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纵筋斗云,早至灵山,落下祥光,四方观看,好去处:灵峰疏杰,迭嶂清佳,仙岳顶巅摩碧汉。西天瞻巨镇,形势压中华。元气流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台花。时闻钟磬音长,每听经声明朗。又见那青松之下优婆讲,翠柏之间罗汉行。白鹤有情来鹫岭,青鸾着意佇闲亭。玄猴对对擎仙果,寿鹿双双献紫英。幽鸟声频如诉语,奇花色绚不知名。回峦盘绕重重顾,古道湾环处处平。正是清虚灵秀地,庄严大觉佛家风。
我看那山景似曾相识,好似在灵台方寸山见过一般,忽听得有人叫道:“孙悟空,从那里来?往何处去?”急回头看,原来是比丘尼尊者。
我作礼道:“正有一事,欲见如来。”
比丘尼道:“你这个顽皮!既然要见如来,怎么不登宝刹,且在这里看山?”
我道:“初来贵地,故此大胆。”
比丘尼道:“你快跟我来也。”
这我紧随至雷音寺山门下,又见那八大金刚,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比丘尼道:“悟空,暂候片时,等我与你奏上去来。”
我只得住立门外。如来传旨令入,金刚才闪路放行。我低头礼拜毕,如来问道:“悟空,前闻得观音尊者解脱汝身,皈依释教,保唐僧来此求经,你怎么独自到此?有何事故?”
我说了前事,我顿首求道:“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头,救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
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我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
我心下大奇,这妖怪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佛祖也忌惮他?又再拜称谢道:“如来助我甚么法力”
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与我助力。
那罗汉不敢迟延,即取金丹砂出门,我又谢了如来。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罗汉,
我道:“原差十八尊,今怎么只得十六尊?”
说不了,里边走出降龙、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么就这等放刁?我两个在后听如来吩咐话的。”
我才知道原来如来留下他们另有秘事交代。
不多时,到了金兜山。那李天王见了,帅众相迎,备言前事。罗汉道:“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来。”
我捻着拳头,来于洞口叫骂,不多时,那魔王带了宝贝,绰枪在手,叫小妖搬开石块,跳出门来骂道:“贼猴!你几番家不得便宜,就该回避,如何又来吆喝?”
我道:“这泼魔不识好歹!若要你外公不来,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礼,送出我师父师弟,我就饶你!”
那怪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起倒!去了罢!”
我听说宰杀二字,扢蹬蹬腮边火发,按不住心头之怒,丢了架子,轮着拳,斜行抅步,望妖魔使个挂面。
那怪展长枪,劈手相迎。我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是是计,赶离洞口南来。我即招呼罗汉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齐抛下,共显神通,好砂!正是那: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霭霭下天涯。白茫茫,到处迷人眼;昏漠漠,飞时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复似芝麻。世界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嚣尘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此砂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怪拿。只为妖魔侵正道,阿罗奉法逞豪华。手中就有明珠现,等时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见飞砂迷目,把头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余深,慌得他将身一纵,跳在浮上一层,未曾立得稳,须臾,又有二尺余深。
那怪急了,拔出脚来,即忙取圈子,往上一撇,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尽套去,拽回步,径归本洞。
那罗汉一个个空手停云。
我近前问道:“众罗汉,怎么不下砂了?”
罗汉道:“适才响了一声,金丹砂就不见矣。”
我笑道:“又是那圈儿套将去了。”
旁有降龙、伏虎二罗汉对我道:“悟空,你晓得我两个出门迟滞何也?”
我道:“老孙只怪你躲避不来,却不知有甚话说。”
罗汉道:“如来吩咐我两个说,那妖魔神通广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他的踪迹,庶几可一鼓而擒也。”
我闻言道:“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孙!当时就该对我说了,却不免教汝等远涉!”
事后仔细一想,如来其实早知道这魔王是何方妖怪。他不是忌惮这魔王,而是忌惮这魔王背后的老君。
玉帝与如来达成协议之后,车迟国才让我们如此顺利的过关,但是无疑是侵犯了老君的利益。老君作为三清道祖,虽然一次都没去过车迟国,但对车迟国的事情不可能不知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我们在三清观还把三清的尊像扔进了茅厕。
老君在平顶山时就和观音达成了联盟,不然也不会默认让自己的私生子红孩儿皈依观音。通天河一站,观音菩萨损兵折将,大大的出了丑,这一口闷气很可能就托老君来报了。
最重要的是,玉帝和如来达成新的协议,居然没有和他道祖打声招呼,我等也确实不该在车迟国将三清扔进茅厕来羞辱。
之前的几次交手,我原本这老君没什么可怕的,可没想到这一次,老君是动了真格的了!
我上天庭找玉帝查看是否走私了人口,可玉帝哪里敢派人去找太上老君的兜率宫搜查呢,
纵然我请来了诸天神将,十八罗汉也都奈何不得那妖怪。
按道理来说,也确实是唐僧不请自入,又那了人家的东西才被人赃俱获给抓了。理亏在先。
恐怕如若我再晚去灵山一步,如来不派十八罗汉来先送上十八颗金丹砂,那老唐和八戒沙僧可能就真的成了那魔王的刀下鬼,腹中餐了。
那十八颗金丹砂哪里是什么法器,便是十八座金山啊。
如来这是先送礼以表诚意再让我去兜率宫去请老君呢。
李天王道:“既是如来有此明示,大圣就当早起。”
我说声去,就纵一道筋斗云,径至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前,果然发现老君的坐骑青牛不见了。
老君还拉来个看牛的道童当替罪羊。
老君道:“想是前日炼的七返火丹,掉了一粒,被这厮拾吃了。
我又提到那金刚圈。老君道:“是这孽畜偷了我金刚琢去了!”
我道:“原来是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
老君道:“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甚么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儿,连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老君执了芭蕉扇,驾着祥云与我同行,出了仙宫,南天门外,低下云头,径至金兜山金兜洞处,见了十八尊罗汉、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子,备言前事一遍。
老君道:“孙悟空还去诱他出来,我好收他。”
我跳下峰头,又高声骂道:“北泼孽畜!趁早出来受死!”
那小妖又去报知,老魔急绰枪举宝,迎出门来。我骂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
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了一个耳括子,回头就跑。那魔轮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不归家,可待何日?”
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扇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扇,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本相,原来是一只青牛。
老君将金钢琢吹口仙气,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系于琢上,牵在手中。至今留下个拴牛鼻的拘儿,又名宾郎,职此之谓。老君辞了众神,跨上青牛背上,驾彩云,径归兜率院;缚妖怪,高升离恨天。
好一个太上老君,无上道祖。一个牵牛的鼻环便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我才同天王等众打入洞里,把那百十个小妖尽皆打死,各取兵器,又谢了一番,天王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归宫,水伯回河,罗汉向西。
然后我才解放唐僧八戒沙僧,拿了铁棒。他三人又谢了我。
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害。”
我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叹!可叹!”
我们收拾马匹行装,离洞继续一路向西出发。
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又值早春天气,真个是: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着茅屋几椽。我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的。”
八戒旋下行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
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
那船儿须臾顶岸,有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
我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
那妇人道:“是。”
我道:“梢公如何不在,却着梢婆撑船?”
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我扶着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
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着八戒:“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
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干,却伏侍三藏上马。
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
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
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
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冗骨冗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旁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
我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
我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着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入草舍坐下,我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
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傻笑。
我只当他们见了男人大了肚子而笑,可那后来问那婆婆才得知并非如此。
她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
又哼着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
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井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
我闻得此言,心下大奇。这突然哪儿来的这么一位会做生意的真仙?我倒是要去会他一会了,没准凭借着俺老孙的脸面人情,也能讨来两碗呢。可没成想,又碰到了一个对头。
我筋斗云起,少顷间遇到一个山头,只见那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了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峰西华山!
进了山里寻得了那聚仙庵,见了那如意仙。
我道:“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
没成想那老道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
我道:“正是,正是。”
他咬牙恨道:“你们可曾会着一个圣婴大王么?”
我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
他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么水哩!”
我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
他喝道:“这泼猢狲!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
我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去也。”
他居然骂道:“泼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去,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
我发怒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走上来看棍!”
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蜋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那人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我。
我一条棒似滚滚流星,着头乱打,他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我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岂料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
随后我只得叫来沙僧帮忙,我一边与那老道赌斗,让沙僧速速打了水回去给师父和八戒喝。只怕再晚,那唐僧真的当爹了,这还取什么经呢?
不一会,我听得沙僧大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我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你听老孙说,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使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
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
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
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我了笑,驾云而起,跟这沙僧急忙赶回去了。
我向来对付妖怪从不手软,定是要烧光杀尽,以成功果。只是这如意真仙并不是我的功果。他说是老牛的兄弟,可却是个真人,而非山精树怪修炼成的人形,想必是与老牛结拜的兄弟也不可知。
可他手段如此不济,如何占得了这么个好地方,得了那么好的一个营生?
这聚仙庵到底都聚的是什么仙?他们又都来这只有女人的女儿国来干什么呢?
这么大的一个买卖,如此不济的老道肯定是镇不住的,他的背后肯定有个强大的靠山才行。
他与牛魔王是兄弟,会不会都是在给老君办事呢?
红孩儿原本与老牛亲近,如今被观音收了,他老牛便也失去了在老君前面的一个讨宠的活宝,难怪会恨我。
另外那如意真仙的话也触动了我的内心。
“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
是啊,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只想在花果山自自在在的做个美猴王。
这聚仙庵藏了多少秘密,我还没搞清楚,那女儿国里却藏着更大的秘密在等着我们了。
且不说这一国的人为何只有女人?她们最早是这么来的?只说她们世世代代通过喝这子母河水生产,又都只生女孩,那他们还是真正的人吗?他们怀的胎还是人胎吗?
如果是,那么那唐僧喝了落胎泉的水,打了那胎儿,是不是也破了佛门中最忌讳的杀戒了?
那他还能取得真经?修得正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