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小桌边,向夫人诧异望着向希牧,不理解他那份出奇的固执是出于何由,可看到花晚晴,却不能相认,这秘密她却已不愿再坚守。因诊治,起初花晚晴还会常来向府,但过了中秋,她就极少再能见到花晚晴。
如若不许她揭破秘密,她真会因见不到花晚晴而抑郁成疾的。
面对质询,向希牧不答,淡然手握书卷,只静看了夫人一眼,便垂首试图回归书中世界。然向夫人守了一上午又磨了一上午,不见向希牧有表示,渐渐也失了耐性,已无法好言以对,便动手抢去了他手里的医书。
药庐里,寻常会有三两丫头伺候的,但为谈花晚晴之事,向夫人将丫头都支出了屋,一上午端茶递水的活儿,皆有她接手,不想一番殷勤仍无法换来向希牧的首肯。
“青若不在了,那人也不在了,晚晴孤身一人,自当由我们照顾,怎能让她委屈留在他人府里当一下人呢?这么多年了,你总说找不着,现在分明是见着了,为何却迟迟不肯让我将她带到身边?”
“你知道是为什么,事情早不由你我了,所谓的谎言不过是为你我更好过些,揭破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回来。”起初,向希牧仍有迟疑,皱了皱眉后,态度异常坚定。
“你将青若看成向家之耻,你认为她是无法抹去的难堪。但于我,青若只是我女儿,我无法保护她但不能眼睁睁继续看着她的女儿受苦。什么家族名声的,当年若不是你坚持所谓的家族名声,她也不必出此下策了。这倒好,你若认为她是遭了报应,那么还活该了她的孩子也要将之报应继续下去么?”
被诘问之后的向希牧无法平静。他侧首相望,满目欲说还休。年过六旬,自以为放下了许多东西,自以为伴随皱纹而来的仅有属于老者的智慧。然与此,心中却仍有一处无法琢磨之地儿,看不清,提及又总会痛。
初见花晚晴,他便为此困扰,日日相见则让烦恼有增无减。但难道,他就可以任由自己毫无顾虑的,将花晚晴带回家中么?为青若撒下的瞒天大谎必然会再度成为向家的又一个笑话。
“自青若离开向府的那天,她便死了。”
“但晚晴在这儿,你为她诊治时,细致怜惜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祖孙之情?”向夫人哽咽反问,自觉愧疚太多,因而就更无法对花晚晴视若无睹。
在那日,当她见着花晚晴被某位人家丫鬟当街训斥,她下定了决心要将花晚晴带在身边,用余生弥补。
“不行。”向希牧坚持。
“若你不肯,我只好日日上王府见她,王爷问及,我自当如实以告,那时更没什么颜面可说。”倏地站起,笃定的语气似考虑了许久,眼里再没迟疑。
但此刻,门扉乍开。
向夫人吃惊时,门外的人已怒气冲冲进了房,身子因怒气之故颤抖着。向希牧愣了愣,顺夫人目光望去,凝重的神色未有更变。
“爹,娘。”来人恭谦说。
挥挥手,向夫人屏退了门外面露怯色的下人,阴沉的表情使冲入房中的男子稍稍收敛了气焰,主动旋身阖上了大门。
突然,房室内又归于平静,惊诧的推门声后,屋内弥漫的是一种诡秘而各怀心事的气氛,人人皆将话藏在怀中,面面相觑不知由谁来打破这僵局。
直至——
焚香悠悠飘下一缕清灰。
向希牧低问,“你怎就从医署回来了,青礼呢?”归来之人是其幺子,名青艺,随向希牧入了医道,今在朝中亦是医官。官职虽不若青礼,但与各家走动、应酬之事全由其着手,府中无人不知,此人对人情世故的熟稔,远超了他的医术。
行至榻旁,向青艺躬身又行一礼:“大哥受邀去了刘大人府中,我想晚些才会回来。今医署并没什么大事儿,又未到我值守,所以就早归了家,但……可……”
“晚晴的事儿你知了多少?”
见青艺支支吾吾的态度,向夫人径直开了腔,不想遮遮掩掩。
“不瞒爹娘,初见她时便有察觉,但此事儿事关向家声誉,不可轻率,尤其是认祖归宗之事儿。”
“连你也帮着你爹说话?别忘了,你也是晚晴的舅舅,怎能看她孤零零在外漂泊?”
“但娘,当年为二姐扯了弥天大谎,如今就再难揭破。爹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如娘是怕晚晴被人欺负,大可将之要到向府,虽不能揭破身份,爹、大哥和我却都能保证,向府中是无人敢再欺负她的。”
向希牧失神看着药茶,提及往事,心中被无端牵扯,而泛起丝丝的疼。
“你们到底是怕什么?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怕流言蜚语,所以就连骨肉情深、血浓于水的家人都能视若无睹的当成陌路的旅人?青艺,娘以为你不像你大哥呆愚守旧,会是家里唯一支持我的,但你——”
说话间,向夫人身子颤抖,手握成拳,脸上挂的不是震怒而是偌大的失落。青艺的笃定与他提出的折中之法让她心悸,过于淡漠的反应超出她的预料,似乎这在家人当中,人人都恨不能置身事外,不提此事。
“娘,你真忘了么?若说姐姐是死于重症,如今怎能冒出一位十几岁的女儿,这无疑是对姐姐名声最大的伤害,爹顾虑的只是这个。”
“别拿场面话与我辩驳。常日少见你与你爹众口一致,现为了可笑的名声居然一再唱和,可为娘只是一介女流,听不懂大道理,决意的事儿我必会做。”愤愤起身欲拂袖而去,青艺不肯便再度将她之拦于身前。
沉默看着,向希牧只轻睇了向青艺一眼。不知是不是多番提起青若的名字,心头有了动容,不由的就想起花晚晴的脸。一时,却因此听不清妻儿的辩驳,恍恍惚惚眼前浮现的,都是这些日子与之相处的片段。
无可否认,花晚晴是青若的女儿。眉眼、神韵,乃至说话的嗓音,都笼罩着青若的影子。而青若离开时,大致也是花晚晴这般年纪,她是他此生最疼惜也曾最骄傲的女儿。膝下子女虽多,但能完全承之衣钵者,只有青若。
青若为医的天赋是孩子中最出脱的,他曾笑说,若青若生为男子,署令之位都必是她囊中之物。又至少,她该是本朝最出色的女医官,是向家无上的荣光。可或因此,他也给了她太多过分的宠爱与纵容,竟叫她越来越不懂规矩。
他人到了该明白事理的年纪,青若反越任意妄为。王孙子弟看不上眼,为一个血统不明的厨子却背叛了家族,抛弃前程。因此故,向希牧对那厨子无可抑制的怨恨,十几年里来都哽咽于怀,然而在见到花晚晴的一瞬,却再无法将之持之以恒。
一时,这耳畔响起的,都是花晚晴的声音。
花晚晴问过他,“老爷不爱红豆馅儿么?”
他那么答的。
“是不再爱了。”
花晚晴一无所知的眼,无辜看着他,他又觉这无端的怨恨不该让丫头背去。况且,她像青若,像得让他不忍割舍。向希牧是极少看到夫人震怒,常时,她是位贤良温淑的女子,但触及心中遗憾时,她亦会固执得无人得以动摇。
“娘,晚晴是向家骨血,难道承山就不是?你坚持要将花晚晴带回向家,但消息若在京中传开,承山的仕途又该如何?”向青艺对此的执着不亚于向夫人,本心倒也是单纯的念及骨血而无可厚非的父母之心。然及此,这样一个不该存在的问题,却变得异常的焦灼。
互不退让,会不妥协,各怀心事的对望着彼此,像是松了口的一方就会丢掉性命似的。
向希牧抓在茶杯上的手收了紧,可始终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割舍下这份得来不易的祖孙之情。
“青艺,这事儿,为父会再做考量,必然不会让此事影响承山仕途,但你且退下,就不要再让你母亲烦心了。”
“可——”
“初时你不让承山习从祖上医道,是你母亲为你说的话,那时你说为父过于古板迂腐,可为何今日却也是你,开始在意这祖上的名声和传承了?”
向夫人惊喜的望向她的丈夫,尽管向希牧仍板着脸并没有应承她的要求,但听他对幺子的训斥,隐隐约约却已感到向希牧有了几分动摇。
“但父亲大人——”
“退下吧,难道非要为此跟你母亲争个面红耳赤才肯罢休么?”
隐隐自喜的向夫人正欲插话,门外却传来了下人的禀告。她回身坐于榻上,看着青艺,见着他固执的容颜,不气反有些心疼。
屋内的争执,门外能听得一清二楚,然下人们倒不敢多事儿,守着自己的本分,即便知了什么,也不敢袒露在面上。他径直走到榻前,将信笺交付于向希牧,领了命就快快离去,由始至终根本不敢再看向满身笼罩怒意的向青艺。
向希牧展信后,面上表情是略有古怪,引得向老夫人不由也起了疑,以眼角余光瞟了瞟信笺上的署名,忽的心中又是一阵惊喜,料想该是那人差人送来的信吧。
向青艺于房中又站了一会儿,见双亲双光被紧紧吸引于信笺上却不敢多言,直至确定双亲不想为那信笺多言说什么,便灰着脸拱手行礼退了下去。
“世子大人的信?”
良久,向老夫人问,向希牧不做隐藏,点了点头。
“从那日世子大人陪她来,我就知世子大人对她特别上心。”向夫人喜言,但向希牧未见悦色,只平常应了一声,这番言行使向老夫人忽生疑虑,皱眉一怔忙又问到,“难不成这番恩宠还是祸累?”
信笺被紧紧地抓在向希牧手中,他目光忽的沉淀颇有顾忌却勉强开口,以防夫人越想越生祸乱。“信中未有提及,只是那日头听到的消息,或多或少都让我有些上心。”
“是指?”
“都闻说尉迟将军有意将女儿许以世子,世子又怎可能——”向希牧话未言尽,向老夫人心里却已明白,两人沉默不语,踟蹰地望着那封或能被称为喜书的东西,倒是真笑不出来了。
“那又该怎么办?”向老夫人问。
天色渐渐变暗,到了掌灯时候,房内只得一片余晖从半开的窗户映入,照在向家夫妇脸上,而那惨淡的斜阳映在向老夫人的脸上,似乎就更添了一份愁色。
她本指望着一封来信、一位贵人能助其拜托窘境,能助其将花晚晴迎回府中,可眼下越发复杂的状况,又叫她无法理清那人的意图。
难不成?!
向老夫人想到最坏的结果,或许她的想法是个奢望,那人身份的高贵,即便晚晴归于向家,那人也不是向家能以高攀的。只是几番相处之下,又以她对那人的了解,倘若那人出了手,必然也不会舍得轻易放走他的心头之好。
“可眼下我们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向希牧将信笺收入衣襟里,状若从容地安慰着,并非想透了因果厉害,但那信笺之上的请求,他亦无力拒绝。“待我赴过宴席,来日再说。晚晴的事儿,还是不要太声张的好。”
“这么说,你是允了让她回来?”至少,向希牧勉为其难的妥协也算那人的功绩吧,虽向老夫人不敢多想日后之事儿,但能迎回至亲,她又已倍感欣慰。
“何时的宴?”她问。
“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