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禧年间,锦官城的浣花溪边有一户姓陆的人家。
家主陆三,家中行三。十二岁跟着蜀中的商队贩茶,十六岁到东京。那时的东京城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豪城,人丁百万,物华天宝,富丽辉煌。陆三几年间贩茶攒了些银钱,不舍得花,本想着到了汴梁城学一门手艺,将来会到蜀中混一口饭吃不成问题。
只是这陆三性情背运,请什么师傅,学什么营生,总是乘兴而来大败而归。
一日傍晚,陆三腹中饥饿,寻思着找些吃食。那时东京城将将傍晚才算是真正的热闹起来,找些吃食自然毫不费力。
随便找了个糕点摊坐了,要了几道糕点,便狼吞虎咽地吃着。哪知这糕点越吃越香,越吃越舍不得。他平日里天南海北的奔波,尝惯了苦楚,乍一吃着东京城的糕点自然是当做了玉皇大帝的御膳。他心思活络又有耐心,便打定主意学这糕点,不管是响晴薄日,亦或是大雨倾盆,一到傍晚必须吃这糕点,哪怕是上门求那么一包。
这摆摊位的是个老婆婆,年近六十,是从宫里出来的婢女。一辈子贪嘴,没学别的,就跟着御膳房的大厨学着做糕点。出来后又去了樊楼,这东京城凡在樊楼这销金窟里买醉的达官显贵,没有没尝过婆婆手艺的。只是后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儿也犯在她的身上,最后不得已在街市上摆个摊位度日。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亲无故。
这陆三总来婆婆这儿卖糕点,一来二去,自然是熟络的。十月初,汴梁城天降大雨,婆婆受了些风寒,染病卧床,陆三忙里忙外照顾得无微不至。婆婆歪头瞅着陆三道:“你待我如同亲儿子一般,难不成,你真要认我做娘吗?”
借着话茬,陆三倒头便拜,泪如泉涌:“我不认你做干娘,你只做得我的亲娘!娘娘娘!!”
他早年丧母,从小便吃够了没娘的苦楚,如今老天有眼送他前程又送他娘亲,岂有不受之理?
自此以后,他是尽心尽孝,刻苦学艺。
又十年,婆婆年近七十,早年间宫里积下的病患一朝爆发。任凭他陆三如何求医问药,也是回天乏术,只半月有余,婆婆撒手人寰。
陆三站在汴梁城街头,看着那一队队的显贵走过,进了那一层层的樊楼,升起那一缕缕的青烟,飘过那一片片的屋瓦,散进了一扇扇的门户。
罢了,这人间盛景往后再无我立锥之地,不如回了锦官城。
陆三带着婆婆的棺回到了蜀中,在浣花溪边安葬,又用剩余的银钱置地盖房买门店,日子倒愈发地有了看头。他还是做原来的糕点,从东京远来的商贾和官人成了这里的常客,有着这群外来的和尚,这陆三的生意也是愈发地兴旺。
三十一岁,陆三娶了婆娘,婆娘贤惠,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又过一年,陆三的婆娘诞下千金。
女娃儿一生下来便开口叫父亲母亲,两口子在家琢磨了三天,给这孩子取名陆星萍。
陆星萍年幼时,灵根通透,七窍玲珑,一岁识千字,两岁背唐诗,三岁便能写下文章。只是自此以后,这孩子再无精进,反倒是对于爹爹的手艺愈发的有兴趣。陆三夫妇把这孩子视若掌上明珠,拿手里怕碎了,含嘴里怕化了。
五岁时,他爹小半辈子的手艺,她学了大半,又琢磨出一种叫奶油的新奇事物。她以此为引,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式糕点,风靡蜀中大地,陆家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陆星萍十六岁的春天,一群文人雅士,生员学子乘船到河中的洲上采风。只是未至中午,很多人已经腹中饥饿难忍,即便是对着这洲上落英缤纷的桃林,也无法提起雅兴吟诗作赋。有一人告诉领头的先生,那河对岸乃是陆家,他家的糕饼点心乃蜀中一绝,不如去求些来。
先生暗忖:虽面上无光,但总比白来一场要好的多。便又乘舟渡河来到了老陆家。
陆星萍性子跳脱,自八岁起,便总是隔三差五的离家出走。最长的一次要一个月才回家,老两口子哭了半个月,以为是让山大王给绑了。但陆三也知道在家里闷着孩子容易憋出病来,便限定她不准离家超过三天。
这天,陆星萍正备马收拾细软准备到江陵走一遭。忽听得有人扣门,便问道:“何人?”
先生隔着院门施了一礼,开口道:“在下白鹿书院,甘景林。我等学生在河中州上采风,腹中饥饿,听闻陆家大名,前来求些吃食。”
陆星萍开得院门,见三人中为首的风神俊秀,相貌堂堂,想来刚刚说话的便是此人。
“采风?可是吟诗作赋?”
“不过是游玩嬉闹,不值一提。”
见这三个人说话不抬头,陆星萍也觉有趣,便道:“你们又不是和尚,讨人吃食总要付钱。”
“自当如此。”
也不抬头,甘景林往怀里悉悉索索地摸着。
陆星萍见这三人摸了半天也没摸出半文钱,眼珠一转,便道:
“不用找了,你带我去看看你们采风,我沾沾你们读书人的文气儿便好。”
“啊呀,这可使不得……”
“读书人吃饭不给钱就使得了?”
“这……”
“你抬头看我。”
甘景林抬头看去,只见这十六岁的陆星萍:明眸,皓齿,琼鼻,长发飘飘,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好看吧,比整过的还好看。”
甘景林道:“这个……整过……是何意啊?”
陆星萍轻笑一声,回屋取了五六盒点心,便跟着甘景林一行人来到了洲上。
原本这洲上的书生腹中饥饿难忍,已经快没了生气儿,一干人飞快地将那糕点吃了个精光。
酒足饭饱,这群书生要么吟诗作对,要么斗茶,要么投壶取乐。
甘景林寻了友人,两人坐而论道,谈的是四书五经,微言大义。陆星萍在一旁听了一刻钟,只觉得头昏脑涨。甘景林见她窘迫,便邀其投壶。姑娘手巧,杀得一干读书人大败亏输。
也是在这洲上的桃林中,陆星萍欢快地笑着,甘景林见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脸,而这洲上的桃花便再未开过。
回到书院的甘景林朝思暮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拿本书看解解闷,结果随便翻开一页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算是明白了,他必须娶了这姑娘。
此后半年,他每日清晨一定会到浣花溪边读书,风雨无阻。偶尔能看到陆星萍,便寒暄几句,陆星萍问他为何每日前来,他总说想念这里的桃花林。陆星萍七窍玲珑心,怎能不知道这是何意?但想到一个大男人连开口的胆量都没有,便也由他去。
又过了小半年,隆冬数九。这甘景林终究是读书人,身子弱,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这一天,陆星萍提着食盒前去探望,甘景林笑着说:“惭愧惭愧。”
陆星萍直言道:“我知你心意,但你从不开口。”
甘景林道:“甘某出身贫寒,母亲一人将我养大。自我五岁识字起,到如今寒窗苦读十九年。虽考了个秀才的功名,但从未积下产业。母亲供我读书,每日披星戴月般劳作,只落得贫寒病逝,每念及此,我悔恨交加。甘某一生未尽孝道亦未为国立下寸功,不过百无一用的书生,有何颜面开口。好在明年又是一场科考,我每日到浣花溪边读书。一是鞭策,二是望姑娘你记住我。若是甘某有幸得了功名,必当回乡,三书六礼请姑娘下嫁。”
甘景林说完,泪如雨下,从一卷诗经里找出一瓣桃花,送与陆星萍,算作信物。
陆星萍倒是能体会道其中的酸楚与无奈,心下想着:若是他真能功成,嫁给他又何妨?
又是一年秋天,甘景林拿了解元,放榜的那一夜,他在浣花溪的河畔,架着一叶扁舟,同陆星萍喝了一夜的酒。
陆星萍道:“你若是把我灌醉,我明天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甘景林指着陆星萍大笑,拎起酒坛子把自己灌了透心凉。
甘景林的酒量自然是不敌陆星萍的。
来年春,甘景林背起行囊离开了成都府。临行前,陆星萍折了一支没有开花的桃枝送与甘景林。
“锦官城没有灞桥,浣花溪没有杨柳,唯有一缕桃枝。等你明年归来,我会守约。”
只是这一去三年杳无音信。
陆三眼看着宝贝女儿从豆蔻年华等到了二十多,便总想找个好人家把女儿嫁了。他总是劝陆星萍,那浪荡子升了官了,被那汴梁城迷了眼,娶了妻,生了子。
陆星萍不为所动,只是每日里研究吃食,或是离家散散心。
某天,江州城的酒楼上,陆星萍叫了四盘菜自斟自饮。后面的桌子有人道:“知州相公麾下新添了一名一名节度判官,从东京城指派下来的,还是几前年的探花郎。”
“哦?姓甚名谁?”
“名不知道,只知道姓甘。”
陆星萍菜也不吃了,钱也没付,星夜直奔成都府。
第二天一早,便看见家门前的河中洲上,一人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根桃枝,身后是绚烂盛开的桃花林。
一个月后,三书六礼如约而至,陆星萍成了陆夫人。
新婚那夜,甘景林对陆星萍道:
“你我虽是夫妻,也可兄弟相称。”
陆星萍笑得前仰后合。甘景林掀开陆星萍的盖头,亲了上去。
大宋皇祐二年,陆星萍诞下一子,又制作出了肥皂。甘景林便给孩子取名甘洁。
大宋皇祐三年,陆三在家中病逝,走之前交代:
“人的生死不过是一抔黄土挪了挪地方,不要大操大办。”
夫妻俩把陆三葬在婆婆旁,奉养母亲。
皇祐四年,孩儿甘洁终于叫了爹娘,但紧接着甘景林调任广南,做邕州知州。
同年,侬智高造反,祸乱天南。甘景林刚刚到任,便与叛军血战,不敌。破城后,邕州血流漂杵,五万八千人惨死,甘景林战至最后被万箭穿心。
陆星萍听闻消息,枯坐于陆三的坟前三天三夜水米不进。
又二十年,甘洁长大成人,随着商队逛了一遭东京汴梁城后,归来继承了母亲的糕饼店。虽然这孩子总是想着读书科考,但总归让陆星萍劝住了。
及至甘洁再娶妻生子,陆星萍终归长长出了口气。
再二十年,甘洁的孩子甘萍在一个响晴的春日里推开了门,门外是几个前来求吃食的书生。陆星萍在窗内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在一片纯白的空间中,六十岁的陆星萍显现出来。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自言自语道:
“我这是,到了地府了?”
林峰显现出来,搀着陆星萍的手腕,温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转瞬间,陆星萍的皮囊全部崩解,然后聚合而成了刚刚来到这空间里的刘薇。刘薇眨巴眨巴俩个大眼睛,看了看林峰,又看了看自己,嘴一瘪,放声哭嚎。
“你骗我!!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啊——————”
林峰等她哭够了,才说道:“刘薇,你这次是带着记忆进去的,如果贸然回到身体里,会对大脑造成强大的负荷。我会将你的记忆封存起来,录入你的大脑,往后会随着时间逐步地解开。”
刘薇抓着林峰的手道:“我那夫君甘景林如何?我那孩儿们都如何?”
林峰抬头看了眼,得到了回答,才说:“都在,一切都在。只不过你那老公投胎了,你儿子活得挺好。”
“好好好……我要再来一世。”
林峰赶忙道:“不行,你要先把记忆消化掉才行,这个过程至少半年。我们……我可以给你保存下来。”
刘薇道:“半年……半年之后我再回来!!”
两人出了空间,刘薇过了二十分钟才醒,似乎还感觉到有些难过,在林峰的安慰下付了钱,走了。
林峰长出一口气,感叹这活计不容易。
手腕上的锁环,此时滴滴地作响,林峰抬手一看:
彭河路花园山城小区发生权能崩溃事故,请立无紧急任务的在编超人类立即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