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西郊,于临街处一座雅致小院,灰砖围墙,飞檐几楼,两扇朱门,上悬一新匾,写的却是“淮竹名处”。此四字来源于扬州的雅称“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看字体扭扭歪歪,实在不与这四字相配。
院子临街的几间房子被改成了铺面,铺面竖着一招牌,上写“杂货铺”,这字和那“淮竹名处”出自一人,字体看起来也是惹人蹙眉。
由朱门入内,院内石径小路,曲径通幽,花草繁茂,生机缭绕,虽是临街的房子,这院儿里头却也是幽静素雅。
厢房厨间灯光明亮,且听房内传出对话声。
“你搞的这是什么名堂?番薯能和芥根相称吗?”一憨胖男子道。
“师兄!你不懂!这番薯烤熟,淋上芥根粉,乃是人间一大美味,你没吃过,就不要品足论道!”说话的是一明朗少女,肤白纤瘦,明眸皓齿,边说边烤着地瓜。
“那这汤羹是怎么回事?菠菜汤羹,你加这些个蛋黄、鹿油、腥草是要作甚?是要毒死师父吗?”憨胖男子满脸油光,一脸不忿。
“哎呀我说师兄,你就别管了好么?我不过是给师父做顿饭而已,好吃不好吃他说了算,待他回来自有定夺。”
“就一个烤地瓜?加上这破汤,够谁吃的?”
“不啊,我还准备了河蚌刺身冬瓜片,时蔬菜卷包煎豚肉,还有……”
“行了,不要再说了,你真是(去了趟染坊)……”
“什么?”
“嘚瑟(得色)!”
“哈哈,师兄你这歇后语好生硬啊!”
“郭小乖!不要嘲笑你师兄!小心我一生气一脚踹你院子里去!”
“朱大头!你踹我一个试试!本小姐不打爆你的头!”
朱大头,名朱七,三十余岁,身材虚胖,肤白肉松,说话走路都似乎带有点气喘吁吁。朱七略憨,但慈眉善目,见此人,一个“可爱”之词竟略浮心头。
可爱的朱七相貌一般,又身无钱财,至今未娶。但近日里他与隔壁的小寡妇媚娘走的颇近,媚娘时不时还会给他送点茶点,帮他补补衣服。
朱七气冲冲地对着郭小乖吼道:“你天天儿瞎折腾,这厨房都被你折腾散了,好好的厨子留着不用,把人家赶走,你替了这厨子的差,却可怜了我和师父的口舌,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朱七仗着年纪大,动不动就以“孩子”称呼郭小乖。
“请个厨子一个月要五两银,有这个钱还不如留着多买些好吃的。再说咱们这杂货铺入不敷出,你、我加师父三个人花的比挣的多,再不开源节流怎么活下去?这院子也是租的,明年的租金还没着落呢!”郭小乖一口气说了一堆。
“还不都怪你?师父可是把那铺面交给你打理的,你没经营好可别赖别人,要不是你那几个丑字吓的街坊邻居不敢来买,我们杂货铺生意能如此冷清?还有,你那算账水平能不能长进一下?五十文钱买两斤面,你怎么能算出一百文钱给二十斤面?要不是我拦着,这个月光被你卖面粉也要亏死喽。”朱七揶揄道。
“你,你,你讨厌!”郭小乖脸色绯红,伸手欲打朱七。
……
朱门轻启,嘎吱关闭,听见房内吵闹声,黑衣少年摇了摇头。
“我回来了!”
“师父回来了?快进来,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郭小乖已起身迎到门外,双手背在身后,步履活泼。
“师父,您回来了?累不累,要不徒儿给你揉揉肩捏捏背?”朱七道。
“不累,不必,快给我倒杯水喝。”脱掉夜行衣的少年一身白色素衣打扮,虽不是绫罗绸缎,却也贴身雅致。
三人进了房,围坐下来,郭小乖一脸愉悦,朱七眉头紧蹙。
“徒儿,你又给师父做了饭?”少年道。
“是呀,我自创的美膳,给你报报菜名……听着……”
“报菜名?”
“咋了?”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吗?”
“这都什么玩意?也没那么丰盛。”
“哦,那你做的啥?”
“我给你准备了地瓜……煎豚肉等,是不是很惊喜?”
“额,这个,徒儿受累了,哎,朱七,你吃了没?一起啊!”
“额,师父,不敢吃……”朱七怯声道。
“为何?”
“怕被毒死。”
“你去死啦!”郭小乖吼道。
“端上来吧。”少年说。
“好的,这就来。”郭小乖雀跃道。
“师父,您可真要吃?”朱七伸头低语,一脸惶恐。
“无妨,也就是难吃一些,师父还忍得住。”
“来啦!”郭小乖先是端上一碗蔬菜汤。
这汤颜色青紫,散发着奇怪是草药味,少年手持竹调羹,迟迟不敢下手。
“师父,先喝口汤,暖暖身子。”
少年依然不敢下手。
“尝一口嘛……师父”
“这汤,怪哉……”
“不怪不怪,味道好着呢!”
“好吧,那我尝一口……”
少年尝了一口,脸上说不清的表情。
“味道如何?”
“其味如……发霉了三个月的凉席味……让我想起了一种饮料……”
朱七已笑的打滚。
“啊,师父,那是难喝还是好喝啊?”
“这汤,不能用难喝或者好喝来形容……徒儿,快再给我倒杯水!”
……
“师父,您再吃点东西吧,先吃口这热乎乎的烤地瓜!”
“额,想必这烤地瓜,应该没什么怪名堂吧?”
“你吃口就知道了。”
“好,为师就吃一口……”
“怎么样?”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十几个喷嚏后少年满脸泪痕,口水直流,惨不忍睹。
“师父,你咋了?”
“这芥根,亏你也想的出来……”
“啊,难道放多了……”
朱七连忙拿了条毛巾给少年擦脸,又责怪地对郭小乖说:“我不说了吗,你那玩意不成,你看,把师父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郭小乖哼了一声。
“无妨,这创意还是有的,想法奇特,当值得表扬。”少年止住眼泪,安慰郭小乖。
“你看,还是师父懂我。”郭小乖高兴起来,“要不再试试其他两道菜吧?”
“啊,还有什么花样?”
“没什么花样,你试试嘛!”
“端上来!我就不信了,芥根我都尝过了,还能有更刺激的?”少年撸起袖子道。
“来,师父,这道菜是河蚌刺身冬瓜片,色艳味鲜,你吃口。”
“生的啊!”
“你不说常说生的才营养丰富吗?”
“可这河蚌,怕是有许多细菌的。”
“什么是细菌?”
“一种生物……”
“什么是生物?”
“一种病毒……”
“什么是病毒……”
“……一种,可怕的细菌。”
“哦,那你吃这冬瓜吧。”
“师父不爱吃冬瓜……”
“师父,你吃口这个吧,煎豚肉,用时蔬叶卷着吃,再蘸点调汁。”
少年哆嗦着手,但还是尝试了一下。
少年双目发光,一扫之前的阴影,道:“嗯!这个好吃,这也是你发明的?”
“对呀,豚肉肥瘦相间,香但却有点腻,但搭配这绿蔬叶,再佐以调汁,解腻又口感丰富,是不是很棒?”
“棒!这个我喜欢,有种韩料的感觉。”
“什么是韩料?”
“额,就是海外的一种食物。”
“师父你还去过海外?”
“没去过……”
“那你怎么吃过?”
“书上写的……”
“什么书?”
“……?有时间师父给你好好讲讲,有蒜片和青椒吗?”
“有有,这就给师父拿来。”
朱七不信,凑近嗅了一下道:“师父,有那么好吃吗?怕不是你安慰这孩子的吧?”
“你尝尝?”少年卷好一个递到朱七口边。
“嗯!还真是不错,我说郭小乖,今晚的菜,也就这个能吃。”朱七说道。
“我呸,你给我滚一边去。”
秋夜微凉,但师徒三人嬉笑打闹倒也其乐融融。少年师父,中年大徒弟,少女小师妹,怎么看都很违和,但也怕是上天的安排,是注定的缘分,是在这大武朝安身立足必需的组合。
饭毕,三人洗漱完毕各回房间休息。少年已换了身白色软寝衣,但未躺下,而是拿出纸笔,认真写了起来。
“大武朝晟号五年,九月十五夜,阳历不详。今夜受人所托,刺扬州知府之子李延于邗江云上月春坊,平安。无酬银。”
须臾间院门砰砰大响,吵闹声,犬吠声,刀戟声而起,“开门!开门!”
少年赶紧撕了前页纸,披衣出门,被吵醒的朱七和郭小乖也起身站在院子里,跟在少年身后,哆哆嗦嗦。
郭小乖轻语:“师父,你暴露了?”
“闭嘴。”少年道。
朱七瞪了她一眼,示意不要乱说话。
为首的官兵瞠目獠牙,身后几个小卒打着火把,映的门口透亮。
“今夜发生大案,有人看到凶手疾行到这附近,你们可曾见过行迹诡异之人?”为首官兵道。
“哦,回大人,未曾见。”少年客气答道。
“若是见了,定要通报官府,官府若是捉了,也会有赏。若是知情不报,哼!”官兵抽了半截刀,略带恐吓。
“怎么会呢?我们都是扬州城的良民,配合官府是本分,也绝不会有知情不报之举。”少年微笑应答。
官兵看到了少年身后的朱七和郭小乖,问道:“你是这里主人?他俩和你什么关系?”
“哦,回大人,小的是这里主人,这位是我叔叔,这位是我侄女。”少年说的自然,不露半点怯意。
郭小乖睁大了眼睛,心想师父你也太能扯了吧,我们明明是你徒弟。但估计告诉这官兵他们是师徒关系官兵也不信,谁能相信一个中年大叔竟是这白面少年的徒弟呢?
官兵眼神从三人身上飘过,略显疑惑,但也未深究,道:“都注意点,晚上关好了窗,锁好了门。”
“谢官爷提醒。”
官爷扭头,又停驻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北字。”
“慕容北……”官兵喃喃道,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