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陆续醒来,大多神情萎靡,在薛尘和钦一的告知下,互相搀扶着聚集在后府那座最大院落的屋中。
除去钦一外的四位僧人并未入屋,他们双掌合十,盘坐在屋外的四个角落,默诵佛经。无形的淡金光芒犹如文字,逐渐连上线,由线覆面,笼罩了整座屋子。
后院前的圆拱大石门处,陈晏再次取出三尺短剑,剑身厚重却光滑如镜,质如铜石,剑格如墨家机关般简中露繁,两面都刻有潦草的“上邪”二字。
他貌似平淡如常地指敲剑身,但额间却已露出豆大汗珠,每一次剑身振动发出沉重细啸,周遭墙体都会有微不可见的振动。
钦一念珠悬于胸前,百无聊赖。
薛尘拢袖皱眉,一言不发。
他拍了拍腰间酒葫芦,沉声道:“出来,不然我回去可找师傅。”
葫芦轻颤,一道微小白虹先是露出头,四面环视一番,果决地飞出……
颇有一番大丈夫豁出去的豪迈气势。
寒镜悬空,映照人间寒心,镜中人不晓,亦无谓。
后府四面寒风乍起,众人聚集的那座院落佛经声随之一振,四名僧人几乎是在高呼经文,淋漓尽致,渐入佳境。
院内四间屋子的其中一座,十多个妇孺少童战战兢兢地围聚在一起,而一个粉衣少女却手攥金符,隔着门窗,望向屋外,她满脸愧疚,忧心忡忡。
薛尘的视野中,一道血红倩影飘浮袭来,速度极快,面容模糊。
陈晏双手握剑,迅然上划,刻名有上邪的短剑呼啸飞出,仍然刺向那抹身影的心口处。
一剑穿透心胸。
那身影被巨大惯性带着向后倒飞出去,然而只听闻一声惨笑,身影扶空站起,飘摇着走向三人。
隐约可见她那不再秀美的模糊脸庞,一剑穿过的心口处也只是略显空荡。
她穿着黑夜中依旧刺目的大红嫁衣,一顶红盖头被她系于双目间。
她怀有执怨,可她也不见得血。
林雯燕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对不起……为什么,为什么。”
她带着哭腔,滔天冤气如洪水绝坻般四溢开来。
半空中,一道道面容模糊的残魂痴魄依靠本能游曳而来,聚集在三人一鬼的四周。院子里,竟有一些丫鬟扈从装饰的冤鬼穿过墙壁,蹒跚着走来,他们大多浑身伤痕,肤面惨白,一是因为生前受人虐杀,二是成为鬼魂后日日遭受阳间罡风、春雷等的摧残。
钦一蓦然睁眼,璀璨佛光照耀四壁,阴脏碎裂导致失去灵智的游魂痴魄纷纷惊恐逃避。
僧佛,天生便是鬼魂的噩耗。
钦一合十的双手中,右手突然上移,他轻声道:“僧梵,佛刹。”
五指指尖流溢出肉眼可见的充沛木灵气,带着压倒虚空势头的一杵一橛从侧面夹杀女鬼。
就在此时,离三人不过半丈的林雯燕突然开始低声疯癫般地呢喃,即使是两件佛宝重器穿通了腹侧,她还是不停地抱头颤抖,声音低弱但凶狠似恶鬼。
她和他也已然是恶鬼和游魂。
薛尘与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步,皆是左手持剑,二人右手则在临近林雯燕的瞬间凭空多出两杆小巧法旗,红黄两面,绣有“唐儒敕令”四小篆。
二人以二剑二旗围住暂时是神志不清的游魂贾方附体的女鬼呈方形,随即二人同时双手掐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六甲秘祝,敕令归宗。”
二剑二旗虚空旋转,点亮两行星火灼耀。
贾方在林雯燕生前的最后一刻以游魂入体,比不得林雯燕死后怨念深重的鬼魂,最终也没有夺得这具暂且可以行走人间的鬼体。
重新入体,恢复神智的林雯燕双手抱头,直接想要撞出这套围住她的简易剑旗阵,可就在她的魂体一撞之后,阴脏竟然直接处于濒临破碎的境体。
这时,钦一快步上前,面向惊恐愤恨的林雯燕,他再次闭上双目,双掌合十,一只佛光肃穆的虚幻烛灯从天缓降,烛台庞大,灯火却细小摇曳。
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尊辉煌光彩的金身佛陀法像,那怕闭上眼,左且仍是遮不住的佛光四溢。
蜡烛燃烧地极慢,终于,一滴青色烛泪如飘雪般落下,化作万千光芒,拂照林雯燕。
后者目光露出一丝清明和温柔。
但只是片刻,她竟又发出一声及冠男子的狰狞惨叫,体内的阴脏剧厉振动,一条条缠绕魂魄形似于血管的红线根根断裂,阴脏也随之骤然破碎。
多个神志不清的魂魄脱离鬼体,飘荡在狭小的法阵空间内,哀怨声声,凄惨入骨。
钦一急声道:“不好,贾方想玉石俱焚。”
薛尘迅速解下腰间酒葫芦,掌拍葫低,葫芦自然悬空对准阵内的游魂痴魄,微微发出嗡鸣声,陈晏停手,法阵也顺着停止,葫芦纳取了林雯燕的魂魄。
贾方的游魂飘荡升起,看了看周身三人,茫然失措。
陈晏大袖挥动,一张二品青纸的“钩鬼入狱符”被贴在贾方的魂体之上,贾方目露惊骇,来不及躲闪,身影消失。
陈晏收回上邪和两杆法旗,哀叹一声。
钦一盯着那只酒葫芦,轻声道:“她无恶因,却有恶果。”
薛尘紧握着剑,眼神晦涩:“因果既有报应,当善恶有分明。”
陈晏转瞬间两袖空空,他沉声道:“若论事因,贾郡守最初的婚约本没错,两家媒妁,即使是林小姐心有不愿。”
“后来,那死前为蟒妖的山鬼老妇首先犯了恶因,她为了自家小姐着想,又见那贾方品行不端,交友鄙劣,杀了人。”
“可这并没有解决事情,反而是雪上加霜,造就了一场“生葬陪死”的冥亲。林小姐选择了逃避……可就在这时,化为鬼魂的贾方趁虚而入,使林小姐冤气深重,化为恶鬼。”
“怪谁呢?”
风声寂寥。
薛尘手中长剑脱手落地,他突然苦涩地觉得,十多年来书上读来的圣贤道理竟是只能给自己换来一句对他人说的对不起。
夜风寒,明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