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刘记茶肆
六月江南,骄阳似火。
吴郡苏州城地处太湖之滨,气候素来温清宜人,如今也被热浪席卷,道路行人头顶烈日,皆挥汗如雨。
一日辰时,南城门外早已车马喧嘶,人来人往。城门两侧,各式小吃摊点一字排开,大小字号,悬挂不齐。人头攒动之间,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阿要脱壳……绿豆……汤……哦!”“正宗阿七婆冰糖莲子!”“新鲜出哟……焐熟藕呀……”
南城门西侧二三十步外,一棵古槐老树耸然而立。老槐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亭亭如伞盖。枝头悬挂一条黄布幡子,上书“刘记沱茶”四字。树荫底下,一块青翠巨石形如弯月,赫然横陈。石面平滑如镜,摆满茶具茶水,周匝摆了七八张竹桌,三四十个竹凳,已坐满茶客。树荫茶肆,凉风阵阵。
茶客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话,眼看烈日之下,熙熙攘攘的行人摩肩接踵,汗流浃背,更显得自己自在悠闲。
茶肆南侧一个角落,坐了两位客人,一个虬髯老汉,一个紫衫公子,看似主仆。二人神色漠然,也不跟身旁茶客答话,默默品茶,原来是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二人自江都一路辗转南下,深居简出,躲避朝廷追捕。数月前潜至苏州,在城中找个静僻处安顿下来,足不出户,待外间风声稍过,才出来走动。这一日,来到“刘记”茶肆小坐。
二人乔装改扮,虬髯刺客不肯刮去胡须,只把胡须染成灰白色,扮作一个老仆,高华公主则作富家公子打扮,为掩容色,脸涂成黄色,手执折扇,俨然一个翩翩美少年。她本来肌肤极白,容颜极美,一经化装,旁人绝难看出原是个绝色女子。
茶肆主人乃一驼背老者,因他长年只卖云南沱茶,别无二味,城里人但知其姓,不知其名,多叫他“沱茶伯”。日子长了,索性直呼“驼伯”。
驼伯身材干瘦,驼了背,形状便似一根弯折的竹竿,看上去更显瘦骨嶙峋,老态龙钟。只见他弓着背,手提一个大铁壶,慢吞吞地走来走去,不时为客人添加茶水。
肆中便有几个好事者闲话,说起苏州城里近日发生的一个案子。
“唉,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诸位茶兄,你们可听说近来苏州城内出了几件咄咄怪事,委实令人费解!”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干瘦男子,啜了几口茶,一拍茶桌,突然开了腔。
“哦,什么怪事?令这位老兄这样感叹,不妨说来听听,也助助大伙儿的茶兴。”一个好事者伸过头来,张口探问。
干瘦男子见大家都看过这边,顿了一顿,才道:“这事出不远,可说来话长。就在前日大白天,苏州城首富的沈府沈老爷家竟遭了盗贼,轰动全城。本来民宅失窃之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沈府深宅大院,守备森严,狼虎家丁多如牛毛,盗贼竟在白天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了。真正是江洋大盗啊。”
旁边茶客听了,不以为然,嗤之以鼻,道:“有何稀奇,天底下的盗贼,哪有不偷富家而入穷宅的?劫富济贫,都是这个理。不光顾深宅大院,还叫江洋大盗吗?”
干瘦男子不紧不慢,突然提高了声调,话锋一转:“嗯,这位茶兄,话虽这么说,可有一事你就不知道了。那沈府家中所藏金银财宝可说不可胜计,谁知盗贼分文未取,只拿走了一本书……”
好事者睁大了眼睛,插嘴道:“咦,这倒奇了。那是什么书?”众茶客听到这里,都竖起耳朵。
“嘿嘿,据说这本书是沈府祖传的宝贝,一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奇书……”
忽听哧的一声,有人笑道:“什么孤本奇书,大概是春宫秘戏之类的玩意吧。”
话音方落,满座轰然。
“咳,简直侮辱斯文,什么春宫秘戏,不知道的,就不要瞎猜!沈老爷何等样人,富甲一方,德高望重,门风正派,远近皆知。要说被盗的那本书呀,老朽听说也不是什么孤本奇书,乃是春秋时孔圣人弟子亲自刻写的一部竹简本《论语》。”一个秀才模样的老者手抚长须,容貌端严,语气十分肯定。
众人一听,更是奇了,纷纷议论。“哈哈,这倒是一件值钱的古董。”
“未必也。若说是从春秋时传下的竹简,到如今也不知损坏成什么样了,还值几个钱?”
“我也听说沈府大院防备甚严。不请自入,凶犬扑噬,便有性命之忧。难道盗贼只为了一件古董而冒险行窃?依鄙人之见,此事大有蹊跷。”说这话的,却是本地一个茶客。
干瘦男子又道:“嘿嘿,我话未说完,诸位先就七嘴八舌了,倒也有趣。这其中还有一节,各位不知,那晚沈府家中失窃的不只一本书,还有一把祖传的宝剑也不见了。沈老爷一向视此二物为传家之宝,岂知一夜之间都不翼而飞,当真气得吐血,从此一病不起。沈府家财万贯,沈府中人皆知老爷最珍视的就是那一书一剑了。”
一个本地茶客忍不住发言相讥:“真是附庸风雅,一个贩盐商贾,藏什么书剑呢。”苏州城庶民百姓皆知,沈府原是靠贩盐发家的,并非什么诗传之家书香门第。
驼伯手提茶壶,静立一旁,微笑不语。突然啪的一声,一个武夫模样的青年男子一拍茶桌,道:“咳,这就是了,深宅大院,白日作案,非侠盗而何?剑不刃血,金银不顾,只取走一书一剑,如此身手,如此风雅,恐怕也只有‘南邵北王’才有的。”
有个书生好奇追问:“什么‘南邵北王’?”虬髯刺客扬起了眉毛,高华公主也凝神而听。
青年武夫不屑地瞥了书生一眼,道:“哼,看你也是个整日只知闭门读死人书的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你不认得邵王二人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在江湖武林中混的人,若说没听过他二人名头,当真是奇哉怪也。当今天下,文武之道俱臻上乘的人物无非两人,长江以南,邵正奇邵先生堪称泰斗,江河以北,文人武士,唯王通先生是瞻。二人皆为一代宗师,江河南北无出其右者。”
“这位兄台所说的‘北王’,当是那个天下无双的一代文宗王通先生了。王通先生一向只在中州之地白牛溪设坛授徒,座下仅收八名弟子,号称八羽士,皆一时英俊。在下听说王通先生学以致用,经纶天下,平生也只论文,从未讲武。世间但闻其道德文章,足表当世,而其武学修为如何,世人却不得而知。王通先生已于数月前离开白牛溪,四方游学,以文会友,何其风雅?这位兄台度测沈府失窃案乃是王通先生所为,真是岂有此理!侠盗之称,更是谬赞非人。王通先生一代宗师,岂为了一件古董而做此鸡鸣狗盗之事?古人所谓一言可知贤愚,这位兄台,言之亦当三思!”
说话的乃是一个中年文士,年纪四十岁左右,举止形容,颇为儒雅。他从容出言驳斥武夫,显然对王通先生甚为了解,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又听得中年男子旁边有人冷笑两声,道:“王通先生固然是经纶大师,未必不能论武。自古圣贤,皆知文武之道未可偏废。以王通之贤,岂有不知?王通先生武学修为如何,姑且不论。至于沈府书剑失窃之事,竟与王通先生拉上瓜葛,却不知从何谈起?王通先生乃出世的高人隐士,岂会为了那些俗物而出手?当真滑天下之大稽!”说这话的,乃是一位青年秀士,年纪二十五六岁,目光炯炯,透出一股精明干练。
“如此说来,此案既非王通先生所为,那么定是邵先生干的无疑了?”有人扼腕而叹。
“沈府失窃案子,若说王通先生不屑为之,邵先生更不用说会干这等下三滥之事了。”
“怎么是下三滥之事呢?光天化日之下,明盗书剑,分文不取,此事实在是风雅得很哪。”
“说到邵王二人,诸位或有不知,他二人委实当今天下领袖文坛武林之士,二人之间还有一段极深渊源,不可不说。邵王两家原来世代为好,皆以文学传家。邵王之学,尤以周易之学最为精湛。周易乃中国学术渊源,学者文人,论文讲武,必先精通周易,方能登堂入室。孔圣五十以学易,韦编三绝。周易之学,千载下流传不衰。而邵王两家于二十年前,因学而论,因论而争,文攻武斗,势成水火,最终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此事说来话就长了。”说话的又是那位中年文士。
“邵王之争,且莫先论。沈府书剑失窃,事出蹊跷,这一书一剑,究竟有何奥妙,哪位茶兄明白其故,尚请一说?”有人被挑起好奇心,定要把沈府书剑之事弄个明白方才罢休。
“嘿嘿,当真是七嘴八舌,越扯越远了。”干瘦男子又开腔了。众人目光又投向他,他压低了声音,道:
“此事说来,其实也非偶然。沈府书剑失窃之事,实与当今天下武林中流传的大秘密有关。今天下大乱,五百年当王者兴。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便有一本绝世秘籍流传,据说得此秘籍者当得天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天下英雄豪杰,皆闻风而动,莫不窥觑。岂料几百年来秘籍真本也未曾见,伪本倒是四处流传。据说若得真本秘籍,浸入水中,掺以鸡血,七天七夜才显出字迹。实则沈府所藏并非春秋竹简,乃宣纸书卷。沈府家人也未知晓,祖传一部《论语》,或许正是举世皆欲得之的惊天秘籍。试想,哪有将书纸浸入水中的道理?因此对这个天大的秘密,便是沈府中人也并不知晓。盗者意在此书,顺手将宝剑取走,不过混淆视听,掩人耳目罢了。”众人见他说得在理,将信将疑。
驼伯闻言,心中一凛,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有人问道:“果真如此,你又怎的知晓?”干瘦男子哈哈一笑,反问道:“如何在下又不能知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如此说来,这什么绝世秘籍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也未可知?”
干瘦男子哈哈一笑,道:“真是天晓得!这事我也是听武林人士说的,今日闲来无事,说来助助茶兴。想不到引出许多旧闻典故,也算不虚此番闲话了。”向众茶客一拱手,低头喝了一口茶,不再出声。
高华公主听得出神,虬髯刺客也越听越迷惑。
这时,青年秀士站起身,向众茶客抱拳道:“今日在刘记茶肆喝茶,得闻苏州城内奇闻,真是大长见识!可惜在下还有些俗事在身,不能久留,诸位慢用,告辞,告辞。”说完,掏出几枚五铢钱放在桌上,转身匆匆去了。
驼伯冷眼瞧着他远去,起身过去,给众茶客添了一回茶,放下铁壶,坐下歇息,拿出烟袋,一抬眼,忽见一位中年男子从城里慢吞吞地走出,朝茶肆踱来,忙站起身,远远地拱手道:
“稀客,稀客!五口兄,哪一阵风把你吹来了,老驼子有礼了。这边坐,喝碗凉茶吧。”说着把自己坐的竹墩往茶桌边推去。
众茶客见茶肆主人对这位中年男子一出现便面露喜色,一反常态,转头去看。只见那个被驼伯称作“五口兄”的中年男子,身着灰衣,却是一副文士打扮,身材奇矮,环眼薄唇,手执一把折扇。
中年男子走到驼伯跟前,拱手道:“驼老爷子请了。几日不见,您老又清健不少。”也不推让,转身坐下,两手垂放膝上,薄唇紧闭,神情萧索。驼伯捧过一碗茶,笑道:“这几日到处像中了邪似的,天热得紧,便是闲坐家中也要出汗哩。吕兄近来可好?”
原来这个被驼伯称作“五口兄”的文士姓吕,单名一个“品”字,平时最好针砭时弊,臧否人物,朋辈皆戏呼他“五口先生”,取其多口善言之意。驼伯为人本极风趣,平时又与吕品相知往还,因此一见面便以戏名招呼。
吕品接过茶,喝了一口,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叹道:“前些日也是百无聊赖,夜来睡不着,索性起来读书。顺手拿起《太史公书》,胡乱翻看。不想读到某处,竟自欷歔,不胜感慨。后来又去翻《后汉书》,更添忧闷,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自此一连数日,自觉神志恍惚,朝夕思睡,也就懒得出门了。”好似自言自语,末了长吁短叹。
驼伯大感诧异,问道:“不知吕兄读的却是哪一卷哪一章,何至于此?”吕品道:“我读的是秦始皇本纪。”驼伯哦的一声,微微一笑,道:“莫非先生儒生本色,义愤填膺,恼的是秦皇焚书坑儒之事?”
吕品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也罢了。恨只恨秦朝一统天下,仅传二世,不过四十年便灭了。”说着将扇子往桌上一摔,扼腕而叹。
驼伯见吕品突然提起几百年前的史事,居然还这样激动,不禁奇了。眼见吕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转念一想,恍然大悟,拈须笑道:“原来如此!老驼子一时糊涂,倒忘了吕兄原是文信侯吕不韦吕丞相之后。正是,先人千秋功业竟毁于一旦,抚卷思之,自然要扼腕叹息的了。当真可惜、可恨、可哀、可痛啊!”
吕品恨道:“可恨胡亥这小子昏庸无道!一味横征暴敛,不知恤民。赵高老贼指鹿为马,作奸擅权。唉,怪道说‘亡秦者必胡也’,胡就是胡亥,此言非虚也。”不料驼伯听了,连连摆手,笑道:“非也,非也。老驼子也曾听人评说,秦皇暴政亦非得已,其灭亡之速也是情势所致,不关人事的。”吕品一闻此言,大感意外,眼瞪驼伯,冷笑道:“不关人事?照此说来,那昏君暴政竟是有理的了?”拿起扇子,一边乱摇,一边大摇其头。
众茶客已被二人议论吸引,都凝神倾听。驼伯见吕品对己所见不以为然,哈哈一笑,也不忙于辩论,先去给几个茶客添了茶水,走过来,才慢吞吞地道:“话也不能那么说。吕兄试想一想,天下分裂久矣,那秦皇以武力使天下混一,虽然收了九州之金铸成九鼎,可那时候人心还未归附,百姓心思都想着那亡国之恨,身为天下之主,一世之尊,若不大用其事,征役万民,威巡四方,又怎能慑服天下?只是,话又说回来,从古到今,也没见过单凭武力就能降服天下的。这正是秦皇无可奈何之势也。因此等那秦皇一死,民心思变,天下一旦危急,秦则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矣。至于鹿死谁手,也就另当别论了,总之这只秦鹿是必死无疑的。”
众茶客听了,面面相觑,不觉点头称是。苏州自古繁华斯文之乡,座上也有不少读书人,因此谈论兴亡之事,多有附和者。
吕品起初侧目而听,大不以为然,到后来也觉驼伯之论,情理皆合,细细一想,不由得不信服,拱手叹道:“果然便是这个道理!驼老爷子所见不凡,嘿嘿,吕某便再多生得几张嘴,也难反驳了。佩服,佩服!只是,我身为文信侯之后,现如今仅以布衣苟且偷生,说起来不免愧对先人。唉,读史观今,不觉忧世伤生,也是有感而发,奈何!”
驼伯道:“老驼子贱姓一个刘字,若论起来也算汉高祖刘邦之后,现如今却是当街煮茶,招呼四方之客,赖此苟延半生,依你之见,不是也很落魄吗?吕兄则居为书香之家,身为文章之士,正当盛年,仕途有望,比起老驼子来,可是神气多了。”
虬髯刺客坐在茶肆中,低头喝茶,两目炯炯有神,身边放着灰布包袱。高华公主坐在另一边,半以衣袖遮脸,面色略显苍白。
吕品叹了口气,道:“如今天下正有事。今上征辽,天下骚动。邹平人王薄上了长白山,自称知世郎,唱《无向辽东浪死歌》,专在齐郡、济北郡为寇。这还罢了。平原郡有个豆子躏,背海绕河,有个跟驼老爷子同姓的强人也真霸道,聚众十万人,江湖人称‘阿舅贼’,他家几代为官,家产也丰,江湖食客常几百,若非天下大乱,怎会有此逆乱?”
驼伯压低声音道:“此小贼也。漳南人窦建德才算个人物!尚义任侠,胆气超人,乡党多信服。他本是个英雄,官府诬他与盗贼勾结,竟杀他全家,逼得他走投无路,也进了高鸡泊落草。此人最善卑躬屈节,以礼下人,与士卒同甘苦,投奔来替他卖命的人甚多,可惜沽名钓誉,拘泥不化,也难成大事。倒是东都洛阳的黄龙教众,豪杰云集。人称‘蒲山公子’的李密乃教主,此人当真文韬武略,人中龙凤,手下人才辈出。歌谣有言:‘杨花飞尽李花飞。’李氏当兴,却不是说他又是谁?”
吕品微笑,摇扇而语:“嘿嘿,未必也!天命自有定数,结局从来难料。”
第6节 戏官少年
突然城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喊:“快,快!闪开,闪开!军爷过来啦!”
刘吕二人相顾愕然,众茶客咦的一声,转头向城门张望。
只见城门下八九个男女老少争相推挤奔跑,纷纷往两边躲闪,不时有人惊呼跌倒,连滚带爬,尖叫声迭起。有人包袱掉了也不及捡起,只顾逃避。转眼间,城内冲出一大队官兵,手持刀枪,如狼似虎,驱赶人群往后退开,四下里将众人团团围住。
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蹄下卷起一片尘沙,上跨一个校尉模样的黄脸大汉。众人慌忙往后疾退开去。
黄脸校尉转巡一圈,当街勒马,横鞭而立,高声道:“各位不要惊慌!我等乃朝廷官军,今日奉命行事。各位都站好了,不许乱动,不准喧哗!”
近来因盗贼蜂起,人心不安,众茶客原以为遇上了劫匪盗贼,正自张皇,忽闻此言,才松了一口气。众人都屏息看黄脸校尉,听他下文发落。黄脸校尉见众人都站定了,又朗声道:“各位听了,我等正奉钦命捉拿刺客反贼!各位少安毋躁,谨防刺客逃了。待抓得嫌疑人犯,大伙儿便可自行其便。不相干者不须惊慌。”
黄脸校尉一挥马鞭,数十名官兵纷纷扑向人群,当下便有五六对少年男女被拖了出来。四个官兵从人群中强行拖出一对少年男女。被拖出的少年目瞪口呆,面对飞来横祸,茫然失措。少女年纪略小,年十七八岁,身着蓝衫,伏跪在地,哭喊道:“将军,军大爷,冤枉呵!我们不是反贼,求求你们别抓我们。今天一早我和哥哥进城赶集,如今正要回家。我和哥哥不曾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官兵们充耳不闻,拿出绳索将兄妹俩绑了起来。众茶客见此情形,相与欷歔。蓝衫少女身材袅娜,容貌甚美,未语先怯,加之哭泣,两眼汪汪,更显柔弱。
吕品忽将手往石桌一拍,叹道:“草菅人命,滥抓无辜,这不是‘暴政猛于虎’吗?”驼伯也将大铁壶往地上重重一搁,冷笑道:“当真‘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什么捉拿刺客反贼,不过找个借口,又抓壮丁罢了。”
吕品摇摇头,道:“既抓壮丁,如何只抓成对青年男女?如今天下方乱,盗贼蜂起,今上又征高丽,役民不止,天下骚动,莫非真有刺客反贼!又不见画形布告?”驼伯道:“真不知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道:“朝廷如此兴师动众,莫非江湖所传今上遇刺之事却非虚言?”不禁捻须沉吟。又听黄脸校尉大声喝道:“不许喧哗!不许哭叫!违者就地鞭刑一百!”话音未落,忽听得城门西侧一角人群背后竟发出“嘻嘻”“哈哈”几声怪笑,跟着一道清亮的声音吟道:“生逢乱世奈可何?落拓江湖恨不平。长醉三日人未醒,城下忽闻官狗吠!”
此声于四下异常肃静之时发出,在场众人听得清楚,大感意外,一时鸦雀无声。黄脸校尉正在八面威风之际,忽听见“官狗”二字,登时勃然大怒,大声喝骂:“反了,反了!哪个混蛋吃了豹子胆,敢跟官军作对?”循声纵马过去,众人慌忙往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城门西侧墙脚下,赫然躺着一个灰衣少年,曲臂作枕,两眼微闭,浑似不知黄脸校尉已到了跟前。二郎腿高高跷起,一晃一摆的,一副惺忪惫懒模样。黄脸校尉怒火更甚,扬起马鞭,唰的一声,往灰衣少年身上抽去,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叫声。
众人眼看马鞭去势甚疾,挟带劲风,打向灰衣少年头脸,只见他突然转身,闪过一边,马鞭打来却落了空。黄脸校尉回鞭又要抽。灰衣少年嘿嘿冷笑,双手着地,轻轻一撑,翻身一跃而起。众人眼前一花,他已猱身扑进,夺过黄脸校尉手中马鞭。
黄脸校尉大吃一惊,勒马退开几步。灰衣少年挺身而立,左手拿马鞭,右手指黄脸校尉,骂道:“兀那官狗!光天化日之下,出来到处狂吠乱咬,吵醒了小爷的好梦!”众人这才看清少年的模样,不过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容貌清秀,身穿灰布道袍,当胸一串紫色佛珠,一副出家人打扮,腰间斜挂一个酒葫芦,显得不伦不类。他身材瘦弱,一双眼睛黑亮有神,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气。黄脸校尉恼怒已极,霍地拔出腰刀,喝道:“哪里蹦出来的狂妄小子,活不耐烦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的刀可不长眼睛。”见灰衣少年有恃无恐,自己并无制服他的把握,不敢贸然上前,一歪脑袋,向手下打了个眼色,便有三个彪悍兵卒向灰衣少年扑过去。灰衣少年笑嘻嘻的,眼见三个兵卒扑了过来,身形一晃,已闪到三个兵卒身后。
虬髯刺客斜眼冷观,观其身法,看似平淡,实则高明,不禁暗惊。他入中原以来,初见“四煞阵”,颇为惊讶,今又见灰衣少年如此身手,想起师父曾说“不可小看了大隋人物”的话,果然并非虚言。高华公主看得出神,见灰衣少年挥洒自若,神态扬扬,存心戏弄官军,本来冰霜罩脸,这时也不禁莞尔。
三个兵卒扑了个空,相顾愕然,不怒反笑。一个粗壮兵卒,满嘴大牙,两手叉腰,喝道:“好小子!手脚倒快。敢跟你大爷戏耍,看你往哪里跑!”一步一步向灰衣少年围上去。众人先前见灰衣少年人小鬼大,颇佩服他的胆色。虽仗着身手敏捷,躲得一时,但量他小小年纪,如何能跟官军对抗,眼看就被抓住,都暗暗替他捏一把汗。
不料灰衣少年全无惧色,一边后退,一边招手,道:“来呀,来!三个狗孙儿想仗势咬人,小爷今天好兴致,逗你哥几个玩玩。”三个兵卒见竟被一个毛头小子左一句右一句骂作“狗孙儿”,怒火中烧,都拔出了腰刀,目露凶光,当先的大牙兵卒冲上前,挥刀砍向灰衣少年。
灰衣少年眼看腰刀砍到,不慌不忙,也不后退,纵身一跃,马鞭挥出,朝大牙兵卒裆下唰的一鞭。大牙兵卒慌忙闪避,回刀遮挡,趁他手忙脚乱,灰衣少年飞起右脚,朝他的屁股猛踹一脚,借其回力,反射出去,如弹簧之势,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姿态潇洒,双足轻轻着地,远远地站稳了,回头看三个兵卒的狼狈相,哈哈大笑,手中多了一把腰刀。
高华公主忍俊不禁,失声笑出,众人凝神看灰衣少年戏弄官军,却无人注意到她是个女子。虬髯刺客回头微微一笑,高华公主以袖掩口,低下头去,抬起头时,已恢复冷漠神情。
另外两个冲上前的兵卒冲扑之势收不住,头身相撞一起,痛得哇哇大叫。被踹的大牙兵卒,如狗扑食一般,向前跌出七八步远,趴在地上,伸手往嘴里一摸,掏出两颗大门牙来,满口是血。人群中发出几声喝彩。相撞的两个兵卒恼羞成怒,挥舞腰刀,口中乱骂,脚下却不挪动。被夺刀的大牙兵卒从地上爬起,口中不住吆喝,捋袖作势,也不敢上前。
黄脸校尉早看得七窍生烟,怒叱一声,纵马过去,举起大刀,往灰衣少年砍去。众人见了,皆大惊失色,有人不禁喊道:“不可!”“小心!”
灰衣少年背对黄脸校尉,叉手而立,浑似不知凶险将至。人群中有胆小的,赶紧闭上眼睛。但一眨眼间,又听得几声“哎哟!”“好耶!”“妙呵!”忙睁开眼,只见灰衣少年已在马背,一人已摔地上,四脚朝天,竟是黄脸校尉。
众官兵大声呵斥,纷纷提刀趋前。灰衣少年扬鞭抽向官兵,有几个挨了鞭子,惊呼叫痛,纷纷闪避,阵脚大乱。
灰衣少年突然纵马奔到蓝衫少女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拖上马背,横放鞍前,双腿一夹,马一蹿而出,直往众官兵冲过去。众官兵不敢撄其锋,连连后退。灰衣少年哈哈大笑,突然调转马头,竟朝人群方向奔去。众人连忙往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来。那马撒开四蹄,掠过人群,冲出城门,向西飞驰而去。
众官兵纷纷大嚷:“反了,反了!快捉住这臭小子!”却没一个上前去追。被抓的乡下少年见妹妹被灰衣少年带走,冲出几步,高声喊道:“妹妹,妹妹!停下,快回来!小壮士,小道爷,你……你要将我妹妹带到何处?”兵卒揪住他不放手,他见妹妹被人带走,不住顿足捶胸,大声呼喊。
几个兵卒上前扶起黄脸校尉,黄脸校尉双手紧捂着右耳,哇哇乱叫,满脸血迹,朝一个兵卒踢了一脚,破口大骂:“混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老子追。哎哟唷,痛死老子了,老子要宰了那臭小子,快追!”
当下七八个兵卒拔腿追去,几个兵卒见人群中有骑马牵骡的,不由分说上前夺过骑了,朝灰衣少年逃跑的方向追去。
黄脸校尉惊魂略定,回想被灰衣少年挥刀削去耳朵的情形,又惊又怒又怕,对兵卒大声喊道:“大伙儿听着,说不定刺客反贼已扮作了和尚道士,你们快给老子把全城的道士和尚通通抓起来,押回去重重拷问。哎哟唷,痛死老子了,老子抓到那小子,定要千刀万剐,生割了吃!”
众官兵当下就往人群中搜查,果然发现有几个和尚道士模样的,扑过去就抓。无辜被抓的和尚道士百口莫辩,肚里暗暗叫苦,又不敢恼官军,只骂灰衣少年冒充出家人,惹恼官军,连累大家。一时间,便有许多男女被抓,围观众人四散奔逃。
驼伯摇头叹气,回头一看,肆中客人都走了个空,虬髯老汉和紫衫公子也不见了,茶桌上留下十文五铢白钱。吕品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摇扇微笑,道:“驼兄,适才那虬髯大汉真是英姿飒爽、气势逼人啊。戏官夺马的灰衣少年,也是一条好汉哦。”
驼伯点头,捻须笑道:“老夫也觉虬髯大汉气度大不寻常,经过他旁边的那位美公子身边,闻到的却是幽幽异香。哈哈,当真江湖之上,到处藏龙卧虎,不露真面目的英雄美人何其多哉!吕兄果然好眼力!只是方才你我所论,岂不贻笑大方了吗?”彼此对望,哈哈大笑。
第7节 褒姒再生
灰衣少年将蓝衫少女横放鞍前,纵马而弛,转眼奔出二三十里,转入一条岔路,疾驰不停。行出数里,后面追兵已然逼近,眼见道路左侧有一片树林,一勒马,抱起蓝衫少女跳下马。见蓝衫少女已然昏过去,将她背起,挥刀朝马臀一刺,马痛惊嘶,四蹄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顷刻间消失在道路尘沙中。
灰衣少年背起蓝衫少女,躲入树林,来到静僻处,放下蓝衫少女。待追兵驰马过去,抹了抹额上沾尘,冲着远去的追兵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骂道:“乌龟儿子王八蛋!想追你小爷,做梦去吧。”见蓝衫少女仍未醒转,轻轻推了推,蓝衫少女嘤咛一声,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树林中,眼前一个灰衣少年正看着自己,惊坐起身,道:“啊,我这是在哪里?我哥哥呢,我怎么到了这里?我要见我哥哥!”
灰衣少年见蓝衫少女神志甚清,松了一口气,走过一边坐下,笑道:“姑娘请放心,你哥哥没事的。我见官兵要把你抓去,情急之下,把你拉上马背,逃到这里。”蓝衫少女挣扎着要站起,灰衣少年伸手欲扶,她不肯接手,道:“你是谁?我和哥哥一起进城,我岂能与哥哥分开?我要去找回哥哥,与哥哥失散了,我回去怎么跟爹爹说呢?”说完不由哭出声来。
灰衣少年道:“姑娘,别着急!救你哥哥之事再作打算不迟。”蓝衫少女扶着身边一棵树干慢慢站起,哭道:“不成,我要马上去找哥哥,官军凶得很,哥哥若是被他们抓去,哪里还有生路呢?”一想到哥哥被打的惨状,不禁悲愤交加。灰衣少年叹了口气,笑道:“你倒说说你怎么救你哥哥?”
蓝衫少女泣道:“我也不知道。小道爷,你功夫那么好,求你帮我救出我哥哥,你的救命之恩,我们永世不忘!”说着,向灰衣少年下跪哀求。灰衣少年眉头紧皱,摆手阻止,道:“要救你哥哥不难,只是有个条件……”蓝衫少女愕道:“你……你有什么条件?”心下不禁戒备,因她自幼貌美,邻里皆知,周围轻薄少年对之颇有企图。父亲一直不让她出门,为其貌美,也不全因家教严厉。灰衣少年道:“只要你答应不再哭了,我便答应帮你救出你哥哥。你一哭我心就乱。我心一乱,要救你哥哥可就难了。”
蓝衫少女听了,忙抹去眼泪,居然不哭了,喜道:“好的,我不哭了。你快去救我哥哥吧。”灰衣少年见她果然不哭了,笑道:“很好,很乖!不过,要救你哥哥,也得等到了晚间才好动手呀。”蓝衫少女奇道:“为什么要等到晚间?晚间怎么去找哥哥?”灰衣少年不答,走到一块石头边,一屁股坐上去,仰身躺下,打个哈欠,以手作枕,道:“此事慢慢计较不迟,我有点累了,先睡一觉再说。”
蓝衫少女急了,跑过去跪在他身边,强忍悲苦,颤声道:“小道爷,小……小阿哥,求你啦,求你快想法子救我哥哥,我们现在就回城里去吧。”拉住灰衣少年的手臂不住摇晃。
灰衣少年坐起身,正色道:“你若真想救你哥哥,须听我的。不然我也没法子可想。”蓝衫少女破涕为笑,道:“只要你答应帮救出我哥哥,我什么都听你的。”灰衣少年这才站起身,说道:“如今官军抓了人犯,我又戏弄官军,城里警戒定然甚严,若是贸然进城,无异自投罗网。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歇,等过了今晚再回城去不迟,看官军的动静再做打算。”见蓝衫少女满脸担忧之色,轻声道:“姑娘,你放心,一时半会儿,官军不会把你哥哥怎样的。”
蓝衫少女想了想,觉得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道:“我一个乡下女子,懂得什么。只要能救出哥哥,小道爷,一切全凭你做主好了。”忽低头见自己衣带不整,想起先前被这个灰衣少年抱上马,自己昏迷过去,一路颠簸,不知如何狼狈,忙掩住胸口,脸露羞色。灰衣少年一揖到地,道:“先前因要救人,事出仓促,多有得罪,姑娘莫怪。”蓝衫少女望着他,抿嘴一笑,道:“我怎么会怪你!该谢谢你才是。多谢你啦,小道爷。”顿了一顿,又道:“那么,今晚我们却到哪里歇息?”眼看树林之外,四下一片荒野,不禁茫然。灰衣少年站起来,手指左前方,道:“离此不远,有座山神庙,可就便安歇,你看如何?”蓝衫少女羞涩道:“小道爷,一切听你的。”想站起身,忽觉昏沉,站立不稳。
灰衣少年伸手又止,蓝衫少女摆摆手,道:“没事儿,只觉头有点眩,不用管我。”灰衣少年嘻嘻一笑,道:“那好,我们走吧。”起身上路,蓝衫少女跟随在后。
二人沿一条小路走出五六里远,前面有条小河挡住去路,河宽约两丈,水流甚急,轻易未可渡过。走近一看,河上竖有八九个木桩,横跨河面,木桩凸出水面寸许。
蓝衫少女看见河流湍急,心中害怕,迟疑不敢向前。灰衣少年伸手欲牵引她过河,她见木桩之间相距不过二三尺,举步之际,手脚发软,不禁畏缩。灰衣少年叉手而立,笑道:“姑娘若不肯过河,我们就在河边等候渡船来,渡我们到对岸去。”蓝衫少女听了,道:“这样小的河流,怎会有船来渡人呢。”灰衣少年不动声色,道:“等到天黑,恐怕就有了。”蓝衫少女见他神情中颇含笑意,想起他戏弄官军情景,知他在说反话,忸怩道:“那么,你可肯……肯背我过河?”见灰衣少年颇为踌躇,抿嘴一笑,道:“你若不肯背我,我们只好在此等候渡船了。”
灰衣少年只得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去。蓝衫少女脸一红,紧咬双唇,伏在灰衣少年背后。灰衣少年两手反托她的膝盖,将她驮起,轻轻一跃,上了木桩,三步并作两步,如蜻蜓点水,飞快而过,顷刻之间,便过了河。
蓝衫少女伏在他背上,身体第一次与一个陌生少年如此贴近,脸上一阵发烧,颇觉异样,若有所思,到了对岸,才回过神来。过了河,灰衣少年放下蓝衫少女,二人往西而行。
一路两人都不说话,又走出三四里路,来到一座山神庙前。庙门横挂匾额,上有“威灵镇山”四字。灰衣少年径往庙里走去,在前引路,似颇熟悉。但见庙宇甚大,方圆几百十步,只是断瓦残壁,到处杂草丛生,蛛网四布,颇有破败之象。其间庭院宽敞,廊屋错落,想来昔日香火甚旺,原先住了不少道公,痕迹犹在。如今天下大乱,盗贼肆虐,人多迁徙外乡,以致香火渐少,罕有人迹,庙宇也便破败了。
蓝衫少女初入此庙,但觉庙中景况荒凉,心中忐忑。随灰衣少年转入南面一处廊院,蓦感眼前一亮,习风阵阵,倒也宽敞清爽。左侧一间小屋,房门紧闭。灰衣少年张手一推,两扇门咯吱一声,应声而开。里面竟设有一张木床,上铺破席,赫然枕被齐全,似有人住。房屋一角,还有一个大缸,缸口以木板盖住。
灰衣少年道:“就这里。姑娘,今夜将就安歇,过了今晚再说。时候不早,我去弄些东西来吃。”
蓝衫少女叹道:“这鬼地方荒无人烟,哪有什么东西可吃?”灰衣少年嘻嘻一笑,道:“不瞒姑娘,这是我暂栖之地,倒也清净自在,食宿无忧。”蓝衫少女睁大了眼睛,似不相信。
灰衣少年走到屋角,揭起大水缸盖子,伸手一探,拿出两个大梨子,道:“肚子早已饿了,先吃一个梨子再说。”将大的递给蓝衫少女,自己吃另一个。蓝衫少女羞答答地接过,轻声道:“多谢!”过去一看,水缸没有水,倒储藏了许多瓜果食物,才信灰衣少年所言非虚,轻轻咬了一口梨,入口甘甜,抿唇一笑,坐到床边。她见灰衣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灰衣少年嘻嘻一笑,道:“我叫李元霸。”顿了一顿,问道:“你呢,叫什么?”蓝衫少女微微一笑,道:“我叫褒姒。”李元霸一听,诧道:“啊,上古时候的周朝也有个美人儿叫褒姒?”褒姒从容道:“对呀,我跟她同名,她是我的远祖。”
李元霸望着褒姒,道:“怎么,你居然是褒姒的后人?”褒姒笑道:“怎么,你不信吗?”李元霸道:“姑娘生得很美,叫这个名字原很合适。”褒姒道:“这个名字是爹爹给起的。爹爹说,后世之人都将周朝灭亡归咎于褒姒,说什么红颜祸水。他很生气,说周朝灭亡,绝非褒姒之过。因此偏要给我起这个名字。爹爹是我们乡里最有学问的私塾先生。”李元霸频频点头,笑道:“妙极,妙极!你爹爹的学问和脾气很合我的口味。”
褒姒叹道:“可是,我是不是很晦气呢。第一次跟哥哥进城,就摊上这么件事,都怪我命不好。我的远祖褒姒的命也是很苦的。”李元霸道:“怎么怪你呢?若换作别人,官军也一样的抓,他们抓的是在一起的男女。听说数月前皇帝在涿郡遇刺,龙颜震怒,大捕天下。又传刺客是一男一女,已到了江南,因此官府不分青红皂白,见男女成对就抓。”褒姒惊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我和哥哥哪是什么刺客呢?那些朝廷官军好糊涂,如此冤枉百姓,真是可恨可气!”又道:“什么刺客,为何要刺杀当今天子?朝廷官府又胡乱抓人,搅得百姓不得安宁。”
李元霸道:“皇帝亲征辽东,于百万军中遇刺,居然没被刺死,因他有个替身做了替死鬼。”褒姒道:“啊,刺客武功那么厉害?”想起在苏州城门下,数十名官军围着,李元霸独自一人将自己救出,已然有许多惊险,刺客于百万军中,行刺当今皇帝,功夫当真了得。李元霸叹道:“不错,刺客武功之高,真是不可思议。”褒姒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呀。今天把官军弄得好狼狈,让人看了解气!你还把那黄脸狗官的耳朵削了去呢。”李元霸淡淡地道:“行刺皇帝的刺客武功不知胜我几十百倍呢。我没什么功夫,不过对付那几个狗崽子倒也绰绰有余了。”
褒姒道:“唉,我可不喜欢看见别人老是打打杀杀的,平时就喜欢在家里做针线活儿,长这么大了,也没出过远门,爹爹从不许我离开乡下的。这次是我央求哥哥偷偷跑出来,谁知就出了事,我都吓坏了。嗯,幸好遇见你。”顿了一顿,眼波流盼,对李元霸道:“多谢你了。”李元霸见褒姒语言情态全是自然流露,举手投足,自有一段天生柔媚之态,更兼身材娇小,羞色可人,疑似当年褒姒再生,心中一动。见褒姒对己深怀感激,心中欣喜,口中却道:“任是谁见了,都会出手相救的。只可惜我武功太差劲,救不了你哥哥。”
褒姒道:“嗯,那当儿官军那么凶,又人多势众,你一个站出来,我都替你担心。都怪我不好,害得哥哥被抓了去。我若不缠着跟来,就不会出事了。现在剩我一个,回去可怎么跟爹爹交代呢。”语音哽咽,又欲哭泣,忽想起答应过李元霸不哭,强忍不让眼泪落下。李元霸见了,不由得豪气顿生,朗声道:“褒姑娘,你放心!我……我武功虽然不济,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救出你哥哥!”褒姒双手拉住李元霸的手,不住摇动,喜道:“真的吗,你肯答应帮我救出哥哥?”
李元霸一拍胸口,道:“小道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褒姒这才破涕为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元霸,道:“你真好,谢谢你!”顿了一顿,又道:“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年纪多大了?”李元霸嘻嘻一笑,道:“若问我的年纪,少说也有三四百岁吧。因我修行多年,不知经年……”犹未说完,褒姒扑哧一笑,道:“哎哟,什么三四百岁?吹牛不上税呢,你倒跟我说实话吧,究竟多大年纪,好让我知该唤你做哥哥还是兄弟?”李元霸嘿的一声,道:“也罢,谁叫你是褒姒呢,美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年正好二十岁了。”
褒姒摇摇头,掩口道:“我猜你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是不是?”李元霸笑道:“虚岁二十了。”褒姒拍手道:“你若是十九岁,也只比我大一岁呢,你跟我哥哥褒雄同岁。你的什么法号我可叫不惯,以后就叫你元霸哥哥,好不好?”李元霸道:“随你吧,爱怎么叫都行。”不知几时,李元霸也坐到床边,两人挨坐一起,似相识已久,聊得很投机。不觉日下西山,天黑下来。
其时,月出东山。月光透过窗户照入,时闻蛙鸣之声,庙宇周围安谧之极。褒姒自今早与哥哥出门,原打算天黑前回到家,不想此刻竟与哥哥失散,生死不明,自己却在这荒庙中,身边有个小道士相陪,恍如梦中。她已然信任李元霸,相信他明日进城定能打探到哥哥的消息。他聪明百变,定有法子救出哥哥。如此一想,心渐宁定,不觉有些困意。一瞥眼,忽见一只大老鼠赫然趴在水缸盖上,两只小眼睛盯着她,吓得惊叫起来,躲到李元霸身后,手指老鼠,喊道:“老……老鼠,好大一只老……鼠……”
李元霸听见褒姒惊叫,转过头,果见一只大老鼠在大水缸上来回游走。一见之下,心中大乐,笑道:“别怕,别怕,这是庙鼠。它出来觅食,不会咬人。”褒姒见老鼠浑身毛茸茸的,活灵活现,爪齿犀利,伏在李元霸身后,颤声道:“我怕老……老鼠……请你快把它赶走。”李元霸站起来,走近水缸,将吃剩的梨核递到老鼠嘴边,嘻嘻一笑,道:“庙鼠公公,请你暂且离去,不可惊扰了我的贵客。”老鼠似通人语,口咬着梨核,吱吱几声,跳下缸盖,顺着墙沿脚下,一溜烟跑走了。
褒姒奇道:“老鼠竟能听懂你的话吗?”李元霸笑道:“生物皆有灵性。我住在这里也有几个月了。和老鼠相处日久,它常来看我,我闷的时候就对它说话,它能听懂我的话也未可知。”褒姒点点头,看着李元霸。李元霸道:“你困了吗?”褒姒又点点头。李元霸笑道:“今夜你就睡在屋里,我睡门外廊上。放心好了,老鼠不会来了。”褒姒似信非信,道:“要是还来怎么办?”
李元霸挠了挠头,褒姒道:“今夜你不可离开此屋,你睡床铺,我睡这个……”从袖兜里拿出一件物事,却是一条网状的绳床,道:“我和哥哥出门,原就准备好了的。若一时回不去,晚间住宿的时候,便住一间客舍,这样可以省钱。”李元霸叹道:“真是妙物!怎么我就没有呢?”他到处云游,行止不定,难免风餐露宿,多是席地而睡。蓦然见此,惊讶不已,笑道:“今夜我睡吊床,你睡床铺。”
褒姒抿嘴一笑,道:“不,这个你睡不惯的,你睡床铺。”李元霸奇道:“为什么你不肯睡床?”转念一想,猜她嫌床铺不洁。褒姒将绳床一头系于窗棂上,另一头系于房中一根横梁上,离地三尺,斜对着床铺,拽起裙子,身子一歪,躺了上去。吊床将她纤细身材弯曲裹住,来回摇摆,轻盈飘逸。
其时,月光如水,自窗棂泻入,一地银白之色。褒姒轻声道:“元霸哥哥,我可睡了。”言罢,一侧身,闭目睡去。李元霸见褒姒睡下,关上房门,也和衣上了床铺,一头躺下。
第8节 劫救囚犯
李元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答应了褒姒帮她救出哥哥,如何营救,却无头绪。踌躇良久,决定连夜潜入城中,打探消息,好作营救之策。
李元霸见褒姒睡熟,悄然起身,出了山神庙。此地离城不过二三十里,借着月色,沿昨日旧路疾行,三更时分,到了苏州北城门下。城门早已关闭,潜至城墙角下,施展壁虎轻功,攀上城楼。跃下城楼,直奔知府衙门。城中宵禁,街上罕有行人。他在苏州城混迹日久,对城中道路甚是熟悉,行至崇德坊知府衙门,见大门紧闭,绕至后院,看四下无人,上了墙头,翻身跳入知府院中。他身材瘦小,手足轻捷,又得异人传授,攀缘墙壁易如反掌。潜近东边一间大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隐伏窗下。
“胡爷,如此说来,皇……皇上倒真是怕了反贼草寇……”
“唉,如今天下大乱,群盗并起,皇上也制不了,只好统兵去了辽东。不在军中,他也难安心啊。上个月,刺客现身江都,竟将皇上替身的头颅高挂城门之上,扰乱人心。皇上气急败坏,限期捉拿,严督急办。刺客不但武功了得,且十分狡猾,至今行踪不测。便是寻见了,我等又如何制得了他,枉自送了性命,还是寻不见的好。”
原来黄脸校尉正与苏州知府对话,李元霸记得黄脸校尉的声音,知道苏州知府名叫周仁谦。
周仁谦干笑两声,幸灾乐祸道:“大人所言极是,刺客能往百万军中行刺,如入无人之境,岂是寻常士卒和捕快所能捉拿?被抓的各地嫌疑人犯也是滥竽充数罢了。那些贱民枉自成了阶下囚,也算撞上八辈子的晦气了。”
胡校尉嘿嘿一笑,道:“朝廷传驿天下,急命到处抓人,也不过掩耳盗铃,另有其图罢了。仁谦兄,小弟我也是应卯交差啊。”
“究竟是何人指使,大逆不道,胆敢行刺皇上?”
“当今天下,有志图谋者不可胜计。行刺皇上,也是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一乱,便可浑水摸鱼,乱中取胜。嘿嘿,欲置皇上于死地的又何止那些反贼草寇?”声音忽然变低,再听不清。
李元霸用手戳破窗纸,向里窥视,见胡校尉头上包扎白布,正与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交头接耳。过得片刻,又传出声音,却是胡校尉道:“仁谦兄,其实小弟我何尝不知这几日抓的都是些替罪羊,可是若非如此,我如何向上交差?且不管他,过得两日,这些男女全都要送往涿郡,限期十五日内押解到才算完事。”又道:“当今皇帝亲征辽东,正在用人之际,江南江北流徙外逃的百姓有增无减。这些嫌疑人犯若不能定罪,正好就地充军,或服劳役。各地押解北上的人犯当有十几万之多,皇帝此举,实是一举两得!”
“果然妙计,将计就计,瞒过天下人,也没几个人看得出,胡爷真是高见!”周仁谦满脸堆笑,意在讨好胡校尉。
“过奖,过奖!知府大人在给下官戴高帽了。”“哪里,哪里,胡爷过谦了,过谦了。”
“这几日全城搜捕,多谢仁谦兄鼎力相助,使下官一举抓到了七八十人,男子也有四五十个,再凑几个数,捉够百把人,正好择日起程。只可惜今日北城门行动,让那个臭小子跑了,还将一个美貌小妞掠走了。他奶奶的,臭小子甚为可恶,老子若抓住了他,定要活剥他的皮、生抽他的筋,把他碎尸万段,方才解恨!”胡校尉说到后面,摸了摸已包扎起来的右耳,咬牙切齿。
“胡爷宽心,那小子虽已逃离苏州城,但他带了个小妞,逃匿不便,虽说半路使了个调包计,弃了马匹,一定走不远。明日愚兄出城全力搜捕,务必捉拿归案,好替胡爷出这口恶气。至于押解人犯之事,待胡爷养好伤后再定行期不迟。”
“多谢知府大人挂怀,下官既到贵地,一切由大人安排便是。嗯,今日抓的人犯都关在何处?”
“胡爷请放心,一切安置妥当,所有人犯皆关在后院大牢内。待明日过堂,请胡爷一一审过,说什么也要屈打成招,方好押送出城,北上交差。”
“很好,大人费心了。嘿嘿,总算抓了几个漂亮小妞,今日也不算亏本。只可惜那臭小子掠走的小妞,真是个美人儿。大人,剩下的几个,你可得给下官看好了。今晚若非受伤,下官可真得立刻提审,看看这些男女到底是不是刺客反贼!”胡校尉说到这里,奸笑几声。
“那几个小妞,下官特意单独关押,软禁于后院房中,派了几个妇人近身看守,待胡爷养好伤,再慢慢提审不迟。”
李元霸听得火起,想不到苏州知府竟如此无耻,十足狗官,后悔当时未取胡校尉狗命,真想立刻冲进去,杀了两个狗官。转念一想,怕惊动官府后不便救人。只得忍着怒气,潜至后院西边。
其时,夜过三更。李元霸侧耳细听,隐隐听见女人低泣声音,循声而去。转过几个门廊,哭泣之声愈为清晰。行至后院西边厢房外,忽见院墙上有两个人影掠过,身法迅捷之极,吃了一惊,猜不出还有何人也来踩点。不及细想,趁夜色昏黑,绕至北面墙角,伏在窗下,贴耳而听,里面传出女子呜咽低泣,杂有妇人说话之声。
“哎哟,我说姑娘们,快别哭了,都睡了吧。别担心,知府大人不会冤枉了你们的。你看,今日专让你们在知府院内安歇,便是知府大人的恩典了。待明日一过堂,便可洗清不白之冤了。”却是一个看守妇人在劝慰被抓的女子。
听了一会儿,折而向北,行出不远,见一间大房前有几个衙役把守,又听见有人争执。
“喂,老陶儿,明明我的点数是十一点,比你的大,你偏说你的大,这不明摆着胡赖么?真他娘的,你该姓赖,不要姓陶。”
“呸,你奶奶的,苏老儿,怎么是你的点数大呢。我看见你只有九点,怎么就比我的大呢。是十一点大还是九点大,岂有此理!我姓陶是不大好,我改姓赢吧,你奶奶的还是姓输就对了。”
“嘿嘿,谁输谁赢,这不明摆着的吗?你老陶儿胡赖撒野惯了,弟兄们都是知道的。不然,等明儿地牢里值夜的几个弟兄出来,不必亲见,一听我俩争议,便知定是你赖了。”
李元霸悄然潜近,见两个衙役围着石桌摇罐儿赌钱,争执不休。衙役身后大门紧闭,门梁挂了一盏灯笼,上写一个“禁”字,显是知府所说的大牢。见牢门紧锁,里面全无声息,不知重门多少,要救出囚犯实是万难。心想若先救出被软禁女子,定然惊动官府,不如等官军把男女人犯一起押解北上,在途中相机行事最好。如此想定,决定先回山神庙,明日同褒姒一早进城再定行止。便依原路退出知府大院,直奔北城门,攀墙出城,赶回山神庙。
李元霸回至庙中,夜已五更,潜回房中,见褒姒仍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和衣上床躺下,感觉困极,一倒下便即睡去。
正蒙眬间,忽觉有人推他肩膀,一睁眼,却见褒姒在跟前,笑靥如花。窗外天已大亮。褒姒笑道:“哎哟,昨晚我梦见那个大老鼠啦。它跑进来又钻出去,鬼鬼祟祟的,过了两更才回来,也不知做些什么,害得我一夜睡不着。你说那个大老鼠该不该打呢?”李元霸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笑道:“是么,大老鼠没有咬你的手指?”褒姒叹道:“大老鼠没咬我的手指,我只奇怪他竟能两只脚站起来走路,莫不是这个大老鼠已成精了?”
李元霸笑嘻嘻地道:“原来你都知道了。”褒姒美目一瞋,怨道:“还说呢,半夜我醒过来,见没了你的影子,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呢。四处黑灯瞎火的,哪里去找你?七上八下,愁闷了一夜,人都要老啦。挨到五更,见你才回来,正要问你,谁知你一倒头就睡着了。”李元霸只好将昨夜潜入知府衙门之事跟褒姒说了,褒姒见他为救哥哥,连夜进城,冒险潜入知府衙门,甚为感动,拉过他的手,道:“我就猜你进城去了。为了救我哥哥,难为你如此尽心,多谢你,小阿哥!”最后这一声“小阿哥”,当真柔声柔气,叫得李元霸面红耳赤,不敢看她眼睛,一跃而起,出了屋外。
此时日上中天,已是近午时分,李元霸突然想起什么,手拍大腿,道:“糟了,糟了。怎么就睡到了午时呢。”
褒姒忙问:“怎么啦?”李元霸道:“本想一早起来再进城打探消息,怕去晚了你哥哥他们被官府押走就糟了。”褒姒歉道:“唉,都怪我不好,我见你睡得那样香,不忍心叫醒你。”手指水缸盖,道:“你肚子饿了吧,我做好早餐了,你快吃了,我们一起进城。”
李元霸见水缸盖上一条手绢垫着,上有煮熟的三个鸡蛋和数十粒花生,嘻嘻一笑,抓起花生,掰壳而食。褒姒本待不吃,全让给李元霸吃,李元霸哪里肯,硬要她吃两个鸡蛋,她强不过只好吃了一个鸡蛋和几粒花生,其余全逼李元霸吃了。正午时分,两人走出山神庙,依旧路行了半个多时辰,到了苏州北城门外。
为避人耳目,两人先后进了城,会合后李元霸将褒姒安顿在一家小旅店,道:“你不要出去走动,在旅舍等我,我出去打探消息就回来。”褒姒心里虽老大不乐意,仍面含笑意,温顺点头。
不知李元霸从哪里弄来一件绯色锦袍,换下道士服装,穿上锦袍,一副富家公子模样,出了旅店,往知府衙门行去。行出百十步远,忽听一个娇美声音在后叫道:“哎呀,公子爷,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呀。”回头一看,却见褒姒追上来,气喘吁吁,忙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褒姒满脸娇嗔,道:“人家一个人待在旅舍里怕嘛!那个店小二,老对我贼眉鼠眼的,让人好不气闷。我不要待在旅店里,要跟你去。”见李元霸迟疑不决,上来拉他的手,一汪秋水,娇声道:“元霸哥哥,你就让我跟你去吧。我答应什么都听你就是了,好不好嘛?”
李元霸皱一下眉头,仍未作声。褒姒急了,道:“求你啦,好哥哥,我一定要跟你去。你昨晚已丢下我一次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丢下我不管了。”似怨还嗔,语气坚决,忽然脸上一红,贴近李元霸耳边道:“好吧,实话跟你说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何况你去救我哥哥,我做妹妹的岂能坐一边空等消息?”说罢手扯李元霸衣袖,又道:“我们一起出去,人家不会怀疑。现在你是公子爷,我是你的丫头。”说完,咯咯一笑。原来她挽起头发,束成两个丫鬟发结,一袭浅蓝衣裳,淡妆素裹,笑眼迷离,俨然一个俏丫头。李元霸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出来了,就跟着吧。现在我们先去租一条船。”
褒姒见李元霸答应了,欢喜非常,听说要去租船,奇道:“租船……要船做什么?”李元霸笑道:“山人自有妙计。”褒姒心中纳闷,跟在李元霸后面,不再多问。
到了苏州河畔,河上商贾船帆往来不断,虽不比往日繁华,却也人头攒动,喧闹非常。靠岸停泊的大小船只一字排开,李元霸和褒姒在岸边走来走去,也不知租哪条船好。忽见一条盐船从南而来,正在靠岸,许多船夫上下搬运船上货物。此船颇大,船可容四五十人,船上四名水手皆为精壮汉子。
船主年约五十岁,相貌平平,举手投足,显得异常沉稳。李元霸上前与他攀谈,说要租船出城,从怀中掏出十两银钱,对船主道:“船老大,我们是外地人,来此做买卖的。这几日到苏州城筹办些货物,今日半夜才能收齐。这是定钱,今夜三更一刻,雇你船在此等候,租金比平常多两倍,如何?”船主见他豪爽,一口承应下来。
租下了船,二人往知府衙门行去。走在街上,褒姒回头见有二人跟踪,装束异于常人,一高一矮,便悄声告诉李元霸。
李元霸并不回头,笑道:“别理他,我早知有人跟踪,咱们陪他们玩玩。”褒姒道:“嗯,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呢,生得好俊。”褒姒再回头时,跟踪者却不见了。李元霸拉起褒姒,闪身进了一个里坊,忽而左转,忽而右拐,人群中穿梭不停,跟踪者居然紧追不舍。二人突然拐入一个小胡同,藏起身来,才把跟踪者甩掉。
转回旅店,见旅店附近有人探头探脑,形迹可疑。李元霸心知有异,拉过褒姒,转身就走。走出七八步,背后有人喊道:“别让那两个贼子跑了,快追!”一时周围涌出许多人来,从后面围追上来。
李元霸不想多生事端,拉着褒姒,只往人多的里坊钻。褒姒被李元霸拉着狂奔,上气不接下气,李元霸暗将内气从手臂缓缓传给她。褒姒浑然不知,只觉握住李元霸的手,温煦有力。一起跑了几个街市,李元霸才停下来,叹道:“褒姑娘,现在不能再回旅店啦,我们被官府的人监视了。”褒姒道:“官府怎么会知道?对了,定是那可恶的店小二告的密。怎么办?回不去了,干粮还搁店里呢。”李元霸笑道:“只要有钱,何愁没东西吃?”褒姒道:“嗯,你哪来那么多钱?”李元霸嘻嘻一笑,道:“我虽是出家人,却非贫道贫僧。有理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钱之为物,委实不可少也。”
褒姒掩口一笑,道:“哎哟,看来我的运气也不算太差,居然撞上个有钱小和尚。”
“那么,有钱和尚,现在我们往哪里去呢?你要是去衙门,我也……”不等褒姒说完,李元霸瞥见前面一排楼阁几乎占了一条胡同,甚为雅致,楼阁横额有“春香茶舍”四字,灵机一动,道:“褒姑娘,我先把你安顿好了,再去不迟。”褒姒心中不甚情愿,仍随李元霸进了茶舍。李元霸花五两银钱包个小包房,进去一看,房中设有茶桌,两张凳子,还有一张小绣床,装饰绮靡,幽香暗透。临窗而观,可见苏州河。
原来这茶舍是专供男女幽会之所,回廊曲折,绿叶掩映,清幽雅致。茶舍包房昂贵,寻常人难以涉足,甚为隐蔽安全。李元霸将褒姒带入包房,嘱她在茶舍里安心休息,不可外出,等他回来。褒姒虽想随李元霸出去,但见他态度坚决,只是款款一笑,不再作声。李元霸出了茶舍,赶到知府衙门,从后院翻墙而入,直奔软禁女囚之所。
到得房外,听里面寂然无声,伏近窗口,往里一看,居然人去屋空,吃了一惊。再转至地牢,也见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四处察看,知府后院衙门好似一夜之间蒸发不见,只有几个衙役在门前看守,无精打采。他到处乱走,撞见个扫地老衙役,跑上前揪住,问囚犯关在何处,谁知老衙役又聋又哑,似对知府院内之事毫不知情。李元霸从原路退出,转念一想,去附近衣行买了几件新衣,回到衙门大门前。
一个守门衙役见了,上前吆喝道:“走开,走开!今日知府大人告休,一概不上堂听讼。若有状纸,过两日再来吧。”李元霸假装没听见,笑眯眯地走上前,拉住一位看似领头的衙役道:“大爷,借一步说话。”悄悄将一小袋钱塞进衙役口袋里。李元霸悄声道:“大爷,行行好,昨日我大哥从乡下陪嫂嫂进城赶集,却被官军误抓了去。今日不知上堂审过没有?爹妈要我来打探些消息,好让老人放心。可否让我进去探视?”
领头衙役摆手道:“一概不许见人,有物可代为转送。”李元霸赔笑道:“求大爷可怜可怜!”领头衙役问道:“你要看的亲戚叫什么?”李元霸道:“姓褒。”领头衙役笑道:“小兄弟,不是大爷我不帮你,实在是知府大人有令,无论是谁,皆不准见。你若有衣物银钱要送,大爷我倒可以帮忙。”
李元霸心中骂道:“狗孙子,东西给了你还有得回吗?”脸上作笑,低声道:“大爷,我见兄弟心切,烦你指点个明路,到底我大哥和嫂嫂他们现在何处?”领头衙役故为踌躇,低声道:“这个嘛,这……”李元霸又从兜里拿出二两银钱,递到他手中。领头衙役伸手想接,李元霸却不放手,问道:“人犯现在何处?”
领头衙役眼见钱就要到手,压低声音道:“兄弟,你请回吧。若不是遇见我,没人告诉你。”拉李元霸走到大门西侧一个角落,道:“告诉你吧,所有男女人犯,已于昨夜三更起程,送往涿郡去了。”李元霸道:“原来如此,走什么路?”领头衙役连连摆手道:“这就不知道了。”李元霸一把抓住领头衙役的手,紧扣“内关穴”。领头衙役动弹不得,大惊失色。
李元霸笑道:“老兄,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请从实说来。”领头衙役手腕痛彻骨髓,惊惧交集,说不出声。李元霸手劲微松,领头衙役颤声道:“小……小兄弟,有话好说。我听……听说走的是……是水路。”李元霸夺回小钱袋,转身去了。领头衙役目瞪口呆,站在当场,眼看李元霸走远,自己却举步不能,恨得咬牙切齿,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李元霸回到春香茶舍,把消息告诉褒姒,估计官军押解囚犯,行走不快,商定连夜乘船出城追赶。一上船,李元霸便催促快行,行出三十余里,仍不见有官船在前,将至漕湖,褒姒犹觉不快,心情焦急,坐立不安。船主见了,问道:“相公如此催迫,却为何事?”李元霸微笑不答。褒姒道:“大叔,实不相瞒,我们要追的却是官家的船。”船主笑道:“为何要追官家的船?何况这两日哪有什么官船出城?苏州河上来往船只彼此惯熟,无论官船私船,谁不认识谁呢?”李元霸闻言,方知被领头衙役耍了,当即下船。
二人沿江南运河东岸,自苏州往延陵而去。到驴行赁了两匹驴,一人一骑,望北而行。连夜追踪,褒姒不善骑,行速不疾,行到三更,已然无力提缰,将至梅亭,就近寻一家旅店落脚。
次日,未等天明,李元霸盗得官驿一匹骏马,两人骑了,褒姒在前,自己在后,即刻起程。行出两个多时辰,到了武进,进城打探消息,仍未见押解囚犯的踪影。进了一家客栈,喂了马,两人吃些干粮歇息。
李元霸道:“若按行程计,官军囚车,至多日行二百里,两日可至润州。我们今夜兼程,当于当夜可赶到延陵。”褒姒叹道:“这两日不知哥哥如何日夜颠簸,劳顿辛苦……”说着又欲泪下。李元霸道:“别担心,褒姑娘,明日我们当可与你哥哥相会。”二人稍作休息,又即上路,行了两个多时辰,赶在城门闭门前进了延陵城。褒姒虽困乏已极,却盼立时寻见哥哥踪迹,心情急切,不肯稍歇。李元霸说须待到夜里,方能行事。好不容易挨到三更,起身出门,直奔官府驿站,转到驿站后院,李元霸叫褒姒在后门接应,自己施展壁虎功,攀上围墙,一跃而下。
潜入驿站,果然见有七八个大囚车错杂排在后院。诸门紧闭,已无人走动,西厢房有灯光隐隐透出。往亮处走去,将近房屋,里面悄无声息,两个衙役站在门外打瞌睡。转到窗下,戳破窗纸,往里一张,见四个看妇伏在桌上打盹,断定屋中关押的是女囚。
李元霸潜行至后院马厩处,见十多匹马在厩中食草,马厩里睡了二三十个男子,马厩外有衙役来回走动监视,猜褒雄或在其中。
他转回关押女囚的房间。到了门前,悄悄走近门,见两个衙役还在巡游,掏出一粒迷魂香,捻成粉末后,用细竹筒吹出,转眼衙役昏然欲睡,歪倒一边。将衙役拖到屋后,脱去两个衙役的外衣,一件穿上,另一件塞入怀里。推开窗户,跳入房中,啪啪啪啪四下,一连点了四名看妇后颈“哑门穴”,令之昏睡,奔入里间。众女囚或躺或坐在床榻上,忽见一个男子闯进来,皆惊恐莫名,纷纷退到墙角。
李元霸拱手道:“众位姐妹,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们……”话音未落,有个少女惊喜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日在城门下戏弄官军的小道士……”李元霸点头微笑。另一女子疑惑道:“可是,你怎么穿这身官服?”李元霸笑道:“不这样怎能混进来救你们?姐妹们,请放心,快随我来!”众女囚喜出望外,争先恐后随李元霸出了厢房,往后门奔去。突然身后有人叫道:“站住!什么人?”众女囚不由得停下脚步,有的吓得惊叫起来。
李元霸脚下不停,压低声音道:“姐妹们别怕,你们快走,出了后门会有人接应,这里我来应付。”众女囚加快步履,趋向后门。又有人喊道:“快来人啊!女囚人犯逃了。”一时间,四下骚动起来。众女囚蜂拥出了后门,褒姒早在外间等候,立刻带她们奔向运河岸边。
李元霸把女囚送走,回身关上后门,潜回驿站,跑到庭中,大喊大叫:“快来人哪,有盗贼,有盗贼往东门走了。”连呼几声,驿站内更加混乱。他又潜至马厩附近,拿出火折,抱起一把干草点燃,往马群投去,又大呼小叫:“着火啦!着火啦!人犯都往南门逃走啦。”
众衙役见后院起火,都跑过来。李元霸躲在暗处,倒穿衣裳,做出狼狈之状。看守衙役见马匹被惊,手忙脚乱去救火。李元霸来到马厩边,见二三十个男囚已惊醒,躁动不安,低声问道:“诸位兄弟,我是救你们来的。请问哪位是褒雄兄弟?”当中一位少年应道:“在下褒雄,原来是你……我妹妹呢?你将她藏到何处?”褒雄认出李元霸,扑过来一把揪住他。
李元霸道:“褒雄兄弟,别激动!放心,你妹妹褒姒甚好。”褒雄见他说出妹妹的名字,才略放心,又追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妹妹怎样啦,现在哪里?”李元霸道:“兄弟,别急嘛,等会儿你兄妹便能相会。有什么话,咱们先逃出去再说不迟。”见众男囚手脚皆被铁镣连锁,便问:“钥匙在哪个衙役手上?”褒雄道:“连锁共有两把钥匙,由两个领班的衙役共持。”手指正在救火的衙役,一时也分不清谁是领班。
李元霸灵机一动,突然冲出马厩,大声喊道:“哎呀,谁的钥匙掉地上了?”手指地上,做出惊讶之状。一个领班衙役回过头来,连道:“在哪儿,在哪儿,钥匙在哪儿?”李元霸回头一看,见他腰间挂着一把钥匙,上前将他拉过一边,喊道:“啊呀,不是你掉的。”回头又喊:“小心别让人犯跑了,看谁掉的钥匙?”手中摇一串钥匙,却是刚从领班衙役身上偷来的。
另一个衙役应声而答,奇道:“我……我也没掉钥匙啊。”摸了摸自己腰间,钥匙犹在。李元霸向他招手,待他跑过来,摊开双手,手中多了一样东西,道“:哦,对不住,怕是小的看错了。不过,这钥匙和钱包难道不是二位的吗?”竟然是一包碎银子,约摸五六两。
两个领班衙役突然看见银钱,顿时睁大了眼睛。马厩中火势越来越大,冲天而起,驿站全乱了套。两个领班衙役却不着急,一个道:“你是谁?”一个问道:“你哪里捡到的?”
李元霸低声道:“小的是这里的小伙计。官爷,小的半夜起来小解,捡到一把钥匙和一包银子,以为是您二位的,现在你们都没掉钥匙,看来钱袋是另有其人了。”两个领班衙役互换眼色,皆道:“小兄弟,这钥匙和钱包都是我们的。”李元霸故作惊讶之色,道:“真的吗?”两个衙役笑眯着眼,频频点头。李元霸突然低声道:“那么,请过一边说话。”肚里暗暗好笑。两个衙役财迷心窍,也不管火势蔓延,随李元霸走到驿站一个角落,不等明白怎么回事,被李元霸双肘分击,疾撞胸前“膻中穴”,一时气窒,委顿在地。李元霸迅速抢过钥匙,跑到马厩边,趁众衙役救火忙乱之际,将众男囚手上的连锁一一打开,说道:“各位弟兄先忍耐片刻,待我把这些衙役引到一边,你们伺机一齐冲出,朝大门跑出,一出驿站,各自逃命。”众男囚点头答应。
李元霸对褒雄低声道:“到时你只跟我来。”他跑到两个领班衙役瘫坐的角落,将钱撒了一地,喊道:“快来人哪,头儿被盗贼打伤在此,许多钱撒了一地。”众衙役听见,忙放下手中救火之物,一齐跑过来。
火光之下,众衙役见钱撒满了一地,连忙冲上去争抢。恰在这时,忽听有人叫喊:“不好了,女犯被强人劫走了,快从后门追。”
众男囚看到衙役们都跑去抢钱,也悄悄溜出了马厩。有一两个没插得上手抢拾钱的衙役突然回头,见众男囚竟然都从马厩跑出,大吃一惊,忙喊道:“跑了,跑了,都跑了!”众衙役听见喊声,都抬起头。李元霸趁他们惊愕之际,望空撒了一大把石灰粉,众衙役眼睛皆被石灰粉飞入,睁眼不得,顿时乱作一团,不辨东西,不由得惊慌怒骂。
李元霸跑去拉过褒雄,将一件衙役外套给他穿上,直往驿站东侧跑去。跑出十几步,突然迎面跑来三个巡逻士卒。李元霸迎上去,气喘吁吁道:“快,快!老爷叫你们快去增援,人犯都往后院跑了。”三个驿站士卒刚被吵醒,茫然跑来,听如此说,又转向后院跑去。
李元霸拉着褒雄,正往东门跑去,突然间从右首冲出一队人马,杀声震天响。当先一位军官,跨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那日在苏州北城门被李元霸削去一只耳朵的黄脸胡校尉。他远远看见两个士卒不去救火,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率队赶过来,喝道:“喂,两小子,乱跑做甚?给老子站住!”
李元霸回过头来,正与胡校尉打了个照面。胡校尉对李元霸身材容貌记忆犹新,对视之下,虽然李元霸穿了衙役衣裳,胡校尉还是认得出他,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胡校尉先吃了一惊,喝道:“原来又是你小子闹的!弟兄们,快给老子把这小子剁了。”纵马而前,挥刀即斩。他身后七八名兵卒也围攻上来。李元霸将褒雄一推,让他躲过一边,顺手夺过一名士卒手中刀,与胡校尉斗了起来。他速战速决,一招“月黑风高”横扫而过,将胡校尉等官兵砍来的刀剑一字荡开,转身飞起一脚,一招“釜底抽薪”,踢向胡校尉右手,将他手中大刀踢飞。突然回刀斜出,直削他脑袋。胡校尉眼见刀来势甚疾,将头一侧,刀锋划脸而过,嗤的一声,连耳带发,竟被削去一片,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往地上一扑,连滚带爬,仓皇逃去。众兵卒见胡校尉犹如此不堪,自己绝讨不了好去,也一哄而散。
李元霸哈哈大笑,喊道:“狗官儿,快逃命吧!今日先把你两只耳朵留下,日后再让小爷碰见,小心狗头!”将耳朵一抛,飞刀过去,连耳带刀插在一根门柱上。褒雄在旁看得眼花缭乱,惊心动魄,对李元霸之武功身手,佩服之极。李元霸赶跑官军,二人赶往东门,出了驿站,直奔运河。
船早已等候多时,褒姒站来船头,引颈而盼。忽见李元霸携哥哥而来,欣喜若狂,跑上岸来,兄妹二人抱头而哭。李元霸拿出十两银钱递给船主,嘱将船驶出延陵,渡江而去。船主连忙答应,立时起程。褒姒兄妹及众女囚皆跪在船中,拜谢李元霸救命之恩。李元霸连连摆手,侧过身去,并不领受,道:“快别如此。”又说:“经此事变,全城必定戒严。我们从水路出城,再作行止。”对船主道:“老大,你都瞧见了,官府无辜抓人,所幸今夜他们得脱囹圄,请速将船驶出城去,越快越好,有劳你了。”船主拱手道:“少侠请放心,老夫对官府也恨之入骨,我儿子被他们抓去辽东,至今未归,生死不明。少侠如此仗义,老夫岂能坐视?今夜少侠所赠之金,全给姑娘们作盘缠便了。”
众女听了,一齐跪下拜谢船主。船主摆手道:“姑娘们不用多礼,盘缠都是这位少侠所赐,老夫也是顺水人情。”言罢,哈哈一笑。
此船乃夜行船,运河各处关卡早已熟知,一路竟无盘查,畅通无阻,连夜出了城。众女家乡籍贯多半在苏州及附近乡村,因此转入江南河道。才出城不远,李元霸拿出五两银钱,塞入船主手中,道:“老大,这是在下身上仅有的钱物,酬钱菲薄,还请笑纳。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同去,拜托你将她们带回苏州,万分感激!”说着,拱手而拜。
船主忙道:“少侠,你能行侠仗义,老夫又岂能见死不救?老夫今生得识少侠,真是三生有幸!少侠不用见外,这些钱少侠自己留下作盘缠。少侠之托,老夫义不容辞,定将她们安全送回苏州,请少侠放心。”
褒姒见李元霸先冒险救出自己,又连日奔波,救出哥哥,心中感激不尽。见李元霸留下盘缠,似有作别之意,忙问:“怎么?元霸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回苏州吗?”言犹未尽,泪珠已转。
李元霸微微一笑,道:“褒姑娘,我还有事在身,不能跟你们回苏州了,你们多保重。日后有缘,再图相见。”褒姒泪下涟涟,转过身去。
船进入江南河道,李元霸起身告辞。众女见他将去,也都依依不舍,对之相救之恩,感激不尽,纷纷跪下拜别。
褒雄拉着李元霸,非要与他结为兄弟。李元霸慨然而应,与他结了八拜之交。褒姒情难自已,泪流满面,悄悄将一个香囊塞入李元霸手中,欲言又止。李元霸跟褒姒相处几日,对她颇生好感,将要分别,也不禁惆怅。向众人辞别,跳下船去。褒姒俏立船头,不住向他挥手,面如梨花带雨。
李元霸辞别褒姒后,当夜在运河边上一家旅店留宿。次日渡江而去。上了岸,离江都扬州尚有二三十里路程,也无处赁驴,只得徒步而行。沿乡道而走,道路甚窄,弯弯曲曲,大摇大摆地上路,走了三五里路,一路竟遇不上一个人,甚觉无聊。李元霸忽想起褒姒,容貌甚美,说话软绵绵、娇滴滴的,哭的样子很可怜,不禁叹息。正自无精打采,忽见道旁一条溪流,溪边草丛中竟有一株黄花,迎风摇曳,纤弱不堪。走过去摘了,拿到鼻底嗅了一嗅,颇觉其香,兴奋起来,清了清嗓子,张口唱道:
山青青哟绿水流,黄花儿开呀为哥留!妹子今年十七八呀,妹的心思儿哥我知。哥哥我道一声妹妹你心莫愁呀。
哥哥我想你在心头,哪天我往家里把你爹娘求呀,明日儿嫁了我憨憨阿三哥呀。
今朝儿我抱你上花毛驴呀,一路儿三哥亲亲你个够呀……
他嗓门甚大,歇斯底里,满口唔呀地乱唱,将道路两旁林中鸟雀惊飞不少。边走边唱,东张西望,想找个落脚之处。走出百十步,见不远处山间竟稀稀落落有十几户人家,旁边更有个小酒肆,招子上写着“酒”字。他大喜过望,走过去,却见酒肆空空如也,荒凉已久,大为扫兴。只得上路,走了半个时辰,瞥见路边一个池塘,方圆百十几丈,上面满是结蓬莲子,喜出望外,哇哇大叫。
李元霸见池水清澈,微风拂面,左右看看无人,三下两下将衣袍脱了个精光,一跃而起,空中翻了个筋斗,扑通一声,落入池中。他已半个月没洗澡,水性极好,入水后如鱼得水,十分快活。池中央聚满莲蓬,他游过去拣最大的折了,剥出莲子来吃。一连吃了几个大莲蓬,仍未觉饱。忽见远处林中有屋檐角隐隐露出,猜是个寺庙,心中窃喜,游向池岸。爬上岸,拿起衣袍来穿,才发现袍子左臀开了个小口。穿好衣袍,径直朝寺庙走去。
时近中午,寺门紧闭,寺门上写着“念佛庵”三个字,四周寂然。李元霸不禁大失所望,叹道:“怎么是个尼姑庙?真是晦气!没什么油水。”迟疑片刻,不想进去。低头看一眼腰间酒壶,又不禁馋心大动。转到庵院背后,看左右无人,一跃而上,施展壁虎功,顺着墙壁爬上墙头。抬眼见庵内庭中有一棵古柏,离墙头约一丈三尺远,轻轻一纵,抱住树干,顺势滑下,溜进庵院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