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辞王驾投西。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见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我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余,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碍日。真是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团火气。我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了,妖怪来矣。”
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钯,沙僧忙轮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却说我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马走路。”
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
我道:“我才然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
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
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么人叫?”
我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
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
我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
长老道:“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
我道:“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
唐僧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兜住缰,便骂我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
我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呀,山西去有一条枯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万,混名唤做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改名唤做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甚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我听完,啧啧,果然西天的妖精各个会说谎。
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
那呆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我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
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
我道:“你有甚么亲戚?”
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
唐僧最后教我驮着,我呵呵笑道:“我驮!我驮!”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我驮他。我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
我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
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我背上,便觉重有千斤。
我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
我背上越重了。我一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尸骸掼得象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了。
却不曾想,那怪早已经脱了尸体,元神出窍飞走了。
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
我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跟寻。
我只好念咒叫来山神土地,不一会一伙穷神来到,都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跪在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
我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地?”
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
我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
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少妖精哩!”
我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
众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
我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甚么名字?”
众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我闻言满心欢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现了本象,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
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
我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
我们跳过枯松涧,径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有一座洞府,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
叫门之后,不多时,只见一个小孩,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我与八戒,抬头观看,但见那怪物: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
我心下琢磨,不知这罗刹女到底是何等美色,想必这小孩是随他妈,半点也不像老牛啊。
那红孩儿,出得门来,高叫道:“是甚么人,在我这里吆喝!”
我近前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
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
我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
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兄弟?”
我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复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称为混天大圣,做了三哥;又有个狮狔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又有个猕猴王,称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獝狨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六哥;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我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身法,闪过枪头,轮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
那妖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
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枪。吐雾遮三界,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那妖魔与我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
八戒抖擞精神,举着九齿钯,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我喝教八戒:“赶上!赶上!”
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熯天炽地。
却说我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我上前喝八戒道:“你这呆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
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达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亲;既与你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
沙僧听闻了那妖精会放火,便建议用五行相生相克之法对付妖怪。
我一想正是,便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大海,早老龙王借一点雨来。岂料那龙王听说我对付红孩儿,推托道:“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
我道:“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
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甚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
我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水灭火。”
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着舍弟们同助大圣一功如何?”
我心说,他倒是想的周全,若出了事,也好找几个人一起顶缸。我自然同意。只见老龙王依旧撞钟,召集他敖家弟兄前来。
须臾间,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三海龙王拥至,三弟即引进见毕,我备言借水之事,众神个个欢从。
那我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我道:“敖氏昆玉,有烦远涉。此间乃妖魔之处,汝等且停于空中,不要出头露面。让老孙与他赌斗,若赢了他,不须列位捉拿;若输与他,也不用列位助阵。只是他但放火时,可听我呼唤,一齐喷雨。”
龙王俱如号令。我却按云头,到门前引那妖王出站,那妖与我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怎抽身,捏着拳头,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口眼中,赤焰飞腾。
我回头叫道:“龙王何在?”
那龙王兄弟,帅众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下雨来。好雨!真个是: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
奇怪的是,那雨淙综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势。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
我道:“等我捻着诀。钻入火中!”轮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一口烟,劈脸喷来。我急回头,煼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
我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因大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封炉中,锻过一番,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烧坏,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烟。那妖又喷一口,我当不得,纵云头走了。
我一身烟火,炮燥难禁,径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
等我苏醒过来,才发现是八戒救了我。原来我一时被阻断了丹田气,差点一命丧九泉。
沙僧搀着我,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
我心中烦恼。刚被那烟熏火烤之时,我突然想到,这个小孩放的火并非凡火,乃是老君的三昧真火,所以龙王的私雨才灭不了。这老君与这红孩儿又是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这红孩儿竟会老君的不传之秘?
当时一个心念涌上心头,莫非这小孩也是老君私生子?这老君先前在压龙洞和老狐狸生了那金角银角,如今在这和那罗刹女又生了个红孩儿?
我那时还只是猜测,待到火焰山,见到了那号称铁扇公主的罗刹女,才坐实了我这猜测,也让我发现了金角银角的身世之谜。
金角银角并非老君的私生子,那压龙洞的狐狸精也并非老君的情人。
上一次平顶山,老君称是观音向他借童子来考验唐僧,如今这红孩儿,恐怕这菩萨也不是不知道吧。
无论如何,请观音来一趟,自然就见分晓了。但是我又不想因此事去找他,便推托身体不行,无法架筋斗云,让八戒去请菩萨来降妖。
谁知道八戒去了多时,也不见回。
我恢复元气,变成一只苍蝇到洞中打探,原来,那八戒也被捉了。问他才得知,那妖怪变作观音的模样骗了他。
想必那妖怪一直在监视着我们,见八戒投南方去请观音菩萨,便将计就计拿了他。
但只是,这小孩如何知道菩萨长什么模样?他难道早见过观音?
我正疑惑间,只听那妖王叫道:“六健将何在?”
时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
六健将道:“认得。”
妖王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
六怪领命,一个个厮拖厮扯,径出门去了。
我心中奇怪,为何他也和那金角银角一样,笃定吃了唐僧可以延年益寿的?
有这好事,为何他只想着请牛魔王而不去请他的生母?
看来这小孩与牛魔王的关系倒是挺好嘛。
我计上心头,嘤的一声,飞出去,跟定那六怪,躲离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