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唿哨跳在云端里,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云同我赶师父去来!”
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慌得那西梁国君臣女辈,跪在尘埃,
都道:“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主不必惊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请主公上辇回朝也。”
女王自觉惭愧,多官都一齐回国不题。
却说我兄弟三人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赶来,前至一座高山,只见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兄弟们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一壁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我三人牵着马转过石屏,石屏后有两扇石门,门上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
这心说这名字好奇怪,毒敌山?
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钯筑门,我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知深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等片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
我显个神通,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蜜蜂儿,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我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怪,左右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揫的女童,都欢天喜地,正不知讲论甚么。这我轻轻的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捧两盘热腾腾的面食,上亭来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一盘是邓沙馅的素馍馍。”
那女怪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
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走向后房,把唐僧扶出。
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我在暗中嗟叹道:“师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
三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
那唐僧开口道:“荤的何如?素的何如?”
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
三藏道:“贫僧吃素。”
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
一女童,果捧着香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
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
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
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
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
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我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这老唐居然还主动和那怪相互递馍馍?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掣铁棒喝道:“孽畜无礼!”
那女怪见了,口喷一道烟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的们,收了御弟!”
她却拿一柄三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
这妖怪果然怕我看出她的本相来,不过我也早知道了她的身世来历,如来可是点名让我到此除了这妖魔,才得功果。
我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慌得八戒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
好呆子,双手举钯,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
那怪见八戒来,他又使个手段,呼了一声,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飞舞冲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几只手,没头没脸的滚将来。这我与八戒,两边攻住。那怪道:“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
没跑了,她自招了。
阴阳不对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阴静养荣思动动,阳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和睦,叉钯铁棒赌输赢。毒敌山前三不让,琵琶洞外两无情。
惊天动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那女妖精果真厉害,我与八戒二对一,斗罢多时,也不分胜负。
那女怪将身一纵,使出个倒马毒桩,不觉的把我头皮上还扎了一下。我叫声“苦啊!”忍耐不得,负痛败阵而走。
八戒见事不谐,拖着钯彻身而退。那怪得了胜,收了钢叉。
我抱头,皱眉苦面,叫声“利害!利害!”
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你怎么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
我抱着头,只叫:“疼!疼!疼!”
沙僧道:“想是你头风发了?”
我跳道:“不是!不是!”
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
我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正然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甚么兵器,着我头上扎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
八戒笑道:“只这等静处常夸口,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么就不禁这一下儿?”
我道:“正是,我这头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锤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于八卦炉,锻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甚么兵器,把老孙头弄伤也!”
沙僧道:“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
我告诉他们放心,师父没事,便又把我变成蜜蜂看到的师父与那女妖相互递送馍馍之事说了一遍。又提到那女妖知师父和子母河水破杀戒之事。
沙僧听说,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项事都知道了!”
八戒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甚么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
我道:“头疼,去不得!”
沙僧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
遂此我三个弟兄,拴牢白马,守护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题。
一夜无词,不觉的鸡声三唱。我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作痒。”
八戒笑道:“痒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
我啐了一口道:“放放放!”
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
我对沙僧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马,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
那呆子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相随我,各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屏之下。
我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
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儿把是!”
我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那妖怪虽不是十分美貌,好像还被毁过容一般,也难怪她如此在意我看了她的真容,又时时要化妆掩盖。但是她如此厉害,倘若软的不行,霸王硬上弓可如何是好?
我转石屏,别了八戒,又摇身还变个蜜蜂儿,飞来后面,隐隐的只听见唐僧声唤,忽抬头,见那步廊下四马攒蹄捆着师父。
我轻轻的钉在唐僧头上,叫:“师父。”
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
我道:“夜来好事如何?”
三藏咬牙道:“我宁死也不肯如此!”
我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怎么今日把你这般挫折?”
三藏道:“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床。他见我不肯相从,才捆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
不期早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舍之意,一觉翻身,只听见“取经去也”一句,她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却取甚么经去!”
我慌了,撇却师父,急展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
那呆子转过石屏道:“那话儿成了否?”
我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弄不从,恼了,捆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
八戒道:“师父曾说甚来?”
我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
八戒笑道:“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呆子粗鲁,不容分说,举钉钯,望他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钯,唿喇喇筑做几块。好妖精,走出来,举着三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我门!”
八戒骂道:“滥淫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
那妖精那容分说,抖擞身躯,依前弄法,鼻口内喷烟冒火,举钢叉就刺八戒。八戒侧身躲过,着钯就筑,我使铁棒并力相帮。
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几只手,左右遮拦,交锋三五个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又扎了一下。那呆子拖着钯,捂着嘴,负痛逃生。
我却也有些怵她,虚丢一棒,败阵而走。那妖精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石块垒迭了前门。
却说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哪里猪哼,忽抬头,见八戒侮着嘴,哼将来。
沙僧道:“怎的说?”
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
说不了,我也到跟前笑道:“好呆子啊!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肿嘴瘟了!”
八戒哼道:“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
我三人正然难处,只见一个老妈妈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菜而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是甚兵器,这般伤人。”
我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
我急睁睛看,只见头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香雾笼身。我认得,即叫:“兄弟们,还不来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
慌得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我合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
那菩萨见他们认得元光,即踏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象,原来是鱼篮之象。
想必是金兜山之后,老君、玉帝与如来三家已经和好,观音的气也出了,这如来委派的取经人物她还说要继续出力,毕竟也拿了如来的三件法宝,扩充了几个得力的门徒呢。她本欲暗中相助,奈何被我识破了。
我赶到空中,拜告道:“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菩萨搭救搭救!”
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她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她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她一把,她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她,她却在这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她不得。”
原来是个蝎子精!连如来都敢蛰,菩萨也没奈何,真是厉害!只不知为何如来要去推她一把?为什么连观音都说如来不合推她?
还有,在佛祖面前,四大金刚,五百罗汉,这蝎子精又是如何逃掉的呢?
连菩萨也近她不得,那还有谁可收她呢?
我再拜道:“望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请他也。”
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
言罢,遂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
我才急忙驾筋斗云,须臾到东天门外。
至光明宫门首,只见那壁厢有一行兵士摆列,后面星官来了。
那星官还穿的是拜驾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挂七星云叆叇,腰围八极宝环明。叮当珮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那星官敛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道:“大圣何来?”
我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
星官道:“何难?在何地方?”
我道:“在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
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
我道:“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
星官道:“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献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
我闻言,即同出东天门,直至西梁国。望见毒敌山不远,我指道:“此山便是。”
星官按下云头,同我至石屏前山坡之下。
我与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后。呆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钩,一顿钉钯,把那洞门外垒迭的石块爬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钯,将二门筑得粉碎。
那怪听见打破二门,即便跳出花亭子,轮叉来刺八戒。
八戒使钉钯迎架,我在旁,又使铁棒来打。
那怪赶至身边,要下毒手,他两个识得方法,回头就走。
那怪赶过石屏之后,我叫声:“昴宿何在?”
只见那星官立于山坡上,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妖精叫一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象,是个琵琶来大小的蝎子精。
星官再叫一声,那怪浑身酥软,死在坡前。
大奇!这蝎子精何等厉害,却未曾与这星官交手便就死了?
八戒上前,一只脚躧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
那怪动也不动,被呆子一顿钉钯,捣作一团烂酱。
可伶她千年道行一朝丧尽!
我此时还不知她为何如此恨如来,连山名也改叫毒敌山!他躲在女儿国,正好是老君的势力范围内,难怪如来派人苦寻无果。那蝎子精不知道,金兜山协议之后,老君也已经将她的秘密告诉了如来。如来才让我安排了唐僧与女儿国国王的一场婚宴,就是要刺激她出来。
没成想,她还真的忍不住出手了!
她为什么冒着死的风险也要抢了唐僧,而且并不是和其他妖怪一样是为了吃唐僧肉长生不老,而是要和那老唐做夫妻?
她与那如来和金蝉子的渊源故事,我还是到后来才猜到。
我三人谢毕,那星官复聚金光,驾云而去。
我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烧毁罄尽,请唐僧上马,找寻大路,继续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