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口稍稍迟疑片刻,然后推开一大捆立在那里的秸秆走了进去。
这其实是一座没有门的房子,湘西凤凰山里的这种没门的房子,好多地方见过,冬天最多用一捆高粱桔杆挡挡风,权当作门,夏天就一条帘子或什么也不挡。
这是一九三八年阴历腊月十五日这个晚上,我第一次走进这所鬼崖上一个赶尸匠的鬼屋。
我刚走进去时,突然背后一阵冷风吹来,还伴随有“嗡嗡嗡”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在这个地方,什么动静都会习惯与鬼联系在一起,当时我的心就一悚,回头看时,却是一支好大的牛角从墙上滑落了下来,被一根绳子吊着,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正是它被风一吹,就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很让人恐怖。
再往洞里走,穿过一道窄壁,门前的石台阶顺坡而下,进入了一个空间好大的山洞坑。
坑洞里到处有“嗡嗡嗡”的声音,象幽灵的共鸣声,再一看,原来洞的石壁上,挂了好多刚才一样的牛角,好大一个个的牛角,声音就是它们被山风吹响发出的。
坑的里面摆了一张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几块石板叠起来,然后上面搁了块门板,门板上放些稻草,稻草上铺床单,再上面搁了床棉被。
蚊帐很旧,已经象烟熏了好多年。但是蚊帐旁边挂的一件黑色的道服却还好新。床边上有张小四方桌,桌子上放着一叠用朱砂红或者是猪血画了字的黄裱纸,那是辰州符。
旁边还有一个罗盘,以及一个不起眼的小铃铛。再一看他那墙角上,还有一堆堆象人骨头样的东西。
大概这里的东西,都是与赶尸有关的物件,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赶尸的法器吧!
桌上有盏小豆油灯,在洞坑的流风中飘忽摇曳,就象魔鬼的眼睛不断眨巴着。走在这个鬼屋里,不,在这个原始人类的坑洞中,就象在幽灵的世界里行走。
我站在大坑洞的中央,也就是“鬼见怕” 的床前大声地喊了一句:“龙大司!”
没有人答应,空荡荡的坑洞里,倒是好大的回应。
我再喊一声,却从他那土坑床旁边的一个侧洞里跑出一个人来,一米五的个子,胖胖墩墩,显然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在豆油灯下显得那样的的苍白泛光。
“施主有事吗?”这张脸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问话声,活像一个幽灵的声音。
我心想废话,没事谁冒死惊魂的跑这地方来,就回答一句:“嗯。”
然后觉得奇怪,上次去我那要买血粑鸭的赶尸匠‘鬼见怕’,明明是个小老头,这怎么一下变成了小孩?难道与鬼尸经常打交道的人,自己也变成了鬼精灵吗?我好奇地问:“怎么是你?”
胖墩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抬起那双稚嫩眯缝的小眼睛望着我笑了一下说了句:“我丑吗?”
好笑,世上再丑的人,哪怕是丑到脱了人形的丑人,能当着别人公开报告自己很丑的其实还不多,这家伙却首先报告了。
我知道赶尸匠这行当是要世上的丑人来担当,但人们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任凭各自的感觉去评判,因此我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了一下。
他又问:“我象吗?”
我干脆回答:“不像。”
“施主没有猜中。其实我是。”
“你是赶尸匠?”
“我是赶尸匠的少司命,是我师傅大司命才带的徒弟。你就叫我少司命吧!”他突然格格地笑起来,那笑的样子象一只兔子,原来是一个豁嘴,难怪说话也有“嗡嗡嗡”的声音,那是漏气的声音。
“你师傅大司命呢?”我突然问。
“啊!他到岳州大云山去了。”
“到那里去做什么?”
“吃酒赶尸。”
“吃酒赶尸?”好新鲜的词。
少司命看我疑惑就解释说:“他的小姨夫,也就是我叔叔在大云山与鬼子打仗战死了,我叔叔是个连长,部队要为他举行葬礼,我师傅去吃酒,吃完酒就把尸赶回沅陵乡下来。不就是吃酒赶尸吗?”
“呵!”我一声苦笑,又一位七尺男儿血洒沙场,没有马革裹尸,而是千里赶尸,要落土为安,保持一份对故乡的卷恋。
“那么时候回来?”我心情沉重地问。
“明天,明天吧!”说着,少司命跑到桌前,从桌子上那一堆作画符纸的黄裱纸中,随手抽出一张纸来,又在墙上的石头缝里抽出一支破毛笔说:“你先把你施主的姓名写这吧!我不识字,怕忘记明天好交给师傅。”
我接过毛笔在黄裱纸上去写,毛笔却是枯的,写不现。少司命立刻用茶杯端来杯水让我打湿毛笔。然后慎重其事地写下了凤凰城苗花花。
交给少司命时我还不放心,就叮嘱他说:“你师傅一来,明天一定要告诉他,就说凤凰城里陈团长太太有笔生意要他做。”我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怕小孩误会。同时,觉得说多了也没用,反正小孩也记不住。
“陈团长?是不是那个在九江跟鬼子干仗死了的陈团长?”少司命一付肃然起敬的样子。
“你听说了?”我问。
“在凤凰这块地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哟!”
“是呀!他死了,就想让他回故土。”我伤心起来。
“你是他太太,这也是应该的。”少司命凄凄地回答。
我正准备离开,少司命突然问:“施主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好给我师傅提起你来。”
“我叫苗花花。就是凤凰城血粑鸭老板。”我解释。
“什么?你是苗花花?苗老板?”少司命没等我说完就惊讶地望着我。
“怎么?你听说过?”我微笑着望着他。
“凤凰城这么吓死人的大老板,苗老板谁不晓得?”少司命瞪了我一眼,我感觉那眼神要杀了我一样可怕。
但是我还是佯装起笑说:“呵呵,你都晓得。”
你快走!别把我师傅再害了!快走!少司命一边推着我朝外走一边愤怒地吼叫。
“怎么啦?你师傅是不是对我有误会?”
“我不知道,你快走啊!”他突然哭了起来,象遇到了可怕的瘟疫。
“你听我解释!”我拖着少司命的手还想说点什么。
“不解释,我不知道,你快走快走,明天千万别来了!”他摔开我的手,继续将我朝外推。
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最终被少司命推了出来。
小孩子再要说也难说通,我只好下山,打算明晚再来。
我走下门前的台阶时,回头还看见少司命堵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哭诉:“你这个恶妇,你害得我师傅摔断了腿,你还要来,你还想害我师傅,我们不做你这个生意!明天别来!”
我彳亍地朝山下走,觉得自己倒象了一个幽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