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总”,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万答来到贾界的办公室,“这些重要的东西交给你。”新产品批号目录,保密文件,半拉卡叽的“新蓝图规划”,钥匙。贾界瞅都不瞅,说先放你那几天,等我出门回来再说,憋得住不?几天啊?顶多三四天。好吧。后来万答已决定不走了,贾界却找出压在他手里的一份材料问万答,我早就批准了,“你怎么还不走?”万答一看,是自己前年写的辞职报告。那上面是有松松垮垮的“同意”二字,还有贾界的签名。可批准日期却是:一年零三个月以后。
万答临走那天,贾界朝万答挥挥手,说了毛泽东当年得知林彪出逃时说的那句名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万答红着眼圈儿转过身,要走,贾界的话从后边跟了上来:如果绿野集团有困难需要你,你会帮忙吗?万答想都不想就说,责无旁待。贾界一扳转椅,背过身去:“除非,地球上只剩你一个人了!”
万答离开大半天了,贾界还那坐样着,后背朝前。据贾界的秘书田芳说,从那以后,贾界经常这个样子,“背式”办公。
当贾界接通了陶灵的电话,陶灵抖着声音说,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你的那个帅哥呢?求求你贾总,也饶、饶了他吧!“好吧”,贾界说,“不过,你得把那个小白脸给我叫过来,我跟他谈谈,他要是真的爱你,我就把你让给他。”陶灵没敢叫那个小白脸。贾界叫来“愣头青”:找几个家把式硬实的大老爷们,使劲捅,“捅死这个骚货!”还觉得不解气,又吩咐愣头青把陶灵弄一家“干大活”的洗浴中心去,拍给老板一摞子钱:随便干,谁干都行,我付费,“我看她还骚不骚不了!”
第二天早上,陶灵向服务生求救,向她所见到的人求救,没人敢理她。她只好唉唉叫着,伤蛇一样朝前爬,她的身体像醮过朱砂颜料的毛笔,走廊、大堂、大门口的白色大理石上,蜿蜒着血淋淋的红色……
收拾完“校园大波”陶灵,贾界一蹶不振。犯病了。不用任何人说,万答再也不提辞职的事,几乎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召开班子会议,安排生产、销售、回款、财务、合资合作、外交等事宜。同时,迅速让房美月赶回来:啥也别说了房美月,一日夫妻百日恩,“贾界现在需要你!”说来奇怪,那段时间,却是绿野集团“效益曲线”最威猛的大跳跃,一个“制高点”,空前绝后。关于贾界的病情,如前所述,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严格保密。实际上,在绿野集团,贾界只是个“牌位”,一个“甩手”当家的。一个万答已经足够。倒过来说,就是千军万马,也未必顶得上一个万答!当然,外人不知内情。在外人看来,贾界少有的“大派头”,却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大老板”、“大企业家”。正如一尊供奉的彩色泥像,香火缭绕,拜者云集,它就是一尊神。可一旦把它推倒了,掉了颜色,碎了形体,它就什么都不是。在绿野集团,人们都把贾界高高地竖起来,如供奉一尊神。看见房美月回来,贾界的病突然好了。可接下来的情形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上电视台直播室“白话”一大气,诸如“成功就是捞起来的一捧沙子”,曾经“名噪一时”。在浑河筛沙子那段经历,成全了一个经典句子:没有在浑河筛沙子的经历,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功,也没有今天的绿野集团。我衷心地送给朋友们一句话,沙子精神万岁!啊,真是棒极了,太经典了——这句话,曾风靡于沈阳的大报小报,风靡于校园。万答抓住这个机会,在全国举办一次“沙子精神”中小学生征文,影响很大。据说,这次活动使延生系列“液产品”至少增加了三个亿的销售额。
“没有玉石的美丽,没有山峰的巍峨,我只是沉默在河底的一粒沙子。可是,能将硬玉磨穿孔的,是沙子;能在浪涡中千淘百炼的,也是沙子;人们千求百找的黄金,也只是一粒沙子!”这是到绿野集团工作不久的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话,朗诵于集团年终表奖会上。
“什么叫沉默在河底的一粒沙子?”贾界猛地在主席台上站了起来,“怎么?绿野集团埋没人才啦?”贾界使劲地挥手轰他,“下去下去下去!”
那个小伙子在台上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脸像巴掌打的那样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还有一回,贾界把门璐闹个“下不来台”。
一次晚宴,由于北京那位司长再三要求,贾界只好出面。酒过三旬,贾界指着摆放在窗台上的一件东西说:“门璐啊,你把那个杯子端起来,敬尊贵的北京客人!”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装饰鱼缸,两条拇指大的花金鱼非常欢实,游来游去。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万答急中生智,说贾总,您怎么忘啦,门副总负责喝带色的酒,无色酒是我的领地呀!话毕,万答走过去,捧起鱼缸跟客人碰了一下,端起来一扬下巴,咕咚咚——,两条金鱼应声落肚。过后,万答倒劝起门璐来:“别怪贾总,无论他现在怎样,毕竟有恩于我们。”
“你太好了”,门璐竟红了眼圈儿,“以后,我,我跟着你干吧。”
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看,贾总,病得不轻啊。
那次晚宴,是贾界最后一次参加公务活动。贾界后来记住了万答的一句话:区区一顿饭,还用一把手出面吗?
应该说,这样“管住”了一把手,恰恰推迟了绿野集团的覆灭时间。
那段日子,却是贾界跟房美月感情上的“梅开二度”。一对恩爱的“比目鱼”。正反两面合成的一个硬币。形影不离。比蜜月还甜。白天,贾界戴上价值数万元的宽边天然水晶石墨境,跟房美月在市内游玩。在北陵公园西侧,还有个七千年的“新乐遗址”?我怎么不知道哇?贾界一个劲儿地感慨,说我真的悲哀,全世界都差不多走遍了,却不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如果再近些说呢,我的公司,我身边的人,要是愣头青起了坏心,房美月一下把话头“扯”了回来,“放心吧贾界,啥事都没有,别多想。”
如果不是房美月见过陶灵,房美月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吐口离婚。
“我过去一趟”,房美月说,“咱们见个面吧。”
北京。
离“北影”不远的一个酒吧。
陶灵拍拍小肚子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不该夺人所爱。可你也不能全怪我。我在海南,从未来过北京,连那个岛都没出过,怎么能轻易认识贾界呢?可现在,我已经这样了,跟你说这些,也是迫不得已。
房美月流了半天泪后,只说一句话,“可是,你太年轻了。”
“年轻?”陶灵挺挺她那饱满而美丽的大胸脯,“这正是他所要的。”
房美月还有好多话要说,诸如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像你一样年轻的女人吗?在这些女人中排排号,你在什么位置?诸如钱和真诚是两回事,钱不能代替爱;诸如你还没出校门,别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
可想了想,她只说一句话,“你,能跟他过长吗?”
陶灵噗哧一下笑了,说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傻大姐,如果你跟他离了,还管我们长不长干什么啊?
2004年5月24日,我们坐在彩电塔的旋转餐厅喝茶。房美月挑的地方,说这是这个城市最“眼亮”的地方,太闷了,她都快憋死了。房美月端起杯子,俯看着市区风景,跟我说,我从贾界的手机中发现了陶灵的电话号码,她摇了摇头,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上赶子找我的情敌,目的竟然是“考察”一下,房美月掏出纸巾,擦一下眼角,“考察一下这个女人,我把贾界‘托付’给她,放不放心。”
贾界知道这个插曲后,给房美月来个嘴歪鼻斜的造型,眼白翻出多老大:她怀个屁孕啊!怀上也说不上谁的种呢,那个骚货暗里跟个小白脸明铺热盖,纯粹是个骗子,“一个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女骗子!”
贾界病好的时候,也是“绿野帝国”走向灭亡的时候。
大权还是握在万答手里。万答想让出来,贾界不同意。贾界说,难道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吗,有些事,你比我强?
可是,说不上什么时候,贾界会突然来到办公室“办公”。心情好了,拿过一堆文件,刷刷刷,签上“同意”两个字。万答过来劝阻,贾界的表情立刻乌云翻滚:“咱俩谁管谁你知道不?”
万答说,可这些事你不是委托我管吗?
“好吧”,贾界把万答签署“开完董事会再定”的文件勾了,签上“立刻办”三个字,一把扔过来,“别忘了,你能管事,可我能管你!”
香港一个大商家要在大陆贷款十二个亿,找绿野集团担保,回报率相当可观。万答根本不开面,一百个不行一千个不行的。找到贾界后,贾界大笔一挥,又来个“刷刷刷”。贾界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家给咱们28%的提成,提成直接扣下来,那可不是小数,三亿三千六百万啊!干啥能比这个来钱快啊?傻透腔啦,到嘴边的肉都不咬?
也就是这一天,贾界找出万答前年写的辞职报告,“我早就批准了,你怎么还不走?”
第二个撵走的是房美月。
贾界挥挥手说,赶紧走吧你,越快越好,一看见你我就返胃。房美月没承想他的病刚一好就撵他,傻呵呵地愣在那里,贾界点着她的鼻尖道:你瞅瞅,你瞅瞅你那傻样吧,谁会得意你呀?我还是那句话,离开我,“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
贾界一死,香港那个“大商家”卷款外逃的事昭然天下,银行抓了“绿野集团”当垫背,要求担保单位赔偿连带责任,一大笔资金被轻松划走。哗啦一下,墙倒众人推,债主一哄而上,供货单位翻了脸,多家银行上门催讨还贷,资金链、供货链顷刻间断裂,导致产品滞销、车间停产,不到一个月,官司传票三十六个,几十家法院从全国各地赶来,冻结资金,封了账号,“绿野大厦”轰然坍塌……
多年以后,房美月拿起一张照片叙说那段灰飞烟灭的往事。照片很美,一看就是“抢拍”的,颇有职业摄影的风范,抓住一个瞬间即逝的动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圈亮”他们的半边“脸线”。房美月附首微笑,一脸的慈祥、满足、温情、爱恋。她怀中的贾界仰着脸“放荡”地乐,率真极了,脸上因天真而盛开的褶皱如朵朵花瓣,自然、俏美、生动、灿烂。房美月搂着贾界,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
我把相机放在茶几上,挂了“自拍”挡,房美月说。
那时,房美月几乎摸出规律了,贾界白天好好的,一到下晚就犯病。搂住房美月哆嗦,各种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出现。贾界曾拿过一个地址,让房美月汇去五十万块钱。没等房美月开口问,贾界就“封了门”:“你去办就是了,别问,别瞎管闲事!”万答一看那个地址,说这是“刀条脸”的住处。
房美月紧紧搂着他,他们这样对话:别怕,我在这儿呢。不,是妈妈在这儿呢!对,是妈妈在这儿呢。房美月紧紧抱着他,说我搂着你呢。不,是妈妈搂着我呢!对,是妈妈搂着呢。房美月说,我抱着你,就像抱着我的小尾巴。不,是抱着我快乐的小尾巴!哦对,是抱着快乐的小尾巴。贾界第一次想起这句话,房美月感动了好久。一个有恐惧怔的患者,还没有忘记这句话。这句房美月曾经最在意的一句话。贾界可能在她怀中睡去,眼角挂着泪。但,他顶多睡半小时。睡醒后,他会一把推开房美月,像防贼那样防着房美月,在屋里屋外来回转,一直看见房美月睡着了,他才低下头,仔细地观察,检查她睡实没。确认放心了,他才找出那串九把钥匙,开开“钱库”。那时,房美月“一定要睡着”,哪怕贾界翻她的眼皮,耳朵贴她嘴上听动静,轻轻挠她的手心、脚心,她也“不醒”。贾界可能在“钱库”呆一宿,也可能过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他在钱库睡着了,回来时会像小偷进别人家一样轻手轻脚,怕“主人”发现。令贾界满意的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房美月都睡得十分香甜,直打呼。
“有家的女人你不能碰!”雷蕾说。
2002年,当雷蕾得知我把小艾的婚礼搅够呛,曾这样提醒我。小艾结婚后,我忍不住又找过她两次,雷蕾很不高兴。小艾结婚那天,我虽然呆在辽展宾馆的513房间里没见小艾,用门上的那个条子支走她,但,这个行动已经给她造成后患无穷的麻烦!雷蕾后来跟我说,我不是有意监视你,但我不愿意你这么不成器,拿起来放不下,最严重的是,“你扰乱了别人的家庭秩序!”
雷蕾跟我多次说,“要把肉体跟精神分开来”,可我,根本做不到。
“这叫放荡!”雷蕾第一次跟我发火,“我不在乎你跟任何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但我不允许你这样不计后果的放荡!”
雷蕾走前,曾专门请我跳回舞,探戈,伦巴,桑巴,霹雳,街舞,还有当年我们跳过的“十六步”。雷蕾太棒了,跟九年前一样。我当时都醉了,在整个舞场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跳出少女一样的舞姿、激情、难度,也只有雷蕾吧?但我并不知道,一个与我一生相关的重大事件,也在她激情四射的舞姿中尘埃落定。夜宵后,她为我动情地唱《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曲毕人歇,我惊异地发现:雷蕾已热泪双流!
随后,她递给我几张纸,飞往美国的机票……
机票中夹个纸条——
爱是一种感觉
即使痛苦也觉得幸福
爱是一种体会
即使心碎也觉得甜蜜
爱是一种经历
即使破碎也觉得美丽
2005年6月26日,我在砂山回忆这段往事时,有种揪心扯肺的感觉。我无法回忆下去。我的思路像劣等面点师手中的面条,一截一截,总断。我时而在书房干坐,时而上客厅的长条沙发上斜歪着,甚至,躺在地板上望天棚。我不敢上床。怕想起我的一个个女友。还是我,还是这个屋子,还是这张床,她们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可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几年?还是几辈子?
我已无法准确记忆。
痛啊!十年过去了,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时,欧洲杯足球赛正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事先“夺冠”呼声最高的队早早出局,意大利、西班牙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最早卷了铺盖回家。“八强”肉搏战,连强大的英格兰和法国队,也被挡在四强门外。大红大紫的贝克汉姆,在与葡萄牙队的点球大战中,再次将点球踢飞。
这是宿命吗?正如——
我们的故事。
我好久没说我跟雷蕾的故事,也是因为痛!
2005年5月11日,我眼看着那架麦道90飞机轰鸣着射向蓝天,迎着落日,光芒四溢,披彩挂霞。
别了,我的雷蕾!
我知道,她是奔太阳升起的地方而去!
在地球的另一侧,正是旭日喷薄,晖暧霞飞!
登机前,我曾征求雷蕾的意见,我陪你走一趟吧,我还没有去过美国。
谢谢你。但,我想一个人走。
还回来吗?
当然。
我知道,这是一句无望的问话。没有丝毫意义。雷蕾可能很快回来,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但这一切,都不会像从前那样,因为我。我跟她在浪漫的舞厅相识、相爱,以“星期天夫妻”的方式在一起九年,终于还是分道扬镳。九年啊,四百三十多个周末,我们几乎很少“失约”。我们把时间当桥,我在这头,她在那头;当岸,我在这岸,她在那岸;当篱笆,我在篱笆里,她在篱笆外;当翅膀,我是这一只,她是那一只。雷蕾说,距离创造了思念,思念把爱酿造得更加甜蜜。多好哇,这就叫“小别胜新婚”!九年里,她回过十六次美国,除了一次她母亲去世,她都没有耽误我们“共同的周末”。回回走之前,雷蕾都不忘这样说,等着我,周末见!我说,别急,忙完事情再回来。那哪行啊,你在沈阳呢!在谎言几乎成了“时尚”的当代,如此守信之人,还有多少?
几天后,我收到了雷蕾的E-mail:
亲爱的飞: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