秘笈寻夺到手。她和崔贞镐潜入江南,打听到黄龙教在扬州城聚会,开坛收徒,欲伺机混入会场打探消息。黄龙教定于六月十八日开坛,因此她和崔贞镐在云来客栈里蛰伏等候。她和崔贞镐辗转于吴郡江都等地,早被江南景致迷住,一入江南便盘桓不走,不肯离去。
平时她和崔贞镐出行,经常变换装束,女扮男装。后来穿惯了男子衣衫,出入多作富家公子打扮。到了扬州,一如过苏州时的装束。因高丽在北面,特意选了云来客栈朝北开门的扶风阁入住。
这一日,闲来无事,在窗下翻看《诗经》,读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正自吟咏,偶尔一瞥,看见李元霸和颜萱走上楼,进了隔壁的会仙阁。
她认出李元霸,怦然心跳。见颜萱和李元霸走在一起,起初还以为是他在苏州救走的褒姒,仔细看上去却不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觉得颜萱温柔秀丽,李元霸则神气扬扬,也比在苏州见时老练了许多。她想起在苏州北城门下李元霸戏弄官军的滑稽情景,不禁莞尔。
不知为何,她似不愿李元霸看见自己,早早把窗户关上,自在扶风阁里诵读《诗经》。到了夜晚,向北祈祷,望月幽思一番,不觉已到子夜时分。隐约听见有女子叹息的声音,又听见说话,她不喜听人隐私,走进卧室,吹灭烛火,躺下睡去。
李元霸愁绪难遣,躺下睡去。才迷糊闭上眼,忽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窗台上的龟蛇感应醒觉。轻轻起身,贴耳在壁,倾听外面动静,不见异常,心中暗忖:“似有人来窥探,莫非云来客栈却非善地?”想起今日入住,客栈掌柜的显露功夫与自己较劲,看来绝非寻常客栈。
忽听砰嘡一声,隔壁扶风阁外传来一道响声,极似铁器撞击落地,又听有人痛哼一声,随后一阵急促脚步声渐远去。
他不明就里,不肯开门出去,玄竹杖紧握在手,侧身紧靠壁上,眼睛盯着门窗,静观其变。过得片刻,外面再无动静。他担心颜萱,奔进里面,在屏风外轻呼道:“姐姐,你睡着了吗?”颜萱喊道:“元霸,你快过来!”李元霸道:“姐姐别怕,我在这里。”快步走进里间,见颜萱身穿淡黄薄衫,紧捂被子,坐在床上,神色惊慌。
颜萱一见到李元霸,抓住他的手,身子挨过来,颤声道:“刚才,我听见外面有响声,好像有人……”李元霸揽住她的肩头,道:“我刚才也听见了。我猜有人窥视,被隔壁的人飞镖击伤逃走了。”颜萱犹自惊疑不定。李元霸笑道:“我瞧这客栈有些古怪,明日我再探个究竟。姐姐放心,先歇息吧。”
颜萱抓他的手更紧了,道:“今晚你在这里陪我,不可离开一步。”李元霸道:“是,我在屏风外守护,你安心睡吧。”颜萱摇摇头,道:“不,你就睡这里。”手指床脚,拿过一个枕头塞到他怀里。
李元霸只得答应了,坐到床脚,斜倚床架,看着颜萱,抱枕而笑。颜萱见李元霸到床脚坐下,心中稍定。她本来也无心睡眠,拿被子裹住身子,眼望李元霸,目光满是温柔之意。李元霸也傻笑看她,两人对望,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欲言又止,相视一笑。颜萱柔声道:“你今天走得累了,身上又有伤,躺下睡吧。不用管我。”见他但笑不语,嗔道:“你笑什么?怎的变傻了似的,不许你笑。”李元霸忙绷住脸,道:“是,姐姐你睡吧,我这里坐着就行了。”盘起双腿,坐在床沿上。
颜萱神色颇显憔悴,摇摇头道:“我不想睡,也睡不着……”李元霸笑道:“姐姐不想睡,莫不是又怕我咬你的脚?”颜萱闻言,咯咯一笑,忽见自己的脚已露出被外,忙缩回去,脸上一红。想起那夜在阿龙婆家他假扮阿龙婆来咬自己的脚,心中波动,佯道:“恼不过,真想用簪儿扎你……”作势拔出头上玉簪。
李元霸慌了神,抱住头道:“姐姐饶我吧,你若扎我,我可更加不敢睡了。”颜萱忍住笑,瞪了他一眼,道:“既然你不睡,罚你陪我说说话。”抱住膝头,见窗外明月半隐,叹道:“连月儿都睡了,我却一点睡意没有。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李元霸道:“姐姐莫愁!我想好了,明日我们出去打听,多半能听到江北山东那边消息……”
颜萱幽幽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是……若说出去打听什么消息,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去江北山东服役,天南海北的,又有谁知谁是谁呢?那些人一起服役做苦力,又有谁能逃得出来?就算侥幸逃了出来,哪里又敢往街上冒头……”
李元霸笑道:“姐姐说得在理,可是世事难料,说不定碰巧也能打听到些有用消息,明日我们上曲坊瞧瞧去。”颜萱踌躇道:“你当真要去吗?”
李元霸道:“是,非去不可。”从怀里拿出白羽扇和白金戒指,笑道:“这扇戒是一位前辈托我转交别人的,到时给姐姐做道具扮成个翩翩公子,我跟在后面做你书童吧。”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可学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话。你本来就是个公子爷,你真要去什么曲坊,又肯带我去,我便给你做书童吧。”
“谁叫你生得太美,出门扮成个书童什么的人家见了都不信呢。”
颜萱忽觉此事颇有趣,掩口一笑,又道:“你说我们在扬州待几天?这里住的好贵,就算卖完那些竹器也不抵半天的房钱。”李元霸笑道:“我们既到了扬州,只要姐姐高兴,想待几天就待几天。至于房钱嘛,姐姐不用担心,朱粲送的银子还没用完呢。”
颜萱叹道:“客栈那么高楼,怎么有人能爬上来偷看人家房间呢?莫非竟是什么江湖大盗……”想起自己初上扬州,路上遇见强盗,进了客栈又碰上大盗,不觉苦笑。李元霸嘻嘻一笑,道:“姐姐别担心,就算是江湖大盗又怕他怎的?我们有龟蛇二灵在此,便有些什么动静,它两个都能警觉应付的。江湖上盯梢窥探之事,也是稀松平常,更离奇古怪的事还多着呢。”
“你行走江湖见得多了,我就信你吧。明天出去打听消息,有就有,没有也罢了。你带我到处逛逛,就算你陪我上一回扬州了。”
李元霸道:“只要姐姐乐意,我不但要带姐姐上扬州城逛逛,还想带姐姐八方云游吃遍天下呢。姐姐,你不要总想着回去,外公出远门了,我们过得十天半月再回去也不迟。”他想哄得颜萱和自己在外日子一长,习惯了这样生活,再慢慢将她的身世告诉她。
颜萱奇道:“不回去了,跟你到处云游?”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女孩家怎可成天跟一个男子在外头晃来晃去的。想到今日在路上被行人强盗打趣调笑,真是难为情。又道:“还说到处云游呢,和你头一遭来扬州,路上便遇着强盗,才住下又有人来窥探。想不到出门在外,如此多事。想想你一个人行走江湖那么久,也不知遇见多少麻烦事呢。”忽觉李元霸年纪虽轻,却老于江湖,遇事镇定,也颇可敬可佩。
李元霸笑道:“强盗找上门是给我们送钱送马的,我巴不得多遇上几次。今夜来窥之人,我猜不是针对我们……”压低声音,又道:“我们隔壁有人住,整天门窗紧闭,似有女客,也不知什么来头。”颜萱哦的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墙壁。李元霸顿了一顿,又道:“明日我们出入,姐姐最好女扮男装,如此掩人耳目,也省去许多麻烦。”
颜萱道:“嗯,才陪我出来一天,就开始嫌我麻烦了。还说什么带我云游八方,你是哄我开心罢了。”李元霸道:“我怎会嫌你?你冤枉我呢,原来姐姐也这般的伶牙俐齿,嘴不饶人。”颜萱掩口一笑,道:“也罢,既然你嫌我麻烦,说不得我只好听你的。从明日开始,我改穿男装吧。”看李元霸已有困意,道:“不过,现在你须得听我一句……”。
“什么?”“立刻躺下睡觉。”
李元霸嘻嘻一笑,打了个哈欠,道:“是,我听姐姐的话。”他坐久了早觉屁股酸疼,见颜萱开口催自己睡,正合己意,当即侧身躺下,闭目睡去。
颜萱抱膝而坐,看着李元霸躺下,不一会儿鼾声顿起,很快睡着了。时近三更,借着些微月光,凝眸打量起李元霸。她和李元霸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如此切近地看他。见他面目清秀,浑身透出一股洒脱之气,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个美少年。想到他从小便被父母送出家门,入山修行,如今又被赶出山门,浪迹江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颜萱看着李元霸,轻轻叹了一口气,闭目斜靠枕上,不觉睡去。李元霸一觉睡到卯时才醒来,见颜萱伏枕而睡,轻手轻脚起身走出里间。心想趁天色尚早,自己先将竹器拿到早市叫卖,顺便打听些江北山东消息。
他走到外间,背起竹器,悄悄出了阁楼,从客栈后门出去。其时,天光微明,街上已有行人,各种食肆小店正炊烟升起。昨日已打听到扬州早市方向,一出客栈,直奔早市而去。
不到半盏茶工夫,到了早市。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当街摆下竹器,吆喝叫喊“凡过往行人,若有告知江北山东消息,以价值十文的竹器相酬”云云。过往行人听了都觉稀奇,不一会儿竟有许多人围上来看热闹,看的人多,说的人少。
如此不到半个时辰,手中竹器竟也散发完了。回头想想,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消息,未免沮丧,空手而返。他走回客栈,上了六楼,蹑足靠近扶风阁左近探视,见窗门依然紧闭,略无动静,心下疑惑。转回会仙阁,见颜萱仍在酣睡,自去外间上床打坐。
客栈楼下各种叫卖声纷起,过往车马喧嘶,把颜萱吵醒了。她坐起身来,不见李元霸,出来找他。见他正在打坐,神情俨然,微微一笑。
第27节 黄龙请柬
待李元霸和颜萱一起出了会仙阁,颜萱已是男装打扮。他们下到二楼,见南楼果然是茶座食肆,各色茶点小吃,应有尽有。楼堂早坐满了人,李元霸心念一动,和颜萱进去,在靠近楼窗的角落,找个座位坐下。才坐下,小二便跑过来点菜。
昨日在二楼见过的青年秀士也出现在门口,他似早预定一个大桌,径直走过去坐下,掏出一把白羽扇来摇。
李元霸若有所思,正疑惑间,忽见楼上一下涌上五六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青年秀士迎上前去,彼此招呼问候,一起围桌坐下。李元霸见这七个书生秀士,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上下,皆身穿白衣,手执白羽扇,认定是白羽派的诸羽士无疑,不知为何却少了一个。
李元霸曾受师父王通之托,几乎便想上前相认。转念一想,王通嘱自己只将扇戒送到他女儿王蝉儿手中。眼看这七个人个个长得白净,容貌出众,举止斯文,但神色间皆似有忧色,彼此说话也是客客气气。
颜萱道:“元霸,你看怎么他几个拿的扇子和你一样?”李元霸点了点头,笑道:“可不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呢。”远远听见他们谈论的话题多是些圣贤语录,之乎者也,文绉绉的,令人牙酸。李元霸笑道:“公子爷,咱们赶紧吃了走人,再不然吃的东西全要吐出来。”颜萱会意,抿唇而笑。
这时小二跑上前来,手捧一碟玉盘装着的点心,笑道:“二位公子,有位先生命我送上本店最贵的一道点心,请二位慢用。”往后一指,李元霸望过去,见隔了三四桌外,独坐一人,约四十五六岁,衣着华贵,气宇不凡,满脸带笑,正朝这边拱手作礼。
李元霸看清那人模样,却不识得,心下狐疑。那中年男子满面笑容,起身走过来,向李元霸抱拳道:“在下邴元真,见公子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冒昧相认,不为别的,只想与公子结交结交,不知肯垂青否?”李元霸见他自个上来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干脆利落,颇觉意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拱手道:“不敢!承蒙邴先生错爱,惠赠佳点,在下受之有愧!”
邴元真仰脸哈哈一笑,伸手拍了一拍李元霸的肩膀,道:“好!邴某瞧公子也是个爽快人,今日我们兄弟就算结交了。”也不等李元霸让座,自己在对面坐下。看了颜萱一眼,抱拳道:“这位美公子也请了。”
颜萱忙回礼,脸上红晕,一语不发。邴元真拿眼直盯李元霸,二话不说,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事放在桌上,推至李元霸面前。李元霸瞥眼一看,是一张金黄色请柬,上写“黄龙教开坛宴会”几个字。
邴元真开门见山,道:“江湖上朋友相见,讲的是肝胆相照,不拘礼节。公子,你我兄弟一见如故,邴某约了天下四方朋友聚会,于后日辰时在崇德坊隆兴街一百一十八号周公馆喝茶,恭请公子大驾光临。到时来瞧瞧热闹,也好多交几个朋友。”
李元霸不动声色,拱手道:“承爱,承爱!”邴元真道:“邴某尚有俗务在身,不能多陪,二位请慢用,告辞了。”说完站起身,一拱手,转身自去。他才转身,便有三五个大汉从周围座位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一起下楼去了。
李元霸这才相信管崇所言非虚,可是想不到自己初来乍到,黄龙教居然相邀赴会。看邴元真的架势,在黄龙教中身份定然不低,他也是有备而来。颜萱见邴元真来去有众人簇拥跟随,俨然一个大人物,一上来便邀李元霸参加他们的聚会,笑道:“这人好大的架势,不过对你倒挺客气呢,他又请你参加什么宴会?”
李元霸低声道:“姐姐莫非忘了管崇那几个蟊贼说的话,是什么黄龙教开坛收徒,故意搞什么仪式,我瞧多半是虚张声势,别有用心,做给人看罢了。”
颜萱道:“他说后天才去,难道我们要在扬州等到后天吗?”李元霸笑道:“一切相机行事,我也不定去的。不要管他,先吃饱再说。”颜萱轻道:“我早吃好了,你自己吃吧。”
李元霸胡乱吃了些早点,对邴元真送来的点心丝毫不动,喝了一口茶,起身正要和颜萱下楼去,一抬头,从楼梯口缓缓走来两个人。
李元霸一见之下,心里咯噔一下,怦怦心跳。只见一人身形高大,身穿灰布袍,面蓄长须,年纪似四五十岁,背负一个黑色长形包裹,似为琴囊。另一人身材纤长,穿着青衫,看似十八九岁,手执一把折扇,却是书生打扮,俊美之极,只是脸色略黄,面无表情。原来是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
李元霸蓦然看见他们,便觉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自己在苏州北城门外戏弄官军时,这两人一直在茶肆里。他见虬髯刺客身形高大,相貌威猛,犹不觉惊诧,一见高华公主,心中居然狂跳不已。他也奇怪自己看见高华公主为何竟如此激动,高华公主的打扮居然和颜萱一样,都是一副青衫书生的装扮。他回头看一眼颜萱,又转去看一眼高华公主,两个身材相当,都美到十分。只是颜萱更显温婉柔美,高华公主俊秀中透出一种尊贵之气,脸庞五官如天工雕刻一般精致完美,让李元霸不由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貌之人。
正错愕间,只见高华公主也朝这边看过来,一见李元霸,目光对接,她也面现惊愕之色,慌忙转过脸去。她假装没看见李元霸,和虬髯刺客从李颜二人身边走过,往楼堂最里面的角落找座位坐下,背对李元霸,虬髯刺客斜坐对面。
颜萱也看见了高华公主和虬髯刺客,她见李元霸目不转睛,盯着那位少年书生看,掩口一笑,道:“你贼忒兮兮地瞧人家做什么?人家若是个女孩子,还不知你怎么流口水呢。”忍不住叹道:“嗯,那位少年书生长得好俊!”
李元霸听颜萱也这样说,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少年书生扮相虽然惟妙惟肖,其实正是当初在旁观看自己戏弄官军的神秘女子。”见少年书生对面的灰衣大汉,面容冷峻,背负琴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高丽刺客!”心想朝廷官府通缉布告的刺客有一男一女,眼前这两个男女嫌疑甚大。他一时猜不透神秘女子的身份,始终觉得她气度不凡,冷艳不可逼视。高丽刺客身涉万险之境,岂宜携带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小女子?看二人言谈神态,俨然主仆,高丽刺客对神秘女子极为恭敬,莫非她是高丽公主?他们从楼上下来,多半就住在会仙阁隔壁,一时猜揣不定。
李元霸想起恩师牧道人说高丽刺客行刺今上,能于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其武功之高,委实不可测。他望过去,观察灰衣大汉,见他状貌虽与大隋人无异,但眉宇间显得强悍倔强,霸气逼人,更加确信高丽刺客便是此人,心下凛然。
颜萱见李元霸看着那两个人,突然之间神色凝重,心中一动,道:“你怎么了?莫非……”见李元霸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忙捂住了口。
“姐姐不要出声,你坐这里别动,待会儿我过去瞧瞧便知。”
颜萱担心出什么变故,道:“元霸,你不要离开这里,我……”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李元霸道:“姐姐放心,此事非弄个明白不可。我猜昨日飞镖击中夜窥者的人就是那个灰衣大汉。”他挥手招小二过来,拿出一把五铢钱放在他手中,附耳道:“小二,你替我将这盘点心送去给里边坐的那二位,就说是李公子送的。”手指邴元真送来的名点。
小二一边言谢,一边将钱收好,应道:“好嘞,公子,小的立刻送去。”捧起点心,走到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桌边,回头朝这边一指,李元霸见高华公主转脸望过来,也学邴元真的样子举手抱拳,微笑致意。
虬髯刺客神情冷漠,看着小二指手画脚解释,不置可否。高华公主似听明了来意,回眸一看,和李元霸目光对视,不觉一怔,目光闪过一丝意外,面露羞色。李元霸对这个笑脸甚为眼熟,当初他在苏州北城门外戏弄官军,高华公主因见官军被作弄得狼狈不堪,忍不住笑出声,便是那一笑,让李元霸难以忘记。他起身走过去,站到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跟前,微微一笑,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岂料回头是冤家!哈哈,不想苏州一别,今日又在扬州重逢,真是有缘了。二位别来无恙,在下李元霸有礼了。”
虬髯刺客对李元霸说的话似懂非懂,危坐不动,也不看他一眼,右手轻抚琴裹,左手放在桌上,不时以食中二指叩桌,以示悠闲。高华公主没料想李元霸自己走过来,一上来便说什么冤家重逢无恙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一时有些紧张,捧至唇边的茶杯,颤抖了一下。李元霸见高华公主茶杯将倾,又偷偷用脚踢桌脚,桌脚一摇,高华公主手中茶杯脱手而落。
李元霸惊呼一声,道:“小心了!公子……”伸手过去,作势欲扶茶杯,轻轻一把抓住了高华公主右手。高华公主哪料到他来抓自己的手,当下就蒙了。虬髯刺客站起想动手,高华公主急摇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这么一起一落,李元霸早把高华公主的手放开了,忙不迭地问道:“哎呀,公子的手被烫着没有?”
高华公主连连摇头,默不一语。李元霸笑道:“幸好没烫着,只怕弄湿了公子衣裳……”说着弯下身去,假装拾起滚落的杯子。一瞥眼,看准高华公主的衣袍下摆,伸手过去,往她脚底一抹,将一只小脚捉入手中,一掌可握。
高华公主哪想到李元霸突然又来摸自己的脚,右脚被他手抓住,不禁唔的一声,叫了出来。虬髯刺客不明就里,霍地起身,嘭的一声,左掌猛拍桌子。高华公主犹自惊愕不定,李元霸早松开了手,直立起身,将捡起的茶杯放在桌上。眼看高华公主,语带双关,笑道:“公子受惊了。所幸茶杯尚好,却未曾破!”
虬髯刺客见李元霸过来,居然毛手毛脚,抓了高华公主的手,早按捺不住,一拳朝李元霸脸上打去。李元霸早有防备,佯作转身,轻轻避开了。高华公主对虬髯刺客摇手阻止,虬髯刺客才隐忍不再发飙,对李元霸怒目而视。
李元霸装作不见,连声向高华公主道歉,赔笑道:“对不住,原来认错人了,在下还以为在苏州见过二位呢。公子大量,请多包涵!”高华公主双唇紧咬,幽幽望了李元霸一眼,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元霸微微一笑,对她眨一眨眼,道:“公子真是雅人,话不多说一句,打搅了!”说完转身自去。
李元霸抓高华公主的手和摸高华公主的脚,均在转瞬之间完成,直是突然袭击,令人猝不及防。高华公主心下微恼,又无由发作。虬髯刺客心中有气,若非顾忌身份暴露,早想一剑刺死李元霸。从今往后他一见李元霸,便觉浑身不自在,对之充满敌意,恨不能杀而后快。
颜萱见李元霸安然走回来,吁了一口气。她早悬了半天的心,见他一上去又是抓人家的手,又是碰落人家的茶杯,气得人家一句话都说不出,居然若无其事地转回了。李元霸笑嘻嘻对颜萱道:“公子爷,咱们走吧,曲坊里早开唱了。”颜萱抿唇一笑,起身随他下楼。
二人走出客栈,李元霸道:“姐姐,那少年书生竟和你一样,也是女扮男装。”颜萱问道:“你怎么知道?见人家长得俊,你就猜人家是女子不是?”李元霸哈哈一笑,道“:我自然知道,却不是猜。”不敢说自己摸了人家的手脚,一入手便知是个女子。
颜萱道:“若真是个女子,她穿回女儿衣妆,不知有多美!唉,我见犹怜,何况男子?难怪你看见了,都看傻了呢。”李元霸道:“有姐姐你在前,便有什么再美的女子出现,在我眼里都不比你的。”
颜萱微笑摇头,示以不信。李元霸道:“这两个人,我以前见过。”颜萱哦的一声,李元霸又道:“且不管他们吧,我们听曲去。”心道:“难怪昨夜有人窥探,这两位来头不小。”
不再说什么,往扬州城曲坊行去。扬州自古繁华之乡,四处楼台林立,商贾云集。李元霸和颜萱走在街上,见车水马龙,比寻常城郡热闹许多。走了半盏茶工夫,转过两条街,远远看见一条街坊大门,悬挂一个横额,上写“归德坊”三字。
第28节 大闹曲坊
李颜二人脚下加快,往归德坊走去。突然间,一辆驷马车斜刺里从后街胡同直冲而出。车夫口中不住叫骂,呵斥行人闪开。李元霸忙拉颜萱闪过道旁,转头去看,车中坐着一个少年,年二十四五岁,锦衣纨绔,显是个贵胄阔少,嘴上叼一根牙签,面带冷笑,一副天生惹是招非的样子。
马车飞奔而过,竟不减速,道上行人早已见惯,远远看见,纷纷趋避。有的一边跑,一边低声呼道:“快闪!快走!丧门星又来了。”
李颜二人侧身道旁,见阔少横行霸道,投以鄙夷目光。待马车过后,才携手走入归德坊。李元霸穿一件淡黄绸衫出来,原来他早拿一匹绸缎去衣行换了几套衣裳,拿来一条锦袍给颜萱换上,颜萱嫌太过华丽,仍穿回青衫布衣。
归德坊分有各家青楼,名牌不一,二人也不知进哪一家。李元霸拿定主意,选最大一间青楼进去。才近曲坊,早见一个绛衣小子跑上前来,殷勤招呼,赶在前面引路。李颜二人随他而去,走不几步,一栋装饰华丽的楼阁出现眼前。李元霸抬头一看,见门上有漆金红字,写的是“玉香院”三字。
李元霸心道:“就是这家吧。”当下和颜萱大摇大摆进去。又有一个红裳女孩上前迎接,侧身恭敬引导,领着李颜二人穿廊过门,转了几个门庭,才到大堂。
大堂甚宽,随处设有桌椅,坐垫靠枕,布置舒适。四周焚香袅袅,帷幕极尽淫巧,壁画朱红翠绿,眩人心目。颜萱初来此地,见到处门洞幽深,如入神仙洞府,暗暗咋舌。李元霸则驾轻就熟,一进这里,如故地重游,带着颜萱,也不随红裳女孩再往里走,就便坐下,有茶童手执大茶壶上前置杯倒茶。李元霸装模作样,眉头一皱,将手一挥,嚷道:“怎么上这等下等茶水,快给我家公子单单泡上你家最好的茶来!”
红裳女孩听见,先是赔笑,转身冲茶童骂道:“谁家蹩脚阿三?你小子没瞧见二位公子爷什么身份,倒拿出这样劣货来,快去泡一壶上等龙井茶来!”茶童忙躬身应声去了。
颜萱从兜里拿出白羽扇来摇,安坐不动,微微而笑,看李元霸如何应对。出来之前,李元霸见她只拿了白羽扇,又不肯戴上白金戒指,只好自己戴上。谁知此戒甚大,白金极其贵重,他将戒指戴在手上,走入曲坊,又故意显摆,格外引人注目。他本作书童打扮,穿了锦袍,看上去却比身旁颜萱还要摆阔。颜萱青衫扮装,看似平淡,但面容俊美,显得气质不俗。
李元霸左顾右盼,故意显得举止轻浮,又问道:“我家公子冷坐多时,怎么没见一个唱曲的角儿过来?”
这时一个黄衣小子手捧一个镀金盘子过来,送到李颜二人面前,里面装满曲坊里的歌伎牌号。李元霸看也不看,大声道:“快叫老鸨头过来,今日我家公子要选最好的,我们也不看什么牌号,叫她们一个个出来让我家公子挑吧。”
红裳女孩见他如此挑剔,忙赔笑道:“请二位公子稍候。”转身跑入后堂。不一会儿,后堂传来一阵嬉笑声,一个老鸨摇摇摆摆出来,身后跟了两个歌姬和红裳女孩。老鸨年有五十岁上下,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隐见当年容色,她远远地走来,早对李颜二人堆满了笑容。
“哎哟,怪道今儿一早咱们玉香院门前的喜鹊儿在叫呢,原来是两位公子爷来了。”两个歌姬也咯咯娇笑,扭动腰身走过来,分别挨着李颜二人坐下。
颜萱不知所措,忙拿白羽扇遮住脸,表情甚为尴尬,不住向李元霸递眼色。李元霸笑嘻嘻的,神态从容,看也不看两个歌姬一眼,冷笑道:“老鸨阿母,我和我家公子大老远从京师慕名而来,也不知你这里都有些什么好角名牌儿,你全叫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原来是京师来的大贵人!真是我玉香院的造化,二位公子爷请放心好了,要什么样的人儿,我这里都有的。”老鸨笑眯眯打量起颜萱,也不回头,一招手,一大群歌伎从后门鱼贯而入,纷然罗列在侧。
李元霸站起来,上前左瞧瞧,右看看,不住摇头,回头对着颜萱道:“姐……”才说出一个字,忙改口道:“这……这些是玉香院最好的角色吗?公子爷,你看要哪一个好?”面带微笑,看颜萱如何反应。
颜萱早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们从后门冒出来,正自张皇,忽听李元霸反来问自己,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双眉微皱,瞪他一眼,转过脸去,咬唇不语。李元霸肚里好笑,故意道:“公子爷,你的意思还是挑个会唱曲的吗?”颜萱闻言,不住点头。李元霸对颜萱眨眨眼,笑道:“公子爷,这里毕竟比不得咱们京师的曲坊,也不知有没有合公子爷口味的。也罢,我自作主张,替你点一个吧。”转过身去,对老鸨笑道:“老鸨阿母,我家公子也是个雅人,不大喜欢说话,偏喜欢会唱曲的角儿。这几个我们都不要,你另叫一个会唱曲的出来吧。”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抛到桌上。
老鸨一看见银子,顿时眼睛发亮,眉开眼笑,道:“嘻嘻,公子爷既是个雅人,当然要有雅兴了。巧得紧,我这里新近才来了个名角,却从杭州教坊出来的,名叫小桃红,今日正好叫她出来让二位公子调教调教。”一边说,一边伸手抓过银子,塞入兜里。
老鸨一摆手,那些站成排的歌伎全都退去,早有个小子到后堂叫人,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儿抱着琵琶款款走来。小巧玲珑,皮肤白嫩,眼睛甚亮,波光流转。李元霸道:“你叫小桃红,会唱什么曲?”
小桃红娇滴滴地应道:“侬也不会许多,只要曲坊里有的,公子听见人唱的,小女子都会唱上一两句呢。”
“哦,倒是个全能的。既如此,你把自己最喜欢唱的唱一曲给我家公子听吧。”老鸨站起身来,道:“红丫头儿,今日你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一定要讨得二位公子爷喜欢,求些赏钱。嘻嘻,二位公子,你们慢慢听曲,老身先告退了。”说着,打个眼色,两个陪坐的歌伎也站起来,随老鸨一起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小桃红待老鸨三个娘们走远了,妩媚一笑,道:“公子,小红最喜欢唱的曲儿叫‘眼儿媚’,不知二位公子可要听?”说话细声细气,婉转可人。李元霸拍手笑道:“好,就唱这一曲。”小桃红轻轻应了一声,当下怀抱琵琶,曼调琴弦。李元霸又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公子,小红来得有一个月零五天了。”“你可见过从江北山东那边过来的客人?”
小桃红见李元霸打听客人消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李元霸一见小桃红摇头不肯说,笑道:“你先唱曲儿我们听吧。”小桃红点点头,侧身坐在凳子边上,拨动几根琴弦,随之轻灵悦耳的琴声响起,小口一张,唱道:
眼儿媚,渺渺江上荻花秋,偏弄许多愁。半竿落日,几行新雁,一叶扁舟。惜分只怕君先去,直待醉方休!今宵眼底,明朝心头,后日眉头……
李颜二人听她曼弹款曲,全以吴语唱来,字正腔圆,曲调幽幽,韵味十足,竟听得呆了。
小桃红一曲唱完,见李颜二人听得出神,心中欢喜,兴致更高,又道:“还有一支曲儿,也是‘眼儿媚’,词写得真好,小红再唱给二位公子听吧……”不等李颜二人回答,又唱道:
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烟袅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梦断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小桃红正唱着曲儿,偶一回头,眼睛一亮,停下弹唱,掩口笑道:“公子,说曹操曹操便到,你瞧,你想找的客人来了。”悄悄用手指了指大堂上一位客人。
李元霸不解其意,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走进大堂,年四十岁上下,似对这里很熟,一进堂里,早有相好的歌伎迎过来和他说话,相互调笑,勾肩搭背一起进了里间包房。
小桃红低声道:“公子,你刚才问小红这里有没有江北山东过来的客人,小红对你摇头……”顿了一顿,又道:“却不是小红不肯告诉公子,只因老鸨不喜我们向外人说出客人隐私。”
李元霸从怀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到她的手中,笑道:“你只悄悄地说吧,就当自言自语,谁也没听见。”
小桃红见李元霸出手大方,说话又风趣,起身谢过赏钱,吃吃笑道:“公子,你看见那人进来,就是从山东过来的朝廷采买官,姓得有些古怪,好像姓什么谈,他和我们这里的名牌玉姐儿特相好,刚才他们进了包房……”
李元霸点头微笑,站起身来,对颜萱道:“公子爷,你在这里听曲儿,我随便走走……”颜萱见他要走,伸手拉住他,急道:“你去哪里?不要走开……”李元霸拍拍颜萱的手,笑道:“公子爷,你放心,我去去就来。”颜萱见他坚持要去,只得放手。
李元霸又对小桃红道:“小红,你好好照顾我家公子爷,专拣好听的曲儿唱给他听。”小桃红含笑,点头答应,实则她机变灵巧,早瞧出颜萱是个假扮男子的女子。
李元霸这才起身,走进里间包房,去找那个山东过来的朝廷采买官。他步入里间,见有一个小堂,分别贯通左右。左右两边曲径通幽,分布众多房间,每间房独立成厢,间以通道回廊,散布奇花异卉,遮布垂帘,互不相扰。右起包房顺序以“玉”字命名,左起包房依次按“香”字称号。
李元霸来回逛了一圈,一眼看过去,大约有上百间包房。包房之间,回廊往复,交错贯通,若不是他事先留心,多半迷失方向。正寻思如何找见山东采买官所在包房,忽见前面走来一个小伙计,手捧一盘瓜果。他招手叫小伙计过来问道:“小二哥,你要给哪个包房送果?”小伙计躬身答道:“小的给扬州太守少衙内涂公子送的。”手指不远处一间包房,门额上有“嫩玉”二字。李元霸又问道:“你可知山东过来的采买官进哪个房?”小伙计摇了摇头。李元霸随手赏给他十几枚钱,笑道:“这果盘我替你送去吧,我有事要找涂公子。”小伙计接过赏钱,连声道谢,又道:“有劳公子了。”将果盘递给他,转身自去。
李元霸手捧果盘,信步往里走,经过了三五个包房,只听前面传来说话声音,忙走过去,见一间包房门额上写“听香”二字,心中叹道:“想不到这等烟花絮柳之地,居然有如此雅致名字。”看左近无人,将耳贴近窗户。
只听一个女声娇滴滴道:“……哎哟,倒怨我了,你一去半年,许久不来瞧我,我还猜呢,石爷莫不是另有相好的人儿了?”又有一个沙哑男声道:“哪里有什么相好?这半年俺不过到海陵贩些生盐去了,一直惦记着你……”李元霸听出是不相干的,转过另一间。又听见香字房那边有声音传出,走近几步,却听见男女气喘吁吁的声音,忙转身逃走,暗叫晦气。转回玉字房这边,经过“嫩玉”包房,见门口半掩。又听见里面有女声骂道:“郑三臭小子,死哪儿去啦?怎的早叫了个果盘,许久不见来。”
李元霸微微一笑,赶紧走开,在通道里乱走,心想须寻个知情的问出采买官所在,不然一百间房怎么找见。左右张望,不见一个人影,正自惶急,忽见右转角走出个小子,上去一把拽过来问,谁知不管问什么这小子都大摇其头,末了咿咿呀呀的,自指嘴巴,又张口伸出舌头,原来是个新来的,还是个哑巴。没奈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走到一个交叉道口上,突然大声喊道:“谁是山东来的采买官,谁叫谈采买,谈爷!这里有封十万火急信!”一连叫了几遍,不见反应。
正无计可施,忽然一扇窗户打开,探出一张涂满脂粉的脸来,一个陪妓道:“谁在外面乱嚷什么,找什么大坛小坛的,这里没有酒坛酸坛,你小子快说,急信在哪儿?”李元霸跑过去,堆笑道:“这是亲启急件,须得亲手交给谈爷才成。”陪妓听了,露出不屑之色,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玉姐儿,问他什么急信?”
李元霸一听,估计便是这个主了,答道:“扬州知府大人有请!知府大人今日发心宴请各方贵人,他知谈大人在扬州,特发张帖子送来,请大人务必赏光!”拿出邴元真送的红帖,举起扬了一扬,又道:“知府大人要小的亲自送到谈大人手中。”
只听里面哦的一声,有人自言自语道:“怎么老子才到扬州,知府如何就得了消息?”沉吟片刻,才道:“你拿进来吧。”李元霸应声:“是。”推门进去,将果盘放到茶几上。回过身来,见一个中年男子赤裸上身,大腹便便,倚靠床榻,正是小桃红指认的山东采买官。陪妓早穿好外衫,坐到采买官身边,双手摸他肩头,不住捶揉。
李元霸上前躬身道:“请问贵客可是山东过来的谈大人?”
谈采买眯缝一双小眼打量了一眼李元霸,不耐烦地道:“少啰唆,有什么帖子,快拿过来吧!”
李元霸走上两步,双手捧着红帖递过去。谈采买伸手来接,李元霸一出手,往他左肩“肩井穴”轻轻一戳,他也不及哼一声,顿时呆坐不动了。
陪妓大惊失色,哇的一声,才喊出一声,被李元霸喝道:“闭嘴!乖乖坐着别动!”陪妓以为遇见打劫的了,吓得浑身发抖,缩坐一边,不敢挪动一下。
李元霸见谈采买吓破了胆,惊恐万状,一把将他拖下床来,推倒在地,衣袍下摆一抖,一只脚踏上凳子,喝道:“姓谈的,你听好了,我乃朝廷锦衣探官,专奉皇帝密令查办奸恶!你这混账东西!身为朝廷命官,大白天不去公干,竟偷偷躲到这里寻欢作乐,朝廷早就掌握你的恶迹丑事,你可知罪?”顺手往他肩头一拍,解了他的穴道,令他能开口说话。
谈采买闻言大惧,伏跪在地,慌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李元霸暗暗好笑,又道:“如今朝廷正要明察暗访,看看你这等贪官污吏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从山东过来,快将你在山东所见所闻,一事不漏,全给我从实说来。若有半句不实,一句不尽,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谈采买本来做贼心虚,正不知朝廷探官意欲何为,又听见不过是询查山东见闻之事,暗叹侥幸,忙道:“是,下官但有所闻,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元霸喝道:“我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不可有半点儿欺瞒!”
谈采买连声答应,一改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换成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笑眯眯地凑近来道:“探爷一路辛苦了。下官这次到扬州,也没带着什么,不过有几片金叶在此,探爷如不嫌弃,还请笑纳……”说着,从裤囊里掏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递到李元霸跟前,打开来看,里面装有一摞金叶,也不知有多少。
李元霸颇为意外,心道:“到手之财,却之不恭!这狗官果然是个贪官!本公子既然自称探官,他肯拿出搜刮来的钱财赎罪消灾,不要白不要,不如先收下,以后也用得着。”伸手接了过来,放入兜里。
谈采买见朝廷探官欣然纳贿,先放了一大半心,这才不紧不慢,将自己如何从山东过来,又怎么到江南一带采买,顺路到玉香院消遣等过程说来。李元霸早听得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只要他说山东服役之事。他又说到今上督促甚为严急,所有服役劳工皆不得回乡云云。李元霸问到张宝庚姓名,采买官摇头不知,说哪里有什么姓名可记,所有征集的劳役民工,无论造船拉纤,全都分队编号叫人,若有劳役累死伤亡,只通知地方官府给家人报个信而已。
李元霸听了采买官之言,心下默然,如此打听张二宝消息,便如大海捞针,无迹可寻,再多问几个,也是徒劳。正自感叹,突然外面传来惊叫之声,李元霸猛然想起颜萱还在外头,连忙跳起来,推开采买官,夺门而出。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大堂后门,只见一个公子模样的男子,正摇摇晃晃地上前拉颜萱的手,口中不住调笑。小桃红怀抱琵琶,站在一边,浑身发抖。
颜萱愤然推开那公子的手,大声呵斥,那公子有恃无恐,依旧不肯住手,道:“我说玉人儿,你生得好俊,你往这儿一站,那玉香院百几十号名牌角儿,别说没一个比得上你,单是有你半分容颜,也算得上是西施貂蝉了。”说着伸手要摸颜萱的脸。
李元霸看在眼里,火在心头,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那公子的头脸就是一拳,顿时将他打倒在地。那公子哎哟一声,仰面倒下,四足朝天。爬起来时,满脸是血,原来鼻子已被打破。他手捂着鼻子,大声叫道:“你是谁?敢打你太爷,你知我……我是谁?梁四,你他娘的哪儿去了,还不快给老子叫人来!”手扶桌子,站立不稳,满口吐出污浊酒气。
李元霸抢过去看颜萱,颜萱一见他回来,本来气白的脸忽地红了,蓦觉委屈,伏到他怀里,哭道:“元霸,你去哪里了?这恶人他……”小桃红双手捂嘴,躲在一边不敢吱声。那公子站稳了,回头看见李元霸,突然冲过来,挥拳便打。李元霸也不回头,右臂一横,往后一击,那公子下巴又挨了一拳,身子在原地转了两圈,又直挺挺仰面倒下。
小桃红惊呼道:“公子,千万别打重了。”手指地上男子,道:“他是扬州太守少衙内涂公子。”李元霸低头去看,认出正是驾车横冲直撞的恶少,怒气更增,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涂公子虽躺倒在地,嘴里仍不干不净,骂骂咧咧,被李元霸踢了一脚,滚去一边,痛哼几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小桃红见了,惊呼道:“我的妈呀,了不得啦,打死人啦!”正乱叫之际,大堂外突然冲进一群汉子,个个手持棍棒,一进来便将李元霸和颜萱团团围住。
早有一个人上前扶起涂公子,喊道:“少爷,少爷,你醒醒……”摸他鼻孔,见尚余气息,回头喊道:“少爷快没命了!你们几个还不快动手,给我拿下凶手,立刻乱棒打死!”原来是涂公子飞扬跋扈的马车夫。几个持棍大汉冲上前来抓李元霸,李元霸挡在颜萱前面,顺手拿过颜萱手中羽扇,将扇一抖,横扫一圈,那几个大汉哼也不哼一声,当场横七竖八,委顿在地。众人也没瞧出他使了什么手法,见他一转眼便制服了几条大汉,都惊得退开几步。
李元霸对颜萱道:“姐姐,别担心,你先坐下。”一边扶颜萱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一边,跷起二郎腿,若无其事,摇动手中的白羽扇。
这时老鸨跑出来,一脸铁青。她先前在房里打牌,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喊声便带着几个打手赶过来。推开人群,看见几个汉子横躺在地,大吃一惊。一见之下,认出一个是扬州太守少衙内涂公子,眼看他鼻孔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以为已死了大半,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拍手喊道:“天哪,哪个天杀的把我们少爷打死了的,快来人哪!”围观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李元霸,一两个打手捋起衣袖,喊打喊杀,却不敢靠前。
老鸨见李元霸安然而坐,手摇羽扇,神色坦然。旁边的“青衫书生”则脸有泪痕,意含羞恼,便瞧出了几分,突然喝道:“红丫头儿,你站出来,快说给老娘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涂公子是怎么被打死的?”
小桃红怀抱琵琶,怯生生走出人群,哭道:“阿母,刚才涂公子走出来,见我和这位公子说话,涂公子瞧见这位公子……”手指颜萱,吞吞吐吐道:“见这位公子生得俊俏,自己上来搭话,可是这位公子不理他,涂公子就动手动……”
“动什么动,现在涂公子都被打得动不了,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打太岁爷?”老鸨岂有不知涂公子德性,听见小桃红说到一半,早明白了八九分,故意打断她的话,一边打眼色,示意她别说出不利涂公子的话。
小桃红只顾低头说话,没看见老鸨的眼色,仍继续道:“后来,这位公子躲开了,涂公子还不停地胡言乱……”老鸨儿不等小桃红说完,拍手骂道:“呸,老娘还以为是咱院里的女孩儿侍候不好大老爷们,惹得涂公子生气,谁知原来竟不知哪里来的不男不女,跑到玉香院勾引男人……”
颜萱紧挨李元霸,眼中含泪,李元霸柔声道:“姐姐,你受委屈了,都怪我走开了,累你被这恶人欺负,回头我给你赔不是……”正说到这里,听见老鸨指桑骂槐,再按捺不住,倒纵而起,也不看后面,挥手一个巴掌,老鸨的嘴巴挨了一记耳光,没说出的话被打了回去,脸上顿时红肿起来,痛得她往地上打滚,撒泼叫嚷:“妈呀,打死人了,强盗杀人了,快来人哪!”
李元霸喝道:“住口!你这老鸨惯知贪财势利,分明偏袒恶少,满嘴喷粪,你再乱叫乱吠,惹恼了小爷我,打你个嘴巴稀巴烂,把这什么玉香院一把火烧成个芋头窑!”
老鸨身边几个打手不知死活,抢上来动手,被李元霸左一拳,右一脚,三下两下打倒在地,爬不起来。老鸨坐在地上,再不敢作声。众人纷纷退避,几个胆小的早跑出了大堂。李元霸眼见也闹得差不多了,拉过颜萱,柔声道:“姐姐,我们走吧。”
谁知这时涂公子醒转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颜萱要走,手指颜萱,嚷道:“美人儿,你别走,过来陪陪少爷我……”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嘭的一声,顿时眼睛一黑,身子被踢起,飞出五步之外。
李元霸踢飞涂公子,拉起颜萱往大堂外走。经过小桃红身旁,见她吓得直哆嗦,从怀里掏出一把五铢钱,塞到她手中,笑道:“小红,你唱的曲儿很好听,多谢你,改明儿我们再来听你唱。”携着颜萱,旁若无人,从容走出玉香院,后面竟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二人出了玉香院,看到涂公子的驷马车停在楼前,李元霸笑道:“正好借这混蛋的马车一用。”扶颜萱上车坐好,自己坐到车夫座位,挥起马鞭,驱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