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僵在了原地,只得听亡灵左眼的回答,或者等他采取些什么行动。
但是,他看上去也感到十分意外,且措手不及,他盯着乘务员的眼睛看了几秒,那几秒几乎令人窒息,我以为他会迷惑住乘务员,让他任其摆布,就像黄金眼镜蛇对莎拉所做的那样,但他没有,或者出了什么变故,他移开了目光。
“先生,”乘务员咄咄相逼,“您有车票吗?”很显然,他已经开始怀疑亡灵左眼的身份了。
不,也许他刚才是怀疑,现在由于亡灵左眼的迟疑,他已经十分肯定了。
“先生,您再不说话我就该叫人来了。”他面不改色地说。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伸向口袋里的手机(或者对讲机之类的玩意儿)。
但醉汉打断了他的动作,他跌跌撞撞地从亡灵左眼身前立起来,晃悠着后退了几步,扯着嗓子喊道:“你身上……身上好冷……冷得就像尸体……像吸血鬼!死人我是见过的……”
我预感不妙,立刻挪到亡灵左眼身旁,牵起他瘦削修长的手,对服务员打着圆场,“他不是美国人,他是俄罗斯人,他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的车票不知掉在哪里了,我们正在找呢……”
“俄罗斯人?”乘务员眯起了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他在哪个车厢?”
“这……不是正在找车票吗……他忘了是哪个车厢,或许你可以回去查一查,他叫伏诺维奇,你去查查吧,拜托了。”
我想尽快打发他走,想不到他竟拿起了对讲机,看样子准备让人去查。
我在那一刻几乎都做好冲上去掐死他的预备了,不料隔壁来了几个人,正是打牌的那几个,问乘务员发生了什么事,这耽误了他一些时间,使他很不耐烦,他们凑进头来等着我们看,众目睽睽之下,一股油然而生的羞耻感使我恼火起来。
但亡灵左眼抓着我的手,示意我别轻举妄动,将我的尖牙硬生生逼了回去。
但我们面前的醉汉又向我们凑了过来,我怀疑他的衣物使他看不见我们,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又火上浇油了一番,“你们的皮肤就像死尸一样白,喂,你们真的是吸血鬼吗?”
说完,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而睡。
乘务员的眼色又多了一份凝重,他冲着总机呼叫了几遍,都没有人应答,于是他收起对讲机,又掏出一把小刀,边走向我们边说,“为了证明你们不是吸血鬼,让我割个小伤,看看你们会不会自愈。”
我立刻伸出手,如同出示证件一般向他出示我不久前同样为证明自己无法自愈而受得伤。他点了点头,态度稍有好转,“那这位先生呢?”
“AIDS.”亡灵左眼瞪着他,冷冷地说道。
我急忙转头去看乘务员的反应。AIDS是艾滋病,天晓得他竟然这么会扯谎,我心里不由得敬佩。
“AIDS?”乘务员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然后尽量站得离他远了些,接着说,“伸出你的手,让我看看你的指甲。”
但亡灵左眼没有动。
我们心知肚明,事情已经无法掩瞞下去了。
吸血鬼的指甲有如玻璃般纯粹洁净,且透明,与人类有明显地差异。
而我的指甲却是介于人类与吸血鬼之间,不细看的话或许只以为是一双女性漂亮的娇手。
他紧握着我的手,如果紧握着我的心脏。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我害了他。
“他听不懂吗?”乘务员恼火地叫道,他再也没有耐心了,他怕打着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的指甲,“你的手,你的指甲!你听懂了吗?给我看看!”
我能感受到我身边人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他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一瞬间竟使我也产生了恐惧。
他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概是乘务员的声音太响亮了,周围车厢的人几乎都聚了过来,想看些热闹,我认识他们——我见过,我现在见到他们,才知道我见过他们——我睡着时候的漫游所目睹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正惊愕于此,同时我也不忘以一己之力提醒并控制我握着的手的主人,不要轻举妄动。
乘务员的对讲机这时候响了,也许紧急警报设置使对讲机开关自动弹开了,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只听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拦住19号车厢的人,她是吸血鬼,她还有个同伴,是刚刚溜上车的。他们都是吸血鬼!”
19号车厢,正是我们所在的车厢。
这话如同一枚炸弹,暮然间围绕着对讲机以声波式圆形炸开。
乘务员的眼睛瞪得直圆,他忽然有些站不稳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而亡灵左眼的双眸则泛着暴怒的红光,人们真的激怒了他。
不及所料的是,列车突然之间陷入一片漆黑,车厢及过道里的灯全部熄灭了,如果是白天,肯定以为是进入了隧道,但现在不是。
不祥如果周身这墨汁般的颜色,将我牢牢地包裹住。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人们尖叫着,哭喊着,由于恐惧的蔓延,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与先前的好奇心形成对比,他们此刻都在害怕,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尤其是害怕我们——吸血鬼。
然而我比他们更加恐惧。
亡灵左眼在陷入黑暗的一刹那甩开了我的手,我不知他冲向了哪里,但几乎是下一秒,我就听见了一声凄惨的叫声,然后又东西砸到了地面上。沉闷的巨响。
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的是,在这充满杀戮的黑夜里,我的血族之眼,什么都看不到。
黑暗永远是最可怕的,即使作为一个吸血鬼,这一点也绝无例外。
因为黑暗永远未知。
我们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这种黑暗会持续多久;而我们本身,该孤独多久。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秒钟于我而言仿佛是几分钟。
不安、恐惧、悲哀、沮丧、难过、悔恨、害怕……
我僵在原地,想起我身后桌上的小牛排,它还是散发着人类喜欢的味道,可是相比于铺天盖地涌入我鼻腔的血腥气味,它实在微弱。
我不知道我听得了多少次骨头碰撞与断裂的声音,又有多少死前人们绝望的呐喊,我本该为之兴奋的温润的血液的芬芳此时竟没有吸引住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等死,或者等别人死。
我陷入极度恐慌。
但是很快,我就听到了静谧的车厢里响起他试探性的问话——
“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