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快到的时候了,街上到处响着鞭炮,腊月的凤凰城原本要玩龙舞狮热闹起来了。
然而,这些天,没有鼓响,也不见狮闹,悲情却浓罩了这座古城。
也许他们有谁邀了,也许没有人邀,反正几家子弟血洒疆场尸骨已寒的家属代表都聚到了我家。
“阿花,你得帮我们大家拿个定心砣啊!”街对门米豆腐房陈老板娘泪眼婆娑地对我说:“不然,我的阿三好可怜,那游魂还会经常要来家里,要来找我们,会吓坏家里人的!”
“是喽!那时你家阿锋带他们出去,就是兄弟一般的,还是要让他们兄弟一同归呀!”庙前街的酒疯子也眼睛打直地看着我。这个老树蔸爱色,儿子去当兵,他就在家跟媳妇爬灰。他媳妇叫李贵贵,一排牯佬的女儿,大大咧咧,力气超常人,两公媳经常进山贩酒,一去两三天,街坊笑他们是一对老少配,现在儿子成烈士他也是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姜糖张老板的二姨太,我叫她二姨,更是眼睛落下个坑,那副愁苦相很是让全镇人伤心至极:“花嫂。”
她叫我花嫂是尊称我,其实她比我年纪还大两岁,她近乎哀求我说:“我晓得你也心情不好,但我们只能望着你,你就帮忙请个人,把我家阿宝弄回来吧!省得游魂附上别人也不好。”
姜糖张老板哆来米发,一气娶了四房婆娘也不怕累死个老不死的。可是,只有这个二姨太,这个凤凰城头牌窑姐,为他争气一气生了两宝贝儿子,看得心肝样重。
而这个大宝却非要跟着我们家阿锋出去。
这一去,唉,谁知这样。
是啊!这乱世之秋啊!
我的阿锋既然带他们出去,又是他们子弟的上司,于情于理,现在我作为上司的堂客,我虽然被忧伤压得直不起腰,但我得化悲痛为力量啊!只能心祭啊!我这样给自己打气了。
当务之急,是如何完成这些人的心愿把他们的亲人尸骨年前弄回来,他们的眼睛都指望着我。
是的,我得领这个头,一定得领,我心里这样默念着给自己理由。唉!替他们想想,那时候他们的血肉儿子跟着我丈夫的抗日大旗一挥就出去了,现在都战死在了前线,我把他们弄个全尸回来也是我心灵的一种安慰,同样也是对我的阿锋一个交待,尽管我是女流之辈,但我是团长的太太这就够了,也算是这一群子弟家属的主心骨了。
大家悲悲切切的眼神里,我读懂了他们的心文,说到底就是一件事,让我去请个正儿八经的赶尸匠,到九江去把我的阿锋和他们抗日子弟的尸体一道赶回来,落土归根。
“请赶尸匠?”我故意试探他们:“请谁呢?”
“鬼见怕!”大家几乎是同声说出。
我一惊:“鬼见怕?”
“包括阿锋团长一共七具尸,要他们一齐回来,路上浩荡是不小的,只有他‘鬼见怕’龙驼子有这个能耐。”姜糖张老板的二姨太突然来了精神,话也说得脆崩崩的。
“龙驼子?”我眼睛翻白。
“是呀!‘鬼见怕’龙兴泰!”酒疯子说到这个名字脸都变了色。
“鬼见怕”是我们凤凰公认的金牌赶尸匠。但他又是个十里八乡都知晓的色鬼,前向日子我就见识了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这之前我是碰破头都不识他的真面目的。
那时正逢腊八节快到了,生意好红火的。
下午收摊好晚,天已经擦黑了,我正在上着店铺门板,那门板全是楝树,死结木沉的,我上得很慢。
突然,有一个影子立在我面前。
我装着没看见,压着惊恐只想快点上好门打烊走人,但还是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哟,眼睛一晃,一个五大郎式的老男人掠进眼帘,他看上去五十来岁。但五大郎不会让我惊魂,这个老男人却让我花失骄容,倒退了好几步。
他虽然个子矮锉,但背还驼,一个脑壳象枯冬瓜,两个眼睛象死鱼,眉毛却象两把挂在眼眶上的锈剑,怪不得鬼怕他,女人也怕他的。
我知道他不是鬼是人后,就极力平静自己受伤的心,抢着赶快把最后一块门板顶上去。却被他一下拦住:“别忙上!”
“你要干什么?”我差不多魂飞魄散。
“做生意!”他的嗓门很大。
“店子打烊了,明天再来好吗?”我差不多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可我已经来了好久。”他言语坚定。
“可我没有看见你。”
“可我看见你了,就在街对面看着你,你好标致!”他指了指城墙垛口。
我心里骂了句老女人,可又不敢公开得罪这位不知名的新客户,就当没听见似地问他:“可你为么不进来买货?”
“那时人多,怕你忙不来。”他突然嘿嘿笑了。是一种坏笑,笑起来就让女人心悸的那种!他接着说:“我正好有时间看你,凤凰山人都讲你标致,我看也是真标致,嘿嘿。”
“要多少货?”我慌慌地问。
“所有仓库存货全要。”他说话很慢,字音很清晰。
“所有存货?”我惊讶地看着他,怀疑是鬼抢人货。
“没错,所有存货。”
“可我们没有存货。”其实我心里清楚还有货,只是不多,却故意这样说。
“有的,今天下午最后一批做的你肯定没卖。”他清楚我们店子的底细。
“明天来好吗?”我哀求着说。
“今天我就要货,老板!”他说着睁大眼睛笑着,一只脚已迈进门槛。
“可是……”
“可是什么?凤凰城只见过有货愁销路,打死我也没见过有货不卖,有生意不做的老板。”他接过了我正要上框的门板放到一边,然后嘻嘻一笑:“带我去仓库吧!我知道在你仓库里。”
“可是伙计都下班走了,没有人帮忙。”我借油头。
“呶!这不是伙计吗?”他拍了拍自己矮锉的身子,纳了纳两个袖子,他漆黑的手臂肌肉象树粗。
看来是有准备的,我一声苦笑转了身。
看来路已抵堪,不做这个生意不行了,我只好前头领路去仓库。
暮色早罩下山城,院子里已是乌漆抹黑。
穿过阴影的山堪边的走廊,我推开了仓库的门,里面也是黑得一块板了,我心里顿时一悚。
随即,我点亮了仓库门口的马灯,说是照路,实际是用来壮胆,防鬼也要防着人,就是眼前跟着我的这个色眼迷迷的五大郎。
我家的仓库很大,公公曾做过粮贩子,那装血粑鸭的仓库就是一个旧谷仓。由于我的血粑鸭货俏,最后一批存的那点货确实不多,若大的仓库空落落的,黑夜里更显得恐怖,我是从不来这里的。
我提着灯朝前走,他在后面跟得很紧,连他的呼吸我也能听得到,那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独处的激动,是那种心潮在胸腔撞击的声音,这让我更加害怕。
一点点货就堆在仓库靠山边的一个小隔板套房中,走了一半路我实在脚有点打颤了,再不敢往黑暗深处走,就站在仓库中间,然后对那边角一指说:“你去搬吧!我在这照着。”
“在哪?”他两个眼睛直直的一直看了我好久后才顺着我的手指方向朝里看。
这人是真有毛病还是故意装傻?我就用力大声说:“在东边角小房,你去搬吧!”我把马灯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