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用左手食指搓了搓眉心:“正因为如此,才把你——我们团的优秀连队主官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都知道你善于啃硬骨头,军长那儿你都挂了号,团里相信你。团里给你的底线是,不要求你把后进变先进,只要求你保证三连在一年之内不出任何问题,就是给团里做了贡献了。”
从团部回来的这一夜,老兵17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那些令人羡慕的荣誉,都是他和九连的兵们用血和汗拼来的。
过去的一年,老兵17起早贪黑地玩命,好不容易第二年可以稍微睡个囫囵觉了(他只想每天能睡够5个小时),可是……
他舍不得九连,舍不得兵,舍不得他们的荣誉。
他心里埋怨着,凭什么老把最苦最乱的排和连扔给我,每次都是刚有点成绩就被调走,妈妈的,老骗人。
夜里,天上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雪花儿。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兵17就悄悄地一个人走出了连部。他所有的家当加起来只不过是一只迷彩布箱子。
他不愿意让他的兵们看到他离开的样子。因为他装不出笑容。
天上没有星星,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一出门,老兵17望了望天,四周冰冷,冷气直刺鼻孔……然后,呼了口热气。抬眼一看,没想到,连部通向大门的道路两旁,竟然站着两排他的兵。他看见新兵杨、看见新兵张们湿润的眼睛。
兵们静静地看着他,他默默地看着他的兵。
没人说话。
几秒,几十秒。
九连的兵举起手来向老兵17敬礼。
老兵17敬礼,慢慢地向前走,兵们一句话不说,从他手里接过行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他想起了老兵刘,他咬咬牙,忽然鼻子一酸……
[2]
恋爱的感觉,想多了就是错觉。
树执行任务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我最好的朋友文。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出现与这两个人有关的一切信息。
我一直没给树打过电话。我清楚,他执行任务,不知道期限,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只觉得自己很傻,很尴尬,我无法面对,仿佛,是我做错了什么。
半年多了,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我偶尔会这样假设,就让他在我的生命里错过吧,我们从未相遇。
可是,生活永远不会顺着我们描绘的路线前行。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
远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指挥学校。
远曾对我说过,他考大学只差三分,所以,他很想在部队考上军校。果然,当兵的第一年他就考上了。不过,指挥学校不是指挥学院,他还想进更高一级的院校深造。我知道,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军校在北京城的最北端,离市中心20公里,在一条不太宽的小马路深处。那个地方我不陌生,那会儿刚刚开始修辅路,老路的两边也没有成行的杨树,全是裸露在外的黄土,每到秋冬两季,这条路附近就会暴土飞扬。大院里有几个男孩子也曾经在那儿上过学,我还去过学校旁边的小靶场打靶。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见了枪我特兴奋,根本就顾不上我那淡粉色的新裙子了,“扑”就趴到地上——那可是土地啊,然后“嗖嗖嗖”地放子弹,这叫一个痛快。结果,射击完毕,我爬起来一阵傻乐,眼见着周围的兵们也看着我的脸嘴都合不拢,终于,旁边的哥们儿忍不住了,笑着说,看看你腮帮子。
我掏出小镜子一看——晕倒,我说这帮小子们坏笑呢,原来,我用的枪是刚刚被保养过上过油的,我把枪托顶在下颌处,打一枪往回弹一次,打一枪往后弹一次,那点儿黑油,一点儿都没糟践,跟天女散花似的,都洒在我左腮帮子上了。想想都能羞死,就那样,我还咧着嘴冲人家兵们傻乐装淑女呢。简直傻到家了。
不过,远上了军校后,我却没有了去那儿玩的欲望。偶尔,坐车经过警卫森严的大门,脑子里会闪一下,远在这上学哦。
我从未与远主动联系过,反正他曲曲折折地找到我的电话和我的地址,然后,总会给我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通信、地址、电话。
总之,在远上军校的这段日子,我意外地收到过他四封颇有点外交辞令的信、几次不超过两分钟的电话。无非是要求帮点小忙,向我套复习资料和书之类的,抑或是“好久没联系了,问候一下”,仅此而已。
远比我小两岁。
那会儿还不流行什么“姐弟恋”。可倒霉的我每每都会遇到弟弟型的男孩儿。不是因为我温柔、爱照顾人,对方有恋母情结,而是我一直就没长开,这么说吧,上高中的时候,人家以为我上初中;上大学的时候,人家又以为我高中。好不容易实习结束到了新单位吧,第一天上班,一个老编辑竟然向旁人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放假了上咱们单位玩。她长得像谁呢?……
这期间,我还遭遇了两次。一次,那个农大的男孩是在我家楼下足足站了一夜说,“你下来,要不我等你一夜。”我心想你吓唬我就管用了?就说你随便吧,结果,早上一看,这孩子真在我家院门对面的马路上。好在是7月份,这要是大冬天可怎么办碍…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招谁惹谁了,不就是他师哥女朋友是我的朋友,碰巧大家一起去了一趟植物园嘛。
还有一次,在后海的河沿边上,挺美妙的一个春日,冷不丁的,那孩子就掏出把小刀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吓得我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还好,最终,那孩子自己想通了,擦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脸,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把我丢在湖边,拂袖而去……
你看看,不是我矫情,是真的没兴趣,如果比我小的男孩子,哪天忽然表现出一点点的好感,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特怕“表错情”让人家误会。我就很不理智的了,那些比我小的孩子更不理智。你已经告诉他理由说不合适、没感觉了,他还会一直刨根问底,非要问个水落石出。只要比我小的男孩子对我显露出好感,我立马跳得远远的,我有戒心。
可,远不同,我对他一直是不设防的。
其实,成熟稳重年长的靠谱男青年,才是我喜欢的。可他们总认为我是个小毛丫头,不成熟,拿我当妹妹。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在潜意识里,我一直或多或少的,不自觉地把树与他们对比。每每此时,我都尽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想树,还有文。
很多时候,有意跳过的那些画面,只不过是暂时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以便继续逃避,这完全是自欺欺人,问题并未解决。
我受到了打击,且不能够释怀。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在很亲近的人身上,发现了人性的阴暗面。信任、情感,都如此脆弱,随之而来的,则是一切都可以解构。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释怀,同性之间,异性之间是否会有真正的友谊?还是人们各自按照自身的心理需求,比如说是某种精神上的慰藉而杜撰出了有关友谊的一切?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纽带用了很长的时间去链接,却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分崩离析?
总之,为什么别人总是不能像我对待他们一样竭尽所有呢?许许多多个为什么,天天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不走。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有了工作狂的潜质。我固执地以为,在工作中我能排解所有的忧虑,借此忘记那些我不愿意再看到的脸。
疯狂地工作着,我竟然有了一种幸福感,尽管是暂时的。
这一天是周六,我爸我妈去老战友家聚会,只有我和米德洛维奇在家改稿子。当然,我改稿子,它蹲在写字台上权当“三陪”,并做绅士状。那稿子是陈枰老师的《激情燃烧的岁月》,我都着迷了。
忽然,米德洛维奇“喵”的一声蹿下写字台,快速直奔门口,竖起耳朵,两眼圆睁,立在门旁,神态谦卑,猫脸上溢满了尊敬。不用说,我哥老兵17回家了。若是我爸我妈回家,它会在门里撒娇地嚎叫好几声,很像跟我爸在对暗号。
果然,是我哥。他去总部开誓师大会,总部离我家不远,会后他少有地溜回家。
“粟粟,你猜我在会上看到了哪位同志的身影?”他边喊边抱起米德洛维奇,揉它的两只耳朵。
郑琦?高玮?还是方梦晓啊?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几个人名,心想,无非是他军校的那几个死党。
“错。再猜”他神秘地眨眨眼睛。
“不想猜,我正看《激情燃烧的岁月》呢。哥你别捣乱了。”
“原来沉浸在激情里,”他叉着腰,索性堵在我书房的门口,一副很狐疑的神态,观察我的反应,“又是你那‘小地主’!我有小两年没见他了”
树!
我根本没有防备,心里“咯噔”一下,血往头上涌,怔住了,但一句话都没多问。我觉得,我哥一定是从他的圈子那儿听说过什么,何况他和大林还有交情,别看他总叫人家“小海军”。
他右胳膊撑着门框,抬起左手点着我:“我怎么认为你们应该联系联系呢”
“为什么是我联系?”我撅着嘴。
“那为什么就不是你?别着这个劲儿,女孩子真是麻烦。”他挠挠头顶。
“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走你快走,别影响我”顺势奋力把他往门外推,“你把‘兔子’先制服了再来管我。”我戳他的软肋,他果然就败阵了。
忘记谁说的了,忠诚让人坚强,也让人脆弱。
在登上幸福的山顶之前,使人疲倦的往往不是它的高度,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
我的这粒沙子,就是脆弱。
树回来。
我不去想这件事,继续天天加班。可,树的面庞却总出现在我眼前,他浅浅地笑着,注视着我,他的手,替我拢平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我不能再见到他。我使劲晃晃头。
这天,我收到一封信,字迹也不熟悉,但是很工整。落款是个很陌生的信箱。牛皮纸做的小信封,信封中间是红色的小方块。我的第六感觉,这是部队的信箱。
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我数了数,信一共有9页。
我好奇地先看看落款,竟是树。
可爱的小粒儿:
你好!
本来想写“亲爱的小米粒”,怕你觉得很假,很尴尬。也不知道你是否允许我这么叫你?又想写“调皮的”,撕了几页纸,想想还是算了。最后写可爱的,本来你就可爱。
写完上面的话,我怎么也写不下去,是不知道怎么写才好。
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你的消息,见不到你,话快烂在心里,时间太久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别笑我。
我没写过情书。我的同学明剑说,这就叫情书。
哦,他就在我旁边,不过已经睡熟了。
那个时候见不到你,反复听那首歌,你也爱听的那个。我还学了很长时间,只是我实在唱不好,那调子太难拿。你猜是哪一首?郑钧的那首我们都爱听的“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
真酸,我。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喜欢你,喜欢你很真实。喜欢你那天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像纯粹的天空。有的时候又像一只顽皮的蝴蝶,闪着荧光的翅膀,快乐地飞来飞去。我喜欢你生动的笑脸,有时候想起你沾满橡皮泥的手摸到脸上,吃完烤玉米留在嘴边的那两条炭痕,假装霸道的说大话又后悔的表情,如果旁边没其他战友,我一个人休息时也会笑出声。
写的有点乱。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总之,我的同学明剑问过我,到底喜欢你什么?我说全部。也不是,说不清楚,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所有感觉,所有味道,所有的所有。我们还专门探讨过,是不是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脑子里那个人就是自己爱的人?
明剑告诉我,这可能就算是爱情吧。其实,他也没有女朋友。明剑很有意思,有机会你见见他。
很多时候,我们俩在一起,我就会谈起你。他本来要求要看你的照片。我没有。以前不觉得怎样,反正还有机会天天见面。可这次他问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遗憾,因为,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张你的照片。除了小时候那些在幼儿园和天安门、中山公园里照的。
其实,在坐闷罐的时候还在后悔。哪怕有你一张照片也好。看不到真的人,总有思念的照片,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我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
知道你总是大大咧咧,不太在乎我。你心里想什么全都挂在脸上,很直接,从小你就是个调皮的孩子。所以,你不看我的时候,我觉得你也许可能对我真的不在意。有些泄气。为这事,我特意问过文,让她帮我探探你的口风。她回答我说,你对我没那个意思。那段时间我还挺郁闷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本来想给你和文都办一张我们院里的游泳证,我记得你说过不会游泳。我想这样就可以教你游泳。我这样是不是没男子汉样啊?是不是小算计呢?你最不喜欢的。
上次没看成《大话西游》,也没能当面与你说再见,那是因为我们执行了特殊的任务。时间很长。
由于那次任务的特殊性,我们坐的火车都是“大闷罐”。你知道“大闷罐”吧?我爸很早给我讲过他当兵的时候就是那么来北京的。好像叔叔他们那批兵都是那样。车厢里很闷,很暗。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到何处。
老同志开玩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警卫基本靠狗,通信基本靠走,集合基本靠吼,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呵呵。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新鲜,但是时间久了就有些受不了。那种“哐啷啷”的声音特别剧烈,直冲人的大脑。一天两天三天都能忍受,时间再长就崩溃了。几千公里的路,我大概算了算有八九天吧。那种大闷罐没有厕所,所以我们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