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房美月还找了柳明名:“别生我的气,其实,其实你这人挺好的。”
由此,柳明名已经枯萎的春心再次萌动……
第二年,佟大志果然又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可是,他再次与大学失之交臂。这是他不得已的选择。母亲病情未愈,父亲死后的外债再次进位,醉鬼开疯车的轮子,又偏偏辗碎了妹妹的双腿……
1993年初冬,当柳明名在马路湾的十字路口上徘徊,贾界在“医大一院”的病床上跟“眼白”缠绵,房美月夜里不时要聆听“白条鸡”的拍墙声时,佟大志也在附近,在和平区。只是,他们咫尺天涯。无论是心事上,还是心态上。佟大志已身陷囹圄。因为那个执照上写着佟大志名字的咖啡屋轰地“响了”,“崩”出来好几个卖淫小姐。佟大志拒理力争:“没有哇,我没干这个,我、我是准备兑下这个店,可我还没接手呢!”
警察“啪”地把营业执照拍在桌子上:白纸黑字,工商局的大印,秃头虱子明摆着呢,你还嘴硬!
要不是佟大志人缘好,工地上几十号人为他上访、作证,佟大志的手铐子不会半个月就解开。出来后,他来沈阳二年多的两万一千元血汗钱白扔了。事实上不是他的错,但他已经违法了。包工头走前,以无现金为由,将拖欠佟大志的工资变成了这个咖啡屋的经营权。佟大志不同意。包工头说,除了这个,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包工头说,我现在就过户给你,把我的名字改成你的名字,下个星期,你就是老板了。可是,离“下个星期”还有四天呢,咖啡屋轰地“响了”。佟大志出来后,怎么也找不到包工头。好歹找到他的另一个住处,一问,房子早就易主了。新主人告诉他,说是全家出国了,不知真假。
此时,佟大志也听到房美月来沈阳的消息。可他没脸见她。混得太惨了。
佟大志还是坚持上高中时的想法:等混好了,再向房美月求婚吧。娶房美月这样的女孩,光精心呵护还不行,一定要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其实,房美月这样招人爱,出了她漂亮,还因为“不俗”。她身上有股别人少有的“劲儿”。什么劲儿,又说不大清。后来有人总结道:关键时刻敢出手。
有一回,柳明名在市场上撅秤杆子呢,让几个“老秤杆子”看出破绽了,要报告工商所。柳明名都吓得呜呜哭,再三哀求,小话说了半大车。这件事要是露馅了,捅学校去,人可就丢大了。实际上,“老秤杆子”们就想敲他俩钱儿。十块就行。可是,柳明名把身上的口袋都抠漏了,才一块五毛钱。可把“老秤杆子”们气坏了。气也白气,谁让他们眼力这么差,非跟穷鬼叫劲儿啦?一个瘦子顺手牵羊,在菜摊上抓起一把尖椒:鬼见愁辣椒,吃吧,吃一个顶一块钱!同伙也说:行行行,没钱,也得解解气呀!柳明名刚咬一口,就辣得直跳脚,嗷嗷叫,手捂腮帮子在地上蹦个不停,泪如雨下。
可是,尖椒才咬一小口,还差九个零大半个呢!
这时,房美月赶上了。
房美月听后,说,不就十个辣椒么?我来!
那十个鬼见愁辣椒,在房美月嘴里,就如同十个小黄瓜。只一会儿工夫,没了。“老秤杆子”们还目瞪口呆呢,房美月拉起柳明名:走哇,还傻愣着干嘛?
在全校引起轰动的却是因为一条蛇。
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
少许阳光从打开的窗子探进,把年轻女教师优美的曲线形体勾上金边,很美。轻风徐来,把窗外野性十足的蒿草花粉送进来时,一顺手,还不时掀动一下女教师的裙摆。
年轻的女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电路图呢,觉得脚面凉嗖嗖的,一看,差点吓死——一条色彩斑斓的“花野鸡脖子”长虫,正吐着红信子,爬卧在她的脚面。女老师那天穿凉鞋,光脚板儿。脚脖子、白白嫩嫩的腿肚子、膝盖,都在蛇的视野之内——此时,这些女人嫉妒、男人羡慕的地方,都锁定在蛇的打击范围内,或许,还是它的美味儿。只要它喜欢,咬哪都行。那家伙不时还抬起头,向上看看,不知是不是在偷窃女教师的内裤?偏偏,这家伙不太好色,却很务实。也不知它闻到脚气儿味儿了,还是喜欢女人淡淡的脚丫子味儿,非要侦察一下味道的出处。它的三角脑袋乱晃,眼睛贼亮,不知是拿紫红色的蛇信子当“探雷器”呢,还是要找正负极,跟GPS信号“接头”,总之,它很聚精会神,很敬业。可把女老师吓坏啦。女老师脑门子顶在黑板一声大叫:快!男生快、快来,快来救我!
可是,她身如雕塑,不敢动。
与此同时,女老师的大腿上,淌下清冽的液体。
液体温热而委婉。流速疾徐不稳。猜得出,它的源头,一直在被控与失控间挣扎,最终,还是失守了。因为女老师头顶黑板,身子是斜的,腿也是斜的。液体也不走正道,在她白白的腿上拧成劲儿,逶迤而下。阳光依旧司职,几只“金星星”在腿上闪耀。那条蛇正埋头作业,专注地在脚丫子“攻坚”呢,忽被暧流惊扰,它抬起头来,向上张望……
这样子,不光吓坏了女老师,也吓坏了刚刚凑过来的男生。
男生们刚刚缩头缩脑地凑过来了,看见它这副高瞻远瞩的样子,不知向哪里进击。可他们个个都吓得不行,都离大老远。
有的说,这长虫能窜高,一窜,能窜房子上去。这么一说,又有几个男生往后缩。贾界还行,找来一把铁锹,举起来,要打。
被人阻止了。
很显然,铁锹打下去,完蛋的又岂止是蛇?
这时,房美月挤上前来。
房美月张开双臂,示意同学们都远点儿,往后退。
大家正愣呢,只见房美月一弯腰,蛇已在半空扭曲。蛇身乱摇乱摆,要拼力挣脱的样子。没用。一只白嫩的手,死死地掐住它的脖子。
这件事,成为全校的美谈。
就是现在,学校每每讲安全教育,或胆量教育,或舍己为人教育,这个故事都是必修课。如果房美月后来事业有成,钱大了,官大了,名气大了,这个故事肯定还要“升值”。
这以后,追房美月的男生达到鼎盛期,有一大帮。但,房美月谁都不理。房美月认为不错的,只有佟大志。当然,这个不错,还算不上爱情。充其量,也只是个“萌动”。
房美月上大学前,佟大志曾请她吃过一顿饭。在学校门前的小吃部。佟大志只点了三道(严格说只是两道)菜。一个豆腐脑。一个小葱拌豆腐。一个脆炸鲜奶。佟大志指指豆腐脑说,你看,它多么白嫩啊,白得透明,嫩得让人心疼。我看见它,就想起你。佟大志喝一口酒说,我上不了大学啦,房美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房美月从没听佟大志一次说这么多话,更不知道他“也会”求人,连忙点头相应。
佟大志郑重地说,你一定,替我,“好好照顾你自己。”
佟大志又说,说实话,你上那么老远上大学,我真有点,不放心。
房美月的心弦立刻颤了一下,脸腾地红了。要不是她将手中的那听可乐送到嘴边掩饰一下,泪就下来了。
佟大志用筷子点点小葱拌豆腐:这个,就是我,一清二白。
我相信。房美月说。
房美月想换个话题,甜甜地笑一下,调皮地问:“你——,觉得我……”
“你不同于别的女孩,”佟大志抢先回答,接着说,“我觉得你不像当地人,当地人哪有你这样白嫩的?另外,一个人可以美、漂亮,因为美和漂亮是父母给的。但,气质就不同了。气质是非遗传且非表面漂亮的,而是内在的修养和综合美的呈现。这很难的。但,你就是这样。哎,对了,你要是在大城市,该跳芭蕾舞、当演员。还有,你又那么善良……”
房美月简直惊呆了,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佟大志,竟这样滔滔不绝。见佟大志正盯盯地看着自己,她的脸再次红了,她又把可乐举起来,挡在唇边,呆呆地,没喝。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当地人?
噢,我只是比喻……
我真的不是。
……
我是沈阳人。
这……
我妈妈在沈阳。
爸爸呢?
我不知道。
哦,对不起。
没事儿。
“好啦,”房美月岔过话头,“咱们说点别的吧。”
房美月故意浅笑一下,指指那个“脆炸鲜奶”:“我说佟大志啊,你能说说,这道菜有何意义啊?”
佟大志没有直接回答,却猛地喝了一大口酒。他说话时,仍然没有抬头:“别看这道菜外表黄了,煳了,里边的瓤可又白又嫩。我觉得,你就是里边的瓤,该有外边的皮保护起来。”佟大志抬起头来,“如果需要,我甘愿当外边的皮,任油烫,烟熏,锅烙,都不在乎。只要,能保护好你。”
房美月深深地埋了头。
谢谢你。房美月说。那时,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已热泪双流……
吃完饭后,佟大志独自上山,给父亲烧完了“三七”,一连在树林子里钻三天,刨了一麻袋药草根子卖了,换成那对白玉耳钉。
房美月上大学那天,佟大志找到贾界:“我想送送房美月,送到县城。”贾界愣了一下,说好哇好哇,很好啊。贾界甘愿送个顺水人情。从佟大志代他受过的“电炉子事件”后,他俩的关系一直不错。再说,送到县城只是眨眼间的工夫,而他,将跟房美月在一起四年啊!四年,四个365天,八个学期,会有多少机会?乐之瞬间,他也想过“跟屁虫”柳明名,像手上扎个小毛毛刺。但贾界自信,柳明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四年时间,他还拔不出一个小毛毛刺?
2003年8月7日,房美月来沈阳整整十年的日子,她回西丰县城买个单间,准备在那里了此余生。只是,不知她想没想过,她的“余生”,很可能要比她已经度过的人生还要漫长?
她不敢在沈阳生活,不敢呆在那块美丽的伤心地。她的脑子很乱。一直为单身和随便嫁出去犹豫不决。她甚至想出一个荒唐的办法:在某一天,她出门后遇到的第十一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如果年龄或其他条件不相当,就认他为哥哥或弟弟。第十一,只是在沈阳十年“排行”的延续。仅此而已。她喜欢沈阳,可又选择了离开。亲生母亲差点杀了她;贾界娶钱为妻;柳明名不可救药——只有佟大志,唉,她不时拿出那对白玉耳钉看看……
2004年五一黄金周的第二天,房美月把自己交给一个比她大27岁的独眼鳏夫。他是那天她遇到的第十一个男人。当房美月冰清玉洁的身体横陈在老光棍面前,老光棍大叫一声“我的天!”老鳏夫哆嗦着,眼睛发直,冒火,却不敢碰她。房美月朝他笑笑说,随你,你爱咋样就咋样,因为,我是你的老婆。老鳏夫这才走马上任,拿出花甲老拳王阿里的派头,跃跃欲试,快速发电,要接上颓废多年的“老锈丝”,期待老锈丝如当年那样啪啪打火。可是,老锈丝根本不导电,折了,折成许多碎断。房美月平静地坐起来,抓过床头柜上的卫生纸,把自己身上的脏物擦了,又抱过这个非洲难民似的老鳏夫说,别急,还有下回呢。不,还有好多回呢。老鳏夫说,对、对不起。房美月拉一下老鳏夫的胳膊,瞅着他褥单挂在架子上一样密集的松皮褶子说,不,你很好。
后来房美月查了日记,此时,离贾界死六个月零三天,离她回西丰老家买房子又被万答的电话催回来,八个月零九天。2003年8月7日,房美月刚买完房子就连夜赶回了沈阳。万答在电话中这样催她:你赶快回来吧,越快越好,贾界离开你就完蛋啦!
外表看,贾界一点完蛋的迹象都没有。身体很好。与当年大学足球场上那个“马户单刀”相比,只是胖了些。但,发达的肌肉仍耗子一样在脂肪里拱起一个个不小的包。晚上,贾界死死搂住房美月:“我怕,我怕啊。我要让妈妈搂着我睡。”他妈妈早已作古。即便在身边,一个瘦小干枯的七旬老人,又能怎么样呢?“别怕啊孩子,我是妈妈。”房美月一边搂着贾界,一边泪流不止。谁能想到,一个富比王侯的数亿富翁,一个名声显赫的上市公司大老板,竟成这个样子!这些天,贾界一个人不敢进办公室,一坐在那个超豪华的大班台前,就有假想蒙面刺客进来;不敢上街,怕被绑架;一个人连电梯都不敢用,偶尔用了,上到二楼就吓出一身汗。房美月让他上医院,看看心理医生,贾界差点没瞪冒了眼睛: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医生!他可能配错药,可能打错针,也可能是侦察我有多少财富的“线人”。这还不算手术刀呢,手术刀是什么?手术刀是凶器啊,凶器啊你懂不懂?但是,哪怕贾界夜里吓得直哆嗦时,怀里也死死地抱紧那个小兜,兜里装着一串“钱屋”的钥匙。一共九把。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到,只有这九把(缺一不可)钥匙,才能打开我在本小说开篇写的秋比诗花园19楼的“钱屋”。贾界睡着了,房美月不拿自己当外人,怕窝在怀里的兜子硌着贾界,轻轻地挪一下。贾界一把抢在手里,呼地坐起来,如临大敌那样吼叫:你要干什么?稍稍平静,他才一个一个数钥匙,连数三遍,确认对了,才把九把钥匙装进兜里,躺下,把钥匙压在胸下或腹下。有时候,贾界还要去“钱屋”看看。走之前,他还严肃地告诫房美月:“不许跟踪我!”其实,此刻他生命倒计时的日历已越翻越薄,还剩四十多页。
1994年五一节,当今盛行的“黄金周”策划尚未出笼,贾界已提前消费了,旅游了整整七天。跟“眼白”。他却对房美月说,陪客户。一个能改变我们命运的大客户。很快,贾界顺着“眼白”这条藤子,摸到一个“大瓜”,“眼白”的父亲,一个掌管数十万吨钢材资源的国企总经理。这个准岳父果然敞亮,丝毫也没怀疑贾界只是个过眼云烟的冒牌姑爷,俨然把他看成可以继承皇位的“附马”,要好好培养,点“底火”。他以压缩锈蚀钢材库存为由,大笔一挥,批给他一千吨“锈蚀钢材”。一千吨啊,贾界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捧着那个有着总经理龙飞凤舞签名的批条,手都抖了!眼睛对不上焦距。焦距好歹调实了,又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每吨单价一千一百元!手再次抖了起来。呼呼喘粗气。血脉贲张。这个价格,比市场上便宜一倍还拐弯!其中“盘圆”八百吨,螺纹钢四百吨。这可都是市场上紧俏的东西啊。什么“锈蚀”啊,只是个借口而已。能刮上“锈蚀”边的,只是少量颜色深些的浮灰,总计不到三十吨。贾界每吨加了翻倍的价,往市场上一拿,“哄”地一下,抢了!贾界终于成功地对个大缝,狠狠地赚一把。123万块轻松入账。
就在贾界的生意跳上“K线”的顶尖,房美月的情绪却一连几个“跌停板”。只拿张年轻母亲的照片,仅凭她右下颌有个痦子的记号,和那个巴掌大的字条,不知道叫什么姓什么,找到母亲真是难于上青天。贾界经常酒气熏熏,常常几天夜不归宿,偶尔回来了,踉跄着一顿虎啸龙吟、吞云吐月,让海鲜飞龙娃娃鱼残骸都退了货,弄得满屋子馊臭,再一头扎到床上,不知己为何物,今昔何年。纯真的房美月丝毫也没怀疑丈夫已让“眼白”连续消费,隔三插五把俘虏放回来签个到,在房美月身上象征性地“划卡”考勤。贾界怕露馅,也不时良心回归,逼迫自己跟房美月对付一下。可不行。心里揣那么多心思,男根能不消极怠工吗?鼓捣满身汗,呼呼喘,还是管不住消极怠工的家伙。败下阵来后,贾界说,太累了。一累,那东西就不行了。房美月深信不疑。让他歇歇。可他偏偏要“划卡”。那就划吧。有几次,贾界连“卡”也划不了。只会“指纹触摸”。简直荒唐之至。那时候“划卡”已算前卫的考勤方式,指纹触摸产品尚未投放市场呢。被他称为“玛丽莲·梦露转世”,“比英国王妃戴安娜窈窕多了”的房美月的玉体亮在眼前,贾界竟只在“城外”逡巡。他不服。他以为自己仍然是只采花的蝴蝶。可蝴蝶刚刚让“眼白”淋湿,一连湿了多次。此时,湿翅膀只能胡乱地扑打、翻飞,却找不到闭月之花。只有一条路可走,“指纹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