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你看到的,未必是最真实的,大多数时候,被表象甚至是自己的表象蒙蔽了。非常时期被激发出来的潜能,往往惊人。
老实说,三连到底能被激发出多强的爆发力,在没有看到结果之前,谁也说不准。
几乎所有的班排在完成一个任务之后主动要求连里检查,此前,一直是连里要求检查,才做好各项准备,被动地等待。
三排长吝伟要求三排训练时间为13个小时,有的时候甚至更多兵们听到他说的最多的是:这算什么,我们在阅兵村的时候,那汗可都是论吨装的,那脚上磨出来的老茧能存整整一个大牛皮信封!说这话的时候,随着吝伟不大的眼睛全力睁圆,兵们的嘴里发出无限向往的“啧啧啧”声。
晚饭后,三排的几个班都在开“小灶”加练,单杠、双杠、队列、力量、耐力……唯恐被其他人比下去。三排长高亢的声音常常在训练场响起。
陆老兵也有自己的绝活,在班里,带着几个新兵“走捷径”——到了晚上,熄灯之后,陆老兵先让人把自己的两条腿用背包绳各自固定在两个临近的床腿上,成一大劈叉的姿势,据他跟新兵们吹牛,这样干有利于两腿的平直,特别是在拔军姿走正步的时候可以立竿见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连所有的兵都向家里写了“不要来队探亲,为了年底考核争第一”的长信。三连官兵惊人地统一兵们在写家信的同时,三连还拔掉了一个“老钉子户”——副连长老徐的媳妇,泼辣嫂子。
是老徐自己提出来的。
尽管老徐媳妇极不情愿地蹬上营部的那辆老吉普,老兵17特意向营部要来的车。老徐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挥挥手,这一别也可能要等半年甚至一年以后才能相聚了。
老兵17拿一大袋子苹果、桃子和几罐杏仁露,放在泼辣嫂子的车座旁边。
老徐媳妇小声说:“连长,多帮助帮助我家这个二愣子呀。”
“嫂子说哪里话……”老兵17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老徐假装嘟着脸不耐烦地说:“你腻腻歪歪的穷磨叽什么呀……”
老徐媳妇娇嗔着瞪了一眼老徐,“嘁”意味深长。
小通讯员眼睛带着笑看着这俩人一举一动,老兵17适时地扭头对通讯员说:“去去去,小木,摘点咱大棚里的黄瓜来。”
小通讯员脸一红,跑了。老兵17扭头,眨眼,右手挠了挠头顶,两手叉腰,做东张西望状。
老徐轻轻地又一挥手,车启动了,车窗后的那张红扑扑的熟悉的笑脸,忽地一下就消失了。只留下老吉普屁股甩下的尘土和一股飘散的土气。
对于平日有事没事就拿吵架拌嘴当调料的这一对硬脾气来说,离别是最好的软化剂。一想到即将各自度过的孤独时刻,俩火爆脾气立刻换作温柔。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老徐在心里按住这个念头,用手使劲地揉着眼睛。
“逢战必胜,逢旗必扛”,这就是三连的新精神。三连的人哪根汗毛又比别人细呢?
在当月的全营会操中,三连,破天荒地拿了个第一。这回轮到小豆、小语们对着一连的新兵摆谱了。
会操结束后,陆老兵被老兵17送进了团轮训队。
临走前,陆老兵敲开老兵17的门,留下一句:“连长,我本来是想混完一年就走人的。可现在我想给自己的人生留下值得回忆的东西。你放心吧连长,我什么也不要,优秀士兵、嘉奖都不要,我就想看着自己的连队进先进”
团部下发关于三连的通报批评事件是发生在4月末最后一个星期的上午。是个星期一。中午,团部参谋承可下到一营营部。此前,教导员已经被拎到团部费了一番口舌,这会儿一见承可来了,反而踏实了——明摆着,安抚来了。
领导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事,又不是不经常发生,违章肯定要警告,只不过要看看是什么违章,需要不需要去翻那张底牌。
为超常规训练的事通报,三连也是头一遭。偷着乐吧,批得光荣。
所以,当承可把大致的意思与教导员通了气之后,教导员是这么向三连传达的:明明知道午休是2个小时,你三连只休半小时;晚上几点熄灯?你看看你们现在是几点熄灯。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也太我行我素了。尤其是三连长!不改其度,不像话!
三连干部接到通报,老徐悄悄地给压了下来。干部们谁也没刻意地往下传达给兵们。不过,兵们还是知道了。虽然不是什么通报表扬,但三连的兵们却为了这个全团的通报批评兴奋了好一阵子。
很多时候,批评的作用与批评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特别是在这个月底的全营会操时,满训练场的好几百号兵,往那一站都是骚动的感觉,搞得教导员和营长在会操这天神经特别地紧张。妈的,明明都是雄性嘛……教导员后话。
老方的一连,以及老金二连和四连也都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裹祝这倒不是完全因为上一次的会操三连得了第一。
其实,这只不过是三连的兵们忽然找到了自己强大的气场,而已。
哀兵必胜。当一个事物已经到达他前所未有的低谷,等着他的一定是触底反弹。只不过,反弹确实需要一个落点,还要掌握好速度和时机。
最坏的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比最坏的更坏的吗?
三连的午休时间恢复到以前的两个小时,但晚上的熄灯时间依然没有按照条例走,很多班长骨干仍是自动地在班里开小操,继续打手电。
[6]
工兵连靶场的小土坡。
春天的工兵连营房依然是满眼土色,没花,没草,只有远处那一排高大整齐的杨树,把自己新抽出的嫩枝毫无保留地展开,这才多多少少地向兵们预示着,要换季了。
老兵3独自蹲在小土坡后,垂着头,手里捏着两张纸。
一张是调令,一张是伙食关系。
这两张纸逐一签字盖章之后,将表明,他,这个W团工兵连二排一班的上等兵,也就是跨入第二个年头的兵,将永远地从该连花名册上消失。他的工兵连生涯也将成为过去。
军装还是那身军装,军衔还是那个军衔,但他已经不再属于W团工兵连二排一班了,他将有一个新的身份,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确定感,让老兵3瞬间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那么,又是谁呢?
本来,调令下来,他应该兴高采烈,毕竟这两张纸给了他一个崭新的未来。
而且,就在他前一个星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输着液的时候,他还在幻想着这两张神奇的纸。其实那会儿,因为莫名的高烧不退,医生已经给他上激素了。
老兵3在脑子里不止一次地排练过这个特殊时刻终于到来的场景比如,他会高兴得直接张开双臂玩命转圈儿,或者一个人跑到连部最北边靶挡后面的大黄土堆僻静处,狂吼几嗓子他妈的过过瘾,再或者喊上团里几个北京老乡,去团部卫生队旁边的小饭店吃面条……总之,上述种种场景,让老兵3兀自在心里激动过N次,可真到了这两张纸被实实在在地捏在手里的时候,他却茫然了,甚至,冒出了后悔。没有预期的快感,哪怕是一丝。
到工兵连一年半了,最艰苦的新训和苦守“上甘岭”弹药库的日子都挺过了,要不是讨厌的林黛玉式的肠胃不放过他,在工兵连不是闹急性肠炎,就是到最后被确诊的胃下垂,有两次都危及生命,他,真的不想走了。
看着他玩了命也想在体能上追平其他新兵,最终总是伤痕累累,失意甚至绝望的眼神,连长甚至动过让他到团部的念头。可,在野战部队,那样的位置永远没有空缺。
更何况,老兵3最近的人气急升。
那是因为老兵3在住院期间,已经4天不曾进食了,连长嫂子特意做了一盘酱烧茄子,外加一小碗白米饭,亲自端到团部卫生队他的病床前,注意,连长嫂子还很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他。这嫂子还没从卫生队走远,消息可就像顺风火燎了的草一样,传得那叫一个快,果然引起了全连上上下下,特别是同年兵们广泛的骚动。当然,老兵3在扬扬得意、晕乎乎地感动了一天一夜之后,病情未减反而加重了,很简单,酱烧茄子好吃是好吃,可油太大了,老兵3那已经枯萎了的小肠胃根本就消受不了……
就在老兵3出院后,重新回“上甘岭”没几天,老兵3所在的二排接到连部命令,即日起从离连部三公里处的弹药库撤离,同时,由一排作为战备值班单位完全地、彻底地换防。这命令是二排长用他那浓重的湖北鼻音腔吼出来的,二排的兵们完全无视了二排长鼻音常带的悲剧效果而毫无组织纪律性地吼了起来……美呀!这叫一个美。
一年,整整一年,365天,8760个小时,525600分钟,老兵3和二排一直蹲守在这个离连部3公里,离团部2公里,且四处荒凉、连水都喝不上的、W团著名的“上甘岭”弹药库。
二排的兵们没一个人讲过怪话。
实际上,新训结束没两个月,老兵3就随他的二排驻守弹药库了。听命令、不抱怨,他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
老兵3和二排的兵们回到连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第二件事是睡觉,第三件事还是睡觉,而且,可以一直睡,睡到自然醒,没有规矩和命令。据说,这是指导员特意交代的。
当天晚饭前,连长对着炊事班四川兵豪迈地一挥手,破天荒地给二排加菜——大葱爆羊肉!兄弟们苦守一年辛苦了!
晚上,饭桌上除了冬瓜片、萝卜条,果然出现了那让兵们垂涎的第三个菜。老兵3他们还没坐稳,就开始彼此用眼神欢呼着。这不是过年了吗,靠!比过年还过年!
盯着饭桌上油汪汪的羊肉片,老兵3转念一想,话说这羊是团部掏大粪那大姑娘——NO.1张美丽他们家的羊吗?
炊事班的四川大眼睛兵一直抿着嘴,忙上忙下,时而与老兵3对视、憨笑两下。他也替老兵3高兴。四川兵除了跟他关系好,还和五班副南京兵关系好,他们三个,都是那次打架的“主犯”。
汤(米汤)足饭饱,二排的兵们一抹嘴——继续睡觉。
第二天又是睡到自然醒。好家伙,连里真够意思,连叫二排出早操的哨声都没了动静。而没有出操的日子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这天的上午,在二排一班的宿舍里,便发生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
老兵3的宿舍十四五米,有8个铺,都是上下铺。老兵3和上铺的同年兵老兵杨几乎同时跳下床,俩人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迅速地挪动了刚刚落地的双脚,因为,如果不是他俩动作敏捷,反应快,俩人的四只大脚丫子就会“扑哧”——踩进脸盆里!
注意,此时的脸盆完全没有征兆地放在床边,且漾着四分之三的清水,脸盆一侧,还搭着白毛巾,脸盆的旁边,蹲着的是水到五分之四处的军绿色牙缸,老兵3的红色塑料牙刷上,早就被均匀地挤满了白色的牙膏,横卧在牙缸上……
看着熟悉的洗漱用具,以陌生的姿态被摆放一地,睡迷糊了的老兵3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挠挠头,揉揉眼睛,光着脚站在地上,回想着他曾经熟悉的起床瞬间,扭头,对着老兵杨发呆。片刻,老兵杨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仿佛一下子又多了几条皱纹,他笑了,“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老兵3恍然大悟,所有这些一定是新兵们干的,一定是!新兵下连到啦……
莫非“孙子”变成了“爹”?!他兴奋地握紧双拳,瞪大双眼,眼看着嘴角快接近耳垂儿了。
老兵杨终于咧开他的扁扁嘴,操着保定口音边笑边回话:“你……你能不能不说出来,哈哈哈哈,老子也有今天。”
两个人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畅快无比没完没了,直到二排长虎着脸拧着眉推门进来,假装“咳咳”地干咳了两声,这才生生地让他俩那咧大发了的嘴巴调了调位置。
“一年孙子二年爹三年咱就当爷爷。”这天,他们升格成了“爹”。
这意味着,老兵3和老兵杨从新兵成了老兵。
这意味着,工兵连一年多最艰苦的日子已经扛住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
按照连长的要求,老兵3离开工兵连的所有步骤都被安排得很低调。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二排长把老兵3领回了家,让老兵3在他家住最后一个晚上。
老兵3第一次到二排长家时,二排长用浓重的湖北腔简洁、干脆地冲嫂子说:“去,杀只鸡”随后一扭头,果断地制止老兵3企图扫地择菜等做一切家务的举动,仰着脸,眯着眼,抖着手,很爷们儿地对老兵3说:“别动别动,你来了就是客,你坐、坐那儿,让你嫂子干让你嫂子干。”
当然,老兵3走了之后,听说那些锅碗瓢盆都是二排长刷洗的,想必二排长也会眯着眼,仰着脸对嫂子说,“别动别动,你坐着我来干……”
有着弯弯眉毛的漂亮嫂子,看见二排长又领着老兵,3进门,还没等二排长张嘴,就像往日一样,立刻扔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小跑着去鸡窝抓鸡——给老兵3改善改善。
在院子里手脚麻利地忙活了一阵,她进了厨房,拧亮小厨房的灯,蹲在红砖垒砌起来的土灶前,麻利地卷起一大把苞米叶子和干草,伸进灶堂里,划火柴、引火,起身拍拍手。片刻,微白的烟伴着火苗散出来,有点呛人。
不知道是火光还是灯光的照射,老兵3看到嫂子眼里亮晶晶的一闪。
灶上的大柴锅腾腾地冒出白气。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
“吃吧,兄弟。”
二排长没事人似的嘟囔了一句,没动筷子,把刚上桌的炒鸡块一直推到老兵3的眼前。
老兵3也没动筷子,低头看着眼前那碗被压得瓷实且已经冒出碗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