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房美月一拿那东西贾界就笑。房美月嘴里骂他缺德,自己也笑。她仔细琢磨一下,真像。房美月想:也许那男人裆里的东西最能惹祸,也最能避邪吧?
2003年4月19日,房美月正在跟“第十一”粉刷墙呢,刮大白,门璐来了电话。当时,房美月一手拿着撮灰板,一手拿着刮板,正站在凳子上刮天棚,仰手活,不好干,漓漓拉拉,弄了可身白灰。这时,手机响了。第十一讨好地手伸房美月衣兜里,要拿电话。房美月说“别动”,第十一的手连忙缩了回来。房美月刚跟他生完气。一个男人,干活这么笨,刮过的地方赶不上豁牙子啃的,她才亲自上手。第十一借故出去了。房美月凸兀地恍惚起来,先是拿左手的撮灰板当刀子“刮”起来,又把刮刀当撮板加灰浆,灰浆淌了可地。房美月觉得脑袋里嗡嗡轰鸣,身子发软,胸膛里像开锅一样的热,就要炸开。她下来走几步,眼前金星直冒,栽栽歪歪,有点闪脚。房美月拔腿就往外跑,“出事啦,出事啦!”跑到门外,她连忙在盆里洗了几把手,立刻按刚才的那个电话。电话通了,门璐叫声“房姐”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顾呜呜地哭。房美月说,“我马上过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可是十年多啊!
曾经,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碎满口牙。这一刻,只有扯心揪肺的牵挂。门璐的那声哭,一把掏去她的五腑六脏,身体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空壳……
回屋后,在沙发上划拉一把,拎起提兜就跑。一出门,跟第十一走个顶头碰,那声“我上趟沈阳”刚出口,人已跑到路边。遇上一辆“倒骑驴”人力车,房美月一下蹦上去:“快,去汽车站!”
还是晚了。
在汽车站门口,房美月只看见那辆大客车的后屁股。
这时,一辆拉水泥的货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也上沈阳,楼子里有地方,坐不?房美月二话不说,一个高蹦了上去。司机说,合适,我只要半价。房美月说,不,我给你全价,只要快就行。
遗体安葬后,“校园大波”陶晴来了。陶晴可怜巴巴地求房美月,告诉我他埋在什么地方,我只是看看他。陶晴说,我在报上知道的信,我是专门来看他的。陶晴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好过一回,房姐,您就开个面吧?
陶晴头一回见贾界,颇有点传奇色彩。豪华的晚宴后,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威士忌、X0、干红上来后,贾界问,你还要点什么?陶晴端起一个酒杯递给贾界,一脸阴云,不说话。贾界说,三亚这地方从来不缺雨,你把脸绷得水汪汪的,累不累啊?陶晴这才开口,贾老板,你救我一命,我欠你的人情,我知道,不还不行……
贾界浅笑一下,抢过话茬:这叫什么话啊,我一向不强迫谁,尤其对美女,更是下不了手。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各自回去,两清。
陶晴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两清”呢?贾界说,你刚才不是递给我一杯酒吗?
这个,陶晴终于笑了。
陶晴没走。
几个小时前,愣头青从三把尖刀下救出陶晴,在那个着名的“鹿回头”盘山道边。当贾界的车拐过山弯,突然看见三个男人把一个女子拖进路边的树丛,白裙子衬着大叶芭蕉,太漂亮了!这样少有的美景,怎么会是一个强迫的阴谋?贾界狠踩一脚刹车,车子猛地一个前倾,车胎刷拉拉擦响路面。车子还没有停稳,愣头青已抽出手枪,嗖地跳下去……
“你太美了”,贾界一口干了杯中的XO接着说,“我舍不得放你。”
你太美了,我舍不得放你。贾界又重复了他在三亚酒吧说过的这句话,在他临死前的一个礼拜。他们倚在一棵老柏树干上,脸对脸。那是一个黄昏。北京天坛公园已经游人稀寥,一派萧条。偶尔看见有人穿行在林阴,如枯枝移动,那样羸弱,形单影只。树稍上的那抹夕阳没一丝热度,渐行渐远。间或传来一两声失群鸟儿的鸣叫,更添日暮的凄凉。愣头青站在不远处望风,半侧着身子,倚在树旁。陶晴抬头看看贾界,哭了。陶晴如临世界末日那样说,是我背叛了你,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里是我的葬身之地”……
贾界说,你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恐怖、慌乱、愧悔牢牢地揪住陶晴,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竟呜呜地哭出声来,贾界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最烦你跟我哭眼抹泪的了,给你这个吧。说着,贾界递给她一个牛皮纸口袋。陶晴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贾界朝不远处的愣头青喊一嗓子:把她送回去吧!
陶晴怎么也不会想到,牛皮口袋里装着一张银行卡、一张纸。卡上有一百万人民币,那张纸,是他跟房美月的离婚书复印件贾界死了。
只有他的亲人,为此而悲痛不已。他身边的少许人,曾经有过短暂的痛惜和不安。而这些,很快就过去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什么都没发生过。水不断地淌,河床依旧;叶子不断地落,树依旧;房子不断地扒,土地依旧。
当贾界在火焰中扑腾、挣扎、蜷曲、抽搐时,远在偏僻小城的房美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无厌恶地训斥“第十一”:赶紧去冲个澡,把你身上的馊味好好洗洗,要不,不准你上床!佟大志小心翼翼地摸摸姚千已经隆起的肚子,说等着我,我办公室的电脑没关,去去就回;柳明名刚刚吃完饭,还要吃,工作人员不给,他正拿着空饭盒,伸向泔水缸;万答在荒山包上的一个简易窝棚里手拿摇控器调台,边调边骂,净他妈的药品广告,中国人怎么了?门璐又在摆脱一个难缠的求婚男人,说上什么SVL咖啡厅呀,我是东北人,不喜欢那样憋屈的地方,要上就上敞敞亮亮的黄浦江边吧!在一家宾馆,那个四川妹子跟我急了,说干就干说走就走啊,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啊,能请神不能送神?
这些都似与贾界有关,我们都曾是他的朋友。其实,在这同一时刻,我们却做着毫不相干的事。哪些地方有关?是彼此熟悉的脸孔、声音、气味?
我想,即使那些不熟悉的,在某一时刻,因为某些人或事,也可能熟悉起来。如此而言,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与贾界有关了!
可是,谁能拯救了谁呢?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忙着拯救自己。
有人用一生的力量在积攒露珠,他要靠这个“发河”;有人整天在学着鸟儿飞翔,坚信在自己的腋窝里能找到翅膀的出处;有人在地球的这一端植入种子,却站在另一端等着它破土而出——说其实土层挺薄的,坐飞机才“十多个小时的厚度!”
忙吧,忙着就好。
跟小艾分手后,除了雷蕾,我已杜绝了依红偎翠。说老实话,里里外外弄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可雷蕾好长时间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时耐不住,再次旧病复发。在找那个四川妹之前,我试过跟雷蕾重修旧好。没行。雷蕾表示,除了床第之事,别的都行。可我,又偏偏特别在意这件事,有时,只有这个行就行。我不知道为什么,雷蕾突然信起佛来,一回来就放那种音乐,软绵绵慢腾腾,仿佛土地在空中飘,楼宇树一样在风中摇晃,湖面慢慢地立了起来……
一放上音乐,她就和悦地对我说,别打扰我。音乐一响起来,雷蕾就坐在收放机前,专注而痴迷。起初,一上床,她还跟我客气一下,说,来事了。后来她连客气的过场也不走了,索性背对着我睡,我问,她干脆说,“我没情绪”。
那晚,她踏着暮色回来,说在外边喝了酒,进屋没说上两句话,倒头便睡。我悄悄闻了闻,怎么一点酒味儿都没有?身边躺着这样一个美女,却不能碰,我浑身上下都在“打火”。实在忍不住,我捅醒了她。雷蕾猛地坐起来说,“呀,我忘了件重要的事!”然而,她在我惊愕与不解的目光中,在厅里放起佛教音乐,直到天亮……
那时,我已不认识雷蕾了,变得太突然。
我也是。
因此,那时我也不认识自己。
“我怎么能不认得你呢?”房美月一猫腰,钻进贾界的怀里,两只手不停在掐他后腰,掐了几下,觉得不过瘾,一只手滑前边来,在他的私秘处停下,说我掐你里胯肉,给你掐青!手指倒腾的挺快,像鸡叨米,可她并不用力,比蚊子的劲大不了多少,弄得贾界直痒。但贾界还是装作很疼的样子,呲牙咧嘴,眼歪鼻斜,吸流吸流地抽凉气,说掐吧掐吧,把那东西掐掉才好呢,省得惹祸!
房美月一下停了手,杏眼倒立,说,你什么意思啊?坏我呀,你不要我还要呢!突然,房美月回过味儿来,说你有歪歪心眼啦?贾界说,怎么可能呢?房美月这才收回刚才“一往无前”的表情,“我告诉你贾界,你惹别的祸行”,她指指贾界的私处,“就是这个地方,永远不兴惹祸!”那是1991年,大三开学不久,校团委组织上锦州笔架山海滨玩。游了大半天泳,房美月以泳镜漏水为由,说回岸上取一个来。其实她并没走,趁贾界没注意,混进人群里。一个猛子,她抓住了贾界大腿……
认出我了吗,谁都抱啊你?贾界说。
房美月惊愕地看了贾界一会儿,一扭头,单独游上岸。贾界尾随她上了岸,怎么叫她也不回头。贾界绕前边去,她躲开,再绕,她再躲,贾界一下搂住,夹紧,房美月没处躲了,才一脸的委屈地说,“人家根本就没走,人家是跟你玩呢,可你……”眼见泪花子要下来了,贾界一把抱起房美月,“你咋这么不识逗啊,宝贝!”房美月一下把樱唇噘起老高,“叫啥呢,多俗呀,人家不爱听!”贾界这才改口说,噢我的小尾巴,我亲亲的小尾巴,我的快乐的小尾巴哟!房美月破涕为笑。
类似这样的游戏,他们不知做了多少回,别看大都没什么新鲜创意,那么小里小气,那么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却百做不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这样玩了。贾界从对成第一个大缝开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都成了生活的“筛子漏”,不屑一顾。那么,挑看上眼的干吧,要么是大把大把的钱,要么是拿得上手的利益,要么威风凛凛,要么轰轰烈烈……
却不知,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也从“大眼筛子”中漏下去了!
难道,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也是那些看不上眼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
一个谜。
那个暮色黄昏,贾界为什么那么早早钻进“钱库”,什么时候起的火,他为什么不赶快呼救,也是一个谜。
据房美月说,贾界从前到钱库的时间大都接近午夜,可那天大火从窗子里飞窜出来,刚刚“眼擦黑”。我查过“119”记录,“第一时间”接到报警电话为:2003年4月18日19时41分。那时,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刚刚结束11分,不少家庭还没吃完饭,上高中的孩子刚刚上晚自习,准备饭后干点啥的人,还没有进入状态呢。
那么,贾界是什么状态呢?
他曾给我、佟大志、门璐、愣头青打过电话。后来我们对过电话记录,他几乎在同一时间给我们打的电话,在18时11分至11分27秒之间。也就是说,平均只给我们四个人9.25秒钟的时间。其中,还算上他按电话号码的时间。
我们都遇到同等情况:按了接话键子,还没等说话,电话就放了。再打,对方已关机。
房美月说,她见过这个号码。那时,她正在国外。也是这个样子,电话通了,对方不说话,再打,对方已关机。
那个时候,川妹子回转身扯过提兜,抓一大把票子摔在床上,“我说过,我这是有偿服务!”佟大志刚打开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关闭他的电脑。门璐刚出单位大门不远,一把甩掉男人的手,说你这样我连南京路都不去了!愣头青一扬脖,干了杯中酒,啪啪啪拍拍胸脯子,“不就一只耳朵们,我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小菜一碟!”
本来,我们几个各不相同。
怎么会这样呢?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改行,有人归隐,有人改变了人生方向。但世界还在,世界上的人还在,等于说,培养故事的温床还在。这就够了。就好像鱼被打上来很多,海还在;树被砍伐很多,山还在;卵被取出来很多,鸡还在;秘方被骗去很多,智慧还在。
我们常常发现,一棵植物老死了,它的种子早已飞遍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