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璇花阁。
陈子卿和顾明舒坐在璇花阁二楼西面的一扇桐油格窗下喝茶,吃点心。
时至申初。
陈子卿凭楼远眺,街市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车如流水马如龙,熙攘繁杂。
一家绸缎门店前扎起高高的彩门,然后又有一小厮点燃一挂鞭炮,“噼里啪啦”,不一会儿店门前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店主则满脸堆笑,口水横飞,卖力地招揽着生意。
“江南春水色,云外秋雁行,此本天上样,今宣人间织。广裁可为衫,长制则为裙。入时春衣值千金,莫待错过空伤心。”
与这家绸缎店隔着一条街,是一户木工作坊,作坊院内,一成年男子挽起袖子,将一截墨绳在一块木料上展开,然后依次划出一条直线,用锯子锯断,又拿起刨子,边打磨木料,边向身旁的小男童讲解,小男童学而不厌,男子诲人不倦,气氛亲密而融洽。
陈子卿心想,这两人应该是父子或者师徒关系。
出了作坊向南,相去一里远近处有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院门前正停落一乘红绸小轿,撩开轿帘,走出来一位抱着琵琶的罗裙女子。随后,一旁的轿夫叩响了院门,门拉开一条缝,女子便急匆匆在拉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
陈子卿低声笑道:“想必是某位官老爷用来金屋藏娇的外宅吧。”
再经这宅院往东拐,便是全长安最热闹的集市之一,一位相术大师蹲在街角,拉住一位从他面前走过的妇人,一顿长吁短叹。妇人连忙放下手中清洗衣裳的木盆,听他之言后连连点头,似乎已听得入迷。
距离这二人不远处,一群垂髻小童手持各色纸风筝相互追逐打闹。
天空西北方向似乎有风灯升起,一支骆队载着厚重的物资正由开远门进入西城内。
眺望观察了一圈,最终,陈子卿还是将视线移回了那座高大巍峨的城楼,那里正是长安的皇城。
他不由吟诗,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子卿正坐在璇花阁上惬意地品茶看景。
此时,宽阔的天门街上经过一队车马,开路的官兵驱散熙攘的人群,为后面的马车清出一条畅通的道路。
两匹神骏威悍的青鬃河曲马拉着一辆舆车,车厢上围着用金丝银线挑绣的落花流水纹帷幔,车盖八角飞檐,銮铃锵锵作响。
舆车之侧,一名武官一手持缰策马,另一只手擎着一面牛尾彩幡,幡上绣着一个方正的“楚”字。
“是楚国使者!”陈子卿心想。他瞥了一眼正埋头专心品尝糕点的顾明舒,对他说到:“走,随我回皇城!”
顾明舒听到陈子卿突然间的决定,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只见陈子卿已然敛袍离座。
顾明舒一阵手忙脚乱,匆匆用一张油纸包了几块儿桃花酥和梨霜糕,连忙去追已消失在楼梯口的陈子卿。
陈历,建荣五年,春末。
楚国派遣三皇子——慕容铭出使陈国,意图求娶陈公主结亲议和。是夜,天子赐宴于皇宫别苑——麒麟殿,用以招待楚使——慕容铭。
一众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领圣命入宴坐陪。九王——陈子卿,尚书令——黄良,御使大夫——司马空,大理寺少卿——庚羽等按照爵位官品依次落座入宴。
夜宴之上,载歌载舞,热闹非常。
其间,慕容铭乘兴为天子陈子轩舞了一曲楚剑,得到陈子轩的赞赏。
这里仿佛世外仙宫,人们忙着饮酒交谈,推杯换盏,然而这般景象在陈子卿眼中只不过是浮华泡影,他在宴席上打不起精神,闷着声喝了不少酒,又醉了。
皇宴很快就结束了,帝王要回寝休息,一众臣子目送天子离去后,也成群结队地出宫回府。
然而,宰相黄良似乎并没有尽兴,他追上慕容铭一众,明示要私下宴请他们。慕容铭欣然随往。
这边,顾明舒扶了大醉的陈子卿正朝外面走着,恰好遇上了应酬过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的庚羽。
“他怎么又喝醉了?”庚羽望一眼陈子卿。
“唉,每次这种场合王爷都会闷声一个劲喝酒,好像是要故意把自己灌醉似的。”
庚羽突然叹息一声,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两人正说着,陈子卿忽然挣脱开顾明舒,兀自往前踉跄了几步,然后又摇摇晃晃转了几圈,当他看见庚羽后,立即疯疯癫癫地跑了过去,然后一把抱住了庚羽。
陈子卿傻笑着对庚羽说到:“羽兄,我们兄弟俩今天不醉不归!”他说话大了舌头,吐字不清。
庚羽看着怀中的陈子卿,“这一身的酒气。”他用手扇了扇风,然后将陈子卿推送给顾明舒。
顾明舒惊诧道:“爷,还喝啊!”
“喝!”陈子卿大喝一声,然后一歪头迷糊了过去。
三人结伴出宫,路过梧桐阁。
住在梧桐阁的十公主——陈盈儿,刚刚及笄,仍待字闺中,未选定驸马。
今天楚使团来陈商议和亲的消息早早就传入了她的耳朵中。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十公主,同时也是皇帝的亲妹妹将是最合适的和亲人选。
然而陈盈儿听到这些消息却并不高兴,她不愿意嫁给一个她不熟悉的人。
皇贵妃——司马献容得知公主的心思后有些担心,她害怕到时候真的选定了陈盈儿,而陈盈儿再使出公主脾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面一定非常的尴尬。于是,使出一计,把陈盈儿打扮成宫女模样,让她混入夜宴,要她自己亲自去观察那位楚国的三皇子慕容铭。
谁料,楚皇子她没看上,反而对匆匆一瞥的庚羽一见钟情。
此时,庚羽三人路过梧桐阁,恰好陈盈儿也穿着宫女服匆匆往回赶。
陈盈儿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九哥陈子卿,一时忘了自己的装束,一蹦一跳地跑到三人身前,拦住了去路。
“九哥!”她开心地喊着陈子卿,“九哥?怎么喝醉了?”
顾明舒认得陈盈儿,连忙行礼,“见过十公主,殿下怎么这个打扮?”顾明舒心中疑惑。
陈盈儿看一眼顾明舒,摆摆手道:“怎么?你差点没认出我来吧。”
庚羽听顾明舒唤她公主,于是也跟着对其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陈盈儿笑着看向庚羽,瞬间认出,此人正是她在夜宴上见之不忘之人,于是眸中变换了颜色,脸上也立即彤云遍惹,她低下头有点不敢看他,羞怯的神情难以遮掩。
顾明舒见陈盈儿突然就红了脸,也不知道是为何这样,于是打趣道:“公主殿下就别笑话我家爷了,依小的看,您这也喝了不少啊!”
陈盈儿气鼓鼓地朝顾明舒哼了一声,道:“还是留心照顾好你家主子吧。”说罢,扭头跑向了梧桐阁的院门。其间,三步一回头,频频看向庚羽的方向。
谁知道三人刚一坐上马车,陈子卿却又闹着要去黄公府继续喝酒。
顾明舒道:“爷,黄公没有邀请您啊。”
陈子卿道:“我大陈堂堂九王,谁人能奈我何?”
庚羽道:“他要去,便陪他去吧。若他性子上来,不准闹出什么动静呢。我就不去了,司内还有公事要办。”
这边,在黄公府,黄良早已摆好了宴席,准备私下里再次宴请慕容铭使团,参加宴会的还有其他几位与黄良来往甚密的权贵。
陈子卿的不请自来,让一众人等频频侧目。
黄良仍然满脸堆笑地招待了他。
“哎呦,九王爷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臣不胜荣幸。”
陈子卿也立即端庄了声音道:“小王叨扰黄公了,实在是有慕您府上的‘桃花酿’,想讨一杯喝。”
“王爷言重了。来来来,快快快!”黄良一边亲切地把陈子卿拉至主席入座,一边招呼府内仆役过来照应他。
然而,这黄公府的宴会一改皇宫宴会的繁文缛节,自由随意的有些不像话。
人们酒足饭饱之后,遂以抛球戏作为消遣。
黄公府上的几名乐妓用琵琶,箜篌等乐器演奏着抛球乐,乐停之时,彩球传到谁手中,谁就要被罚酒或者表演节目才能通过。
就在众人酒兴高至,游戏得忘乎所以之时,突然,人群中冲出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皆手持了锋利的雪刃朝着慕容铭方向迅速包围了过去。
人群瞬间骚乱,场面混乱不堪。
慕容铭大惊失色,还不及躲避,就有利刃朝着他的面门刺了过来。
然而,当的一声,这把利刃就被从半天而降的一把大斧别了出去。
“沉儿,保护好三皇子啊!”黄良被几名仆人从混乱的人群中拉向后堂,他心中关心的却是慕容铭的安危。
石沉眸色一沉,几个横斧向着拥上来的刺客挥去,刺客左右摸不到时机刺杀慕容铭,在石沉见光不见影的板板铁斧下败下阵来,遂要逃,石沉翻腾几步抓住了一名刺客,将这刺客交给一旁的随从,然后飞身再去追。
再回来时,石沉手中只攥了一枚柳叶镖,而那名被俘虏的刺客却咬舌自尽了。
一片混乱之中,陈子卿和顾明舒被惊慌的人群挤散。
陈子卿正下脚无着,突然就觉得身子一轻,他的腰间挽过一截雪白的手臂,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拦腰抱着旋身飞了出去。
再落地时,已是黄公府外。
通过薄薄的一层白纱,陈子卿惊喜地喊出声:“银粟姑娘!”
慕容雪回看了陈子卿一眼,作出禁声的手势,“嘘!”
陈子卿伏在慕容雪身后,望向黄公府大门,那里已聚集了两队卫兵,是金吾卫。
慕容雪对陈子卿小声说到:“这里危险,你不要乱跑。”
陈子卿问:“银粟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慕容雪道:“路过而已。”她说完,便飞身离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黄公府才安静下来,顾明舒也终于找到陈子卿,两人匆匆回了王府。
经过这一番折腾,陈子卿的酒已醒了大半。
时至三更,却越发的睡不着。
陈子卿回忆着白天发生的种种,辗转难眠,三年前的一段往事在他的脑中浮现,这段过往虽然他不想回忆,却奈何总会时不时涌上心头。
多年前,陈楚休战,陈派遣使者前往楚地求娶公主议和。
陈历,建荣二年,元月。陈子卿奉诏持节出使楚国,为当时登基不满一载的陈天子,同时也是他的嫡兄——陈子轩,求娶楚国公主和亲。三月末,议亲终于尘埃落定。四月,楚王下诏,命长公主慕容月前往陈国结亲。
于是,陈子卿陪同送亲队伍护送长公主回陈。他们横渡淮河,登上北岸平原,一路跋山涉水,然后打算经武关道回长安城,当他们从平野进入丘陵地带,行至伏牛山一带时天色已晚,遂在山麓观赏百里杜鹃,并下榻驿站,打算次日清晨再继续赶路。
夕阳西下,满山的杜鹃花沐浴在金黄色的余晖之中,花木深深处有布谷鸟飞过,啼鸣哀婉。
陈子卿敛袍坐在草甸上,望向满山遍野的杜鹃花。
长公主慕容月也走下鸾车,停在距他数布远的地方,看着夕阳余晖。
陈子卿听到了她轻微的叹息声。
他问:“长公主有心事吗?”
慕容月摇摇头,缓缓说到:“仅是对于眼前所见有些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鹃啼血,花为谁开。入目皆是悲凉之景。”
陈子卿起身理袍,对慕容月拱手行礼,礼毕,他抬眼望向她,虽隔着凤冠垂下的珠帘,却也能看清她的容貌。陈子卿一时间又惊又喜,然而慕容月却神情冷漠,她依制回礼之后,转身便走了。
陈子卿望着她的背影,冷静下来,懊悔自己刚才不应该表现得那样失态,他心想,也许,她只是与那人的样貌有一些相似而已,更何况她现在是和亲公主,是要嫁给皇兄的女子,是天子的女人,是未来的皇后。
夜宿驿站,陈子卿辗转难眠,他耳边时时传来杜鹃鸟悲啼之声,然而推窗看向窗外,外面迷迷蒙蒙的一片,不见任何飞鸟的踪影。
他的客房和慕容月的仅是一墙之隔。
他睡不着,没想到慕容月也未睡。
陈子卿从窗户看到,慕容月披衣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色浓重,他担心慕容月安危,于是也出了客房,刚走出房门。
“飕!”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脖颈钉在了一旁的门框上。
陈子卿立即警觉,转身几步跑向慕容月,将她拉至角落并护在自己身后,道:“小心,有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空中又划过数十枚弩箭,如疾雨一般地落下,参差错落地钉在驿站的院落内。几名护卫赶过来护住陈子卿二人,其余的跑出去追拿刺客。
短兵相接声,打斗声,呼喝声不绝于耳,慌乱之中,陈子卿肩部中了一箭。很久之后,他才感到肩膀处袭来的刺骨之痛,他查看自己的伤势,血水正沿着他的袖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脚边的地面上早已凝集了一片。
他忍着痛将肩头的弩箭箭身折断,留了箭头在体内,然后伸手去扯内衫上的布料,打算进行简单的包扎。
这时,之前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慕容月走到前面,手中拿着一条红艳的软绢,她看向陈子卿,柔声说到:“你受伤了?”边说边用这红绢为他包扎伤口。然后说:“这样不行,你去我房里,我带了药箱。”
陈子卿随着慕容月来到她的房间,慕容月用剪刀将他肩头的布料剪开,然后将匕首在烛火上烤了烤,为他剔除了刺入皮肉中箭头,随后又将一种白色的药粉敷在伤口上,拿了干净的纱布为他重新包扎好。
月色皎洁,然而慕容月的脸庞却是一种朦胧的美感。
陈子卿出神地望着不远处正在整理药箱的慕容月,突然喃喃道:“如若你不是和亲公主该有多好,如若你不会嫁与我皇兄该有多好。”这自语声极轻极微。
却见,慕容月愣了一下,然而不过弹指的失神,随后又继续埋头整理着。
夜,再次归于寂静。
刺客已被使团卫兵击退,仅有两名护卫受伤稍重。
陈子卿离开了慕容月的房间,低头却不见之前一直系在腰带上的紫珠玉佩,他焦急地在院子里寻找,终于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一枚残片。
慕容月隔着窗子看到还在院落里徘徊的陈子卿,于是也不问缘由,便默默地陪着他找。
丑时即过。两人终于将散落在院内的玉佩碎片找齐。
陈子卿双手捧着这些大小不一的玉佩碎片,映着月色察看,不住心痛叹气。
慕容月看到这玉佩的形制,立时吃了一惊,但是她自知不便于多寻问些什么。
次日清晨。
慕容月走出房门,走出默立在院门前等她的陈子卿,从袖中拿出一只用绸帕包好的物什,递给陈子卿。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向鸾车,也没有回头。
陈子卿打开这方绸帕,里面包裹的竟然是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然而,碍于身份,他不便与她多言。
清晨,马车发轫,使团启程。
那时,陈子卿跨马提缰,却只是跟在队伍后面慢悠悠走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任他如何能想到,那前面鸾车上的女子,即将成为斩断他和陈子轩手足之情的一把利刃。
前行的山路崎岖不平,山势由缓转陡。马车上的铃铎“叮叮当当”没有规律地摇动着。驿道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槲叶,在马蹄的践踏和车轮的碾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响,路边绽放着几朵白色枳花,忽然就被风吹落了,几名行色匆匆的旅人背着行囊细软徒步行路,与他擦肩而过。他再次向前路望去,远方层峦叠嶂,烟云缥缈,想来一定是更加的坎坷难行。
此番回忆,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导致他再次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