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要如何去珍爱一个女子。如今,易名扬已不知自己算不算爱过。但他庆幸皇甫寻仍念及曾有的情谊,否则单凭今日他说的这些话,皇甫寻就能要了他的命。
算了,怕也是留不住了:“不用动怒,只需再听我一句。”易名扬开了口,趁皇甫寻的剑未指向他,他已决定让这横亘在心里的荆棘随风而去。
“信呢?”皇甫寻踩着碎瓷向前一步,而此门外也来了新的客人,拨开众人,进入楼中。
箭拔弩张,唯一有胆量且又能进入冠云楼的人能有谁?
门被推启,尉迟兰馨凭着她的身份畅行无阻的进入房中。或因她神色匆匆又面露担忧,所以连一向刻板的的程一也不做多问便主动放行。
入房时风卷残云的场面,让尉迟兰馨吃了惊,随后她很快平复了惊异,不吱片语,默默站在了皇甫寻的身边,温和的将手压在了皇甫寻的佩剑上。
眼前一切,叫易名扬又笑起来。红颜无数的他俩似乎却捡了最大的麻烦,并且至今仍“乐在其中”。
“晚晴要的,你我从未给予,如今你又凭何指望她会为你退让?”
“闭嘴。”
退让?!皇甫寻自问他为花晚晴退让的已足够多。他的怒气不减反增,犹如咆哮的声音,好似让整幢冠云楼都在打颤。
“她要的不是名分。”易名扬沉着脸絮语似的说道。这发现却是唯一叫他对花晚晴却步的理由。只因她想要的,偏偏是易名扬无法确信自己能长久给得起的。再者,她的目光也已从他身上抽离,又哪能许她心心相印的温情?
指着被皇甫寻扫落在地的书页,易名扬坦然了:“如世子非要看就拿去吧,可若世子不能参透,大致也只会落得如我这般,再不会有机会拥有她。”
那人已是半点儿听不进他人碎语。
皇甫寻立即蹲下来在众多溅湿的书页中寻出信笺,因过于心急,指上被碎裂的瓷片划开了口子。
点点腥红,触目惊心。
尉迟兰馨只觉嘴巴和胸口都似被浆糊堵上,但作为友人能做的也只是任由皇甫寻在这场“风波”中沉沦。
忽然,楼内无人对答,过分的安静,好似能让人在屋檐下瞧见那团团凝聚、盘旋的乌云。
读罢信笺,皇甫寻亲手结束了这份尴尬。他头也不回的从冠云楼离去,心中思索的却是易名扬最后所言。那句外响亮的话好似箭头破羽,直插心扉。
“自欺欺人罢了,他何尝参透过。”
“你说的是易公子?”
离开易府,上了尉迟家的马车,皇甫寻为还尉迟兰馨之情,不得不先将她送归将军府。
“分明也放不下她却要逞能,虽说——”顿了顿,皇甫寻若有所思,“虽说我与他的情谊早也两清,但相识多年,他那点儿自欺欺人的把戏,我怎会看不出。”
易名扬的诘问曾一度让皇甫寻恼怒,但细想,他却也无言以对。明知易名扬的心思,他不仍横刀夺爱了?怪只怪当初他不晓自己会陷得如此深,也不知易名扬亦真的动了情。
“因愧疚,你也对他多番容忍,兴许旁人不知,但我怎会不知?依你的脾气,若不是心中有愧,你早拆了那人的骨,扒了那人的皮,哪会忍下这口怨气,被他莫名其妙的酸上一个晚上?”尉迟兰馨用手肘掌拖着下巴,斜眼瞟着皇甫寻,“要我说,你们都是怪物,不就是个女子么,偏闹得不得安宁,好似头破血流才会甘心。”瞧到皇甫寻变了脸色,尉迟兰馨咬了咬下唇,心中暗自叫糟,一时嘴快的她又忘了花晚晴在皇甫寻这儿可是真真的说不得。
清了清嗓,尉迟兰馨试图化解她的无心之语,“不过这倒也不错,虽被易公子酸溜溜地说了一晚上,但你至少知道了,他现在就是想从中作梗也有心无力,易家生意都快要垮了呢。”
显然,她又说错话了。尉迟兰馨只觉失了心头好的男人变得比女人更为难缠,她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不免仍触碰他们的伤口,嘴上不说,脸上的神色倒是越来越沉。
“易家……”皇甫寻嘴边喃喃,模糊不清地说着。
“你心软了,还是真愧疚了?”
“兴许错在我,但不想放手也是真的。”
“麻烦。”尉迟兰馨抱怨,歪着身子靠向马车另一端。她倚在角落,斜眼打量起沉默的皇甫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呃,我说的绝对不是你,是我,是我!”
连忙解释,今日皇甫寻心情欠佳,她可不想无端端成了消气的替罪羔羊。“要知拜托你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倒不如——”
“你愿嫁去金央了?”
尉迟兰馨哼了一声,“看看,凡说到我痛处,你心情就会好些了?”玩笑着扮出生气的模样,她挥了一记拳头不留情面地打在了皇甫寻的臂上,“如可以,我希望不曾扰你,知你如此深情,便不会触你晦气了。”
沉默即是承认。
尉迟兰馨咬着下唇,内心繁杂的心绪就似身患恶疾似的,哪怕是他的一个眼神,都会叫她深陷在自责里。
如真找不到花晚晴,他还会如约娶她么?
虽想问,但这样的话却是舔着脸也问不出口了。
荒郊野外,寒风大作,略微显得有些阴森骇人。
负责守备的侍从不敢懈怠,交替巡走在驻地四周。营地中央,随意搭起了简易的行帐,帐外燃着篝火。因柴火添得殷勤,火苗吐着橙色的光焰,火光所及,便驱散了夜中的寒意。
待月色西斜,守备欲昏昏欲睡。
一直坐在行帐内的身影忽然起了身,蹑手蹑脚撩开帘子,出了行帐。
“主子怎么也还醒着?”
帐内走出的是个姑娘,红衣劲装。她吃惊问,语毕又立即捂着嘴,气恼自己随性,竟忘了帐内已入睡的人。
“她睡了?”篝火边上,坐着一位男子,身材魁梧,腰间别着弯刀。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色布衣,弯刀上镶嵌的宝石却足以显示他显赫的身份。
“哄了好久,可比孩子还难缠,有时叫我恨不能一棍子将她打昏。看来弱质芊芊的模样,却是十足的倔脾气。”红衣女子坐到篝火旁,伸出手,让火焰的温度为她驱散帐外浓重的寒意,“不过——”红衣女子瞟向身旁被唤作主子的男人。见他处变不惊的面上隐隐带笑,便觉心中堵得慌。她快被那人膈应死了,主子仍陶然的乐在其中,不解她内心水火难容绪的苦处。“主子您是嫌弃朱鸢么?明知我与她无法相处,偏偏又让我伺候她?”
笑,只有笑。朱鸢眯着眼,伸手想偷偷拿过主子的酒,却不想被主子发现,提溜地就将酒樽挪去了另一侧。
因曾于市集见过一面,又曾送花晚晴归府。面对朱鸢,花晚晴总特别依赖。起初花晚晴甚至没发觉这群她口中的好心人便不是些什么普通的异邦商人,更不知他们本就是冲她来的。
仰仗向夫人对她的亏欠之情,花晚晴逃出了京城。化身成面目可憎的小奴被交予牙婆手中,棋行险招之下并没引起皇甫寻的注意。又或是皇甫寻实在太过骄傲,误以为京师中除皇甫云外,当真就没人敢忤逆他了。
“她以为我们也是向夫人雇来的,还配合我们演了场好戏,殊不知负责接应她的商队在柳镇时就已被换了人马。掰指一算,囚居了好几日的那干人大概也被放回京师了。”
朱鸢双手叠在膝上,望着熊熊篝火。
那日见她,花晚晴眼中闪烁的欣喜分明是将朱鸢当作了救命恩人。又过几日,朱鸢仍不敢回应花晚晴的直视,这会让朱鸢心中忐忑,好似真亏欠了花晚晴什么。但是朱鸢最不解的却不是花晚晴,而是她的主子,这至今仍似胸有成竹的男子。“在市集那日,为花晚晴解围时,主子就有了计划么?主子凭何相信这姑娘就能实现主子的愿望呢?”
碎碎叨叨的人只有她,她家主子由始至终都气定神闲地笑听着她的抱怨,时不时将酒瓶挪得离篝火更近,又时不时仰头望一望漫天星斗。
“一人换一人,算门好生意。况且就那方传来的消息推断,他多半会答应。又即便他不肯点头,我们也不吃亏,将花晚晴带回去,说不定还能派上别的用途。”
“功夫不如我,又不似柳姐姐会跳舞懂男人,不过做得一手点心,主子要她何用?我们府中又不缺厨子。”
“因为她是蒙子卿唯一的血脉。”嗓音放沉,白衣男子的声音似与冷风一并袭来,灌入朱鸢的脖子,惊得朱鸢打起了寒颤,她吃惊得怔在原地却忘了要将衣襟拉紧。
星光下,男子脸上熠熠有光,带着胡茬的下颚因笑容浅浅显出了沟壑。他拿起酒樽,默不作声仰头饮下。
可花晚晴怎可能是蒙子卿的后人?朱鸢回不过神,若说花晚晴是她见过最没城府的姑娘,蒙子卿便是天下最狡猾的狐狸。为人城府极深不说,行事更歹毒冷冽,简直就是披了人皮的怪物。莫说在金央里,他让人人畏惧,就连邻国之人提起也会闻之色变。
白衣男子举樽,敬天上弯月,随后大口喝酒。
“这未免太可笑了,当年花心快活时便不在意那外头流落的孩子,任之自生自灭的,到头遭了报应,身旁儿孙尽逝又想起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子孙了?”朱鸢略感不平,只觉像晚晴那般纯良的姑娘当远远地远离蒙子卿才为好。
“人嘛,永远是贪心的。得不到最好的,最后的希望更会拼了命的抓住。”如有所悟地说,白衣男子自若笑着。
“但主子是认为,那人会凭这理由就站到我们身后?”
“至少他会重新选择合适的位置,消息一旦放出我亲爱的弟弟能否依旧将那人视为忠贞不渝的追随者便难说了。”微醺地咧了咧嘴,白衣男子半撑着面,放肆地仰躺在草甸上,“少一个敌人,才多一分胜算,我不能输。”
虽不想争夺,但寒光熠熠的箭簇已直指背脊,他不得不为自己多争取一份活路。兄弟之情,提来无力。再亲近的血脉之情也会被可笑的争夺弄得污浊不堪。白衣男子用头巾遮住双目,嘴角挂起好看的弧度,声音却冰冷得犹如暗夜,“若为王者,看来必要抛弃良心,虽无意争夺,却已不得不混战其中。这场争夺,又已不是我一人性命就能了结的了。所以花晚晴也好,那人也好,只要是我能抓住的筹码,我不会放手。”
拾起草堆上的裘皮,无言相对的朱鸢唯一能做的,便只是轻轻将之覆在白衣男子身上。但她无法相信主子所言便为他的真心,主子所做一切,或许为的只是主子心头上那人。又尽管朱鸢未曾在主子嘴中探听到更多关于她的消息,但朱鸢知道,这女子的倩影已深深烙在主子心上。因为她,主子亲自从金央赶来,将最后的赌注全压在了花晚晴身上。
“愿一切顺利。”见主子不愿提起,情绪又莫名的伤感起来,朱鸢就停下了询问。
她往篝火里再添了一把柴薪,便走回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