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城如其名,靠海而居,北半坡上临海的一座气派庄园,便是陈家的房子。
占地不小,花园大而气派,前头一座欧式别墅,小花坛后还有一座略小的气派小楼。
往日这座小楼阒无一人,今日却灯火通明直至夜半。
郭嫂面有倦色,脚步却丝毫不慢。
“取些冰毛巾,水要完全滤干净。”她转头看向一人:“春晖。”
春晖忙走过来,把新的递给她,低声问道:“郭嫂,先生带回来的那位是谁呀?”
郭嫂摇了摇头:“不知道,主人家的事不要多问。”
说完端着净布转身上楼去了。
春晖面色如常的转身,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不悦的撇了撇嘴。
伤的再重些才好。
春晖原是在前头照顾二少爷起居的,二少爷英俊不凡,学识又高,她自然是有些想法的。
春晖的家人都是在陈家伺候的,根底干净,加之她觉得自己容貌不错,若是近水楼台的伺候二少爷,保不齐就能摘到那颗月亮,给自己谋个光明前程了。
对春晖来说,哪怕连个姨娘身份都没有,她也是愿意的,将来跟着二少爷回瀚京陈家,她可就是半个主子了。
可今日来了位不知道名姓的小姐,她便被郭婶调到小楼这里,说是以后就在这伺候了。
这小楼虽说离前头不远,可对她来说,这是生生断了她与二少爷相处的机会啊,她如何能甘心。
一边洗着带血的帕子,暗地里道:那小姐伤的那么重,想来也是熬不过去的。
熬不过去了好,她就能重新回去伺候二少爷了。
。。。
屋子里带着一股血腥味,郭嫂捧了净水和进去。
文殊伤处重的都落在左半边,右腿虽然只有轻微的一处骨裂,但是小腿处有一条很长的破口,因为被雨水冲刷太久,出血量很大。
姜堰皱着眉头给她缝针。
缝到第三针的时候,她身子微微一抖,众人以为她要醒了,却见她依旧闭着眼,只是喉间溢出了几声哽咽。
她似乎魇住了。
又是小声哭泣,又是无意识的挣扎。
姜堰盯着她紧握成拳头的手,眉头皱成一条竖线。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于文殊而言,利刃划开皮肉,人血落在身上的感觉如鲠在喉,将她拖进一片混沌深渊里,那种恐惧,远比肉体上的伤痛更让她难受。
只踩死过蚂蚁,打死过蟑螂,连活鸡都不曾杀过的她,确确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割开一个人的喉咙。
人血,湿漉,温热。
很残忍,也很渗人。
似是恐惧到了极点,她牙关紧咬,全身都在发抖。
抖得实在厉害,姜堰不得不停下,坐在一旁的陈燃却没这个耐心,他皱了眉头,声音冷硬的吩咐道:“按住她。”
“是。”
两个年轻男人走上前去。
姜堰摇头阻止:“不行,这样她的出血量会越来越大。”
果然,被按住的文殊反应更大,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挣扎,嘴里不清不楚发出呓语。
这一挣扎,不只腿上的伤口血流不止,手臂上刚刚缝好地伤口也慢慢的渗出血迹。
姜堰与陈燃交好,却还存着几分医者仁心,他翻了个白眼,头疼不已,转头看了那位一眼,实在是不敢教训他,只好皱着眉头转回去,忍无可忍道:“这...这血跟水龙头一样。”
水龙头说的是夸张了些,但出血量大这却是真的。
陈燃不为所动:“按牢了。”
姜堰心里说了句:可怜的小姑娘,自求多福哦。
正准备下针,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
饶是阅美无数的姜堰都愣了一下。
倒也不是说她美的多么惨绝人寰,她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灵气逼人但到底稚气未脱,全身上下都还透着一股子涉世未深的青涩。
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杏眸澄净,缀着星辰,此时许是神志不清醒,那灵动罩着烟尘,朦朦胧胧。
姜堰觉得,她这眸子好像是盯着他看,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很远的别处。
文殊依稀分辨出眼前的几个模糊影子。
自己应该是死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荒谬的梦。
“我死了吧?”
她虚弱的声音一出,姜堰摇头:“不,小姐,你还活着。”
文殊有些懵懂的眨了眨眼睛,涣散的眸光慢慢聚拢,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她依旧看不真切,半晌才喃喃自语道:“原来,不是梦啊。”
她真的杀人了。
她嘴唇动了两下,不知道怎么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下来,声音有些茫然和无措:“先生,麻烦你。。。帮我报个警,我...要自首。”
一旁的姜堰和张景都是眼见的一愣。
姜堰是被她那句自首弄得莫名其妙,张景却是面露惊疑:徐扣说简宁死了,他原以为是文家的下人杀的,难道...
果然,文殊眨了眨眼,艰难的开口。
“我..好像杀人了。”
。。。
文殊短暂的醒过之后,再度陷入昏迷,一开始还只是单纯的昏睡,到后半夜突然发起高热。
面色绯红,滚烫吓人。
郭嫂喂了好几次水和药,头疼道:“文小姐牙关咬的太紧,喂不进去。”
因为发热,姜堰连麻醉都不敢给她打,直接就缝合了她挣扎导致迸裂的伤口,这期间,文殊竟只是微蹙了眉头,再没任何反应。
姜堰嘀咕了一声:“这个文小姐,挺能忍啊。”
与病魔斗了几年的文殊,确实是个极能忍的人。
她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从八岁生病开始,她就思考过死亡这件事,一开始她觉得死亡是一件恐惧的事,后来再长大一些,她觉得死亡是眼睛一闭,永远陷入无知的沉睡。
虽然遗憾,却也让人不会因期待而失望。
真正死了她才知道。
原来人死之后还能感受到亲人落在脸上的泪水,能听到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只是死人动不了,哭不出,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无能为力的感知这一切。
文媚抱着她哭了多久,文殊就跟着哭了多久。
她没有嘴巴,哭的安静压抑。
文媚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上一年级那一年,查出来的病症,医生跟文媚说治不好,那一晚文媚抱着文殊哭了很久。
文殊累的睡过去,一觉醒来窗外日头已起,文媚还在流泪。
文殊很懂事,爬起来给她擦眼泪:“妈妈。”
文媚红着眼看着她,声音沙哑:“我的错,我不好,对不起你。”
文殊那时还小,但她早熟,聪明,她知道文媚在说什么。
在她生病的前三个月,有一个女人找上她们,抓住文媚就是一通打,殊人小力气却不小,红着眼冲上去,咬了那女人一口。
那女人兴许被她凶狠的模样吓到了,没再动手打人,嘴上却不饶人:“你妈文媚是个贱人,你是贱人生的女儿,将来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我等着看你们好下场。”
那不久,文殊就生病了。
长大之后,她知道自己担不起文媚那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是做了错事的人说的,可文媚从未做错过什么。
哪怕她生的不光彩,对不起所有人,却也没有半点对不起她。
她爱她,护她,竭尽所能的救她。
反倒是她呀,生了病,成了一个拖累。
拖累了文媚好多年。
她以为死后疼痛会结束,一切会归于沉寂。
可不知道为何,她还是觉得痛。
比病症发作的时候都要来的更痛,就像被放在热火上炙烤,全身的皮肤都被烧的皮焦肉绽。
她拼命挣扎,求救。
可是没人救她。
张景皱着眉头站在床前:“家主说了,撬开她的嘴,把药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