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钓者对不同的鱼种下不同的鱼食,甩不同的竿儿,下不同深浅的钓钩一样,柳明名对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钓”法。舍得花钱?有耐心?会说?会玩儿?会做爱?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又不仅于此,或者说,“天下没有一个万能的公式”。不在于患者为哪种病症,不在手里有多少种药,而在于对症。只要婚介所来个女人,柳明名聊上一聊,“过过手”,就知道她该用哪种药。饥渴型,偏激型,痴情型,试探型,犹豫型,爱小(吝啬)型,实际上,哪种类型都无所谓,主要是投其所好,引燃她们的兴奋点。如果打开说,柳明名对付女人的办法,也可以对付任何人。这话不算绝对。因为,人不是神。既然不是神,就有弱点,就有“空隙”可钻。“只要投其所好,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这个办法屡试屡爽。无论是遥远的从前,还是“现在进行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即便是遥远的今后,也逃不出这个圈子。掉过来说,哪个女人没有所好,没有兴奋点呢?
2004年秋末,一个败叶满地飘飞的上午,受房美月的委托(我也早就想去看他,1994年我背运之时挨大头鱼“收拾”的时候,柳明名看过我,还请我吃过饭)我上精神病院看柳明名的时候,正赶上他“回光返照”,突然“明白”起来,跟我大谈“牵女人鼻子”的事。柳明名说,不管多厉害的牛,只要一根铁丝穿上它的鼻子,它立刻就没脾气了,就乖乖地跟你走。柳明名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吓得我连忙躲了一下,柳明名笑了,说我不打你。说洪飞你真胆小,我现在是“间歇美好”,间歇美好你懂不懂,跟“间歇犯病”一个意思。我赶紧说懂懂懂。柳明名站起来,后退两步,然后在空中猛地一抡棍子,做出狠劲击打的样子,说,牛这东西实际上又驴又犟,它要是跟你叫上劲,棒打一点用都没有。咣咣咣捶了一顿,你累了够呛,棍子打断了好几截,它就是不动。聪明的人就不这样了。聪明的人要脑瓜转个个儿,转个弯,使巧劲儿。四两拨千斤了。四两拨千斤你懂不懂?柳明名停了一下,脸上突然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你要是顺了它的劲儿,只拿根细柳条子轻轻地抽一下,或是举起手,在空中比划一下,做出驱赶的样子,它就走了。说到这里,看护他的女护士过来了,柳明名看到她后,友好地向她摆摆手,说没事的,我没事的。女护士也回以友好的微笑,回去了。但,她仍在不远的地方逡巡,在“力所能及”之处,以防“不测”。
那天,柳明名向我“白话”了三个多小时。这其间,我怕他累着,几次催他歇歇。柳明名说,我没事的。我再催,他就“变味儿”了。柳明名呼地站起来,一只长胳膊无所顾及地向天空挥了挥,说洪飞连你都不相信我吗?我现在肚里的话太多太多,都憋化了,化成一肚子的脓水啊!一肚子脓水不吐出来,又找不到出口,就这么干憋着,不得憋坏了我的五腑六脏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三时,柳明名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动作,在宿舍楼前的操场上挥舞着长臂,像当年的“五四”青年一样,热血沸腾,激情飞扬。他高声呐喊着:“同学们,我们处于一个崇尚民主的时代,一个平等的时代,一个自由的时代,一个个性飞扬的时代,除了法律和真理,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噼哩啪啦一阵响,巨大的蜂巢一样的宿舍楼窗扇纷纷打开,每个亮窗口中,都有学生们好奇的头迅速伸出来,逆着光,一个黑点挨一个黑点,如蜂临巢口,蚁听惊雷。
时值晚上七点半钟,央视的新闻联播刚刚结束,上图书馆的还没走,犹豫上哪去的还没有结束犹豫,懒家伙也不可能这么早就钻进被窝,正是宿舍人丁兴旺之际。
不知是有意设计,还是随意为之,柳明名本来一身蓝黛,溶在朦胧的夜色里,蓝里划上一笔黑,重些,却不大明显。然而,当“大蜂巢”如他期待的那样“繁星”灿烂,柳明名唰地脱去外衣,露出抢眼的白衬衫,如瞬间绽放的一朵白玉兰!此时的柳明名真是大放弃彩,有点日本浪人的狂妄不羁,像个决斗前的叫场者,更有大英雄视死如归的气派!
几个大一的女孩儿拍着手叫着:“太酷啦,太酷啦!”
“我靠,这才是中国的男人呢!”
柳明名不负众望,适时加大了音量,“同学们,在身份上,我们是有院长、老师、学生之分,可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在法律上,我们是平等的……”大家正不明所言,柳明名干脆单刀直入,“可是,为什么院长的儿子就可以随便玩弄女同学?那个叫邱者的家伙,一次一次欺骗齐姬的感情,我们可怜的校花齐姬啊,已经退学啦!要不是遇上这样的流氓教师,她怎么会放弃学业,到国外避难啊!有血性的同学们,有正义感的同学们,赶快下楼吧,我们要保卫我们的女学友,我们的姐妹,扞卫我们共同的尊严!”
“操他妈的,还有这种事?”
“欺人太甚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下楼去,赶快下楼去,向校方讨回公道!”
这时候,学校保安也纷纷跑过来,要“息事宁人”。但,已经晚了。腿快的同学早已跑在他们前边,卷起一股股黑潮,泻向柳明名。不言而喻,他们将成为柳明名的同盟。他们的到来,可能阻隔了保安,也可能众星捧月、叶子护花一样把柳明名卷在中央,还可能像电影中那些点燃人们激情的镜头,臂挽臂,心连心,众志成城,让柳明名一样的呐喊火烧连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所有的脚步,所有的关注,都因“扑”地一声闷响而改变。这声闷响吸引了所有的人。刚才还吸引众多眼球的柳明名,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
齐姬跳楼了。
这个全校男同学都在暗恋的校花,顷刻间香消玉殒。
齐姬的肚子里,还有个三个月的婴儿。
在精神病院,柳明名随手抓起一把蜷曲的叶子,我能让它们各自的优点展现出来,做成各式各样的书签。这片细长条的柳树叶,要完整的,提前采摘,才能保持它的鲜绿颜色;这片榆树叶太小,要组合式,变幻多样,就像现在电视上的××美女组合;这片杨树叶可以多些样式,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里边果然夹着各式各样的树叶书签,指着上边的书签说,这个是原始绿,这个是橘子红,这个是多角(边款剪成各式形状)浪,这个是漏叶筋。漏叶筋把叶肉腐蚀空了,只剩各种走向的叶筋和网状小圆洞,如纱若羽似飘,天人合一,轻盈秀气。
柳明名正讲得起劲,突然收起来,藏进里怀。那情形,如小偷躲避失主一样。我回头一看,那位女护士正朝这边走来。
过后,女护士曾对我说,柳明名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感兴趣的事,别人只说一遍他就记住了。刚才他拿的那个树叶书签,是他偷一个病友的。我们经与那位病友家人商量,又给那位病友复制了一份。不过,他跟你讲的内容,完全是事实。但在他犯病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犯病时他也翻这个本子,每翻一片叶子,就叫那个女人的名字,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叫的女人叫“房美月”。有时候,他拿起一片叶子,可以盯盯地看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动不动,边叫那个女人的名字边流泪,那样子可怜又感人。说来也怪,他摔碎撕烂的东西无数,就是不摔这个本子,不撕这些树叶。
我万般感慨。做为一个正常人来说,极尽猜想,也无法理解一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柳明名病前曾做出一系列“犯病”的事,可他犯病时,反而纯净得只剩下爱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哪种环境污染超标更多,哪种时候病得更重?
那天晚上,当柳明名在操场上演讲中点出邱者和齐姬的名字,我还有种吃醋的感觉。可一听齐姬为此退学了,我的火呼地一下上来了!为齐姬而惋惜,更为有机会向我的情敌出拳而激昂。我扯起贾界的胳膊,“走,支援一下柳明名吧,这小子要捅漏子了!”贾界趴窗子看了看,摇了摇头,不知是对柳明名的不屑,还是对我的提议的不屑。我不管这些,我不能不抓住这个混水摸鱼的机会泄泄私愤,“走啊马户单刀,快快快!”
齐姬跳楼而死,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几束手电筒光聚在齐姬身上,这个风靡一时的校花,这个人称中国版的麦当娜、布兰妮的人物,这个在舞场上风情万种的美眉,这个曾令我魂牵梦绕的姑娘,此时只是一摊乱糟糟的血肉。此时,齐姬脸朝下,那张让多少男人一再梦想的俏脸只剩一半了,另一半“插”进了水泥地……
我一下揪住傻愣着的柳明名的衣领,抡起巴掌,啪啪啪一阵挥,左右开弓,“为什么啊你,你为什么这样干啊!”
柳明名一动不动,仿佛打的不是他。
挨打的没哭,打人的却泪雨淋漓。
事态平息之后,房美月曾瞒怨柳明名道:“猪脑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干?”
柳明名的回答让房美月无言以对: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联想那个自编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故事,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后来采访不少关于柳明名的故事,其中不乏精彩段落。只是,感同身受去体验乃至制造这些曲折的故事,的确残酷了些。人常说,人生如戏,实际掉个个儿更合适——戏如人生。
临别前,在精神病院的大门口,那个看柳明名的女护士告诉我,有个白白净净的女人,大眼睛,瓜子脸,气质不俗,大概三十岁左右吧,常来看柳明名,回回都拿不少东西。
我猜想,一定是房美月吧?
我现在写这篇小说,始终没离开过和平区砂山小区,这里就是贾界和房美月当年住“联合国楼”的地方,距那个曾经火遍沈阳城如今只剩残骸的“大富豪酒店”,仅有半站地之遥。现在是2004年11月3日,离柳明名跟我讲“钓女人”及树叶书签的故事不算遥远,此地离他所在的开原市精神病院也只是二百多里的路程。沈阳往东是铁岭,过了铁岭就是开原,开原继续往东北方向走,就是西丰县了。如果依路程计,房美月去开原比我近得多,但房美月舍近求远,打电话让我代她看看柳明名。我猜想恐怕是她现在的老公看得紧,那个随意而偶然的“第十一”,那个从任何一个方面都不会让房美月“提神”的“搓衣板”老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放心不下。我给在西丰的房美月打个电话。可是,我还没问她,房美月却直接回答了我,“洪飞你不用为我担心什么,我很好。”
我去开原精神病院前,曾到那个“联合国楼”转转。一切依旧。不同的是,比当年更破更烂了。几年前就吵吵动迁,至今未动,住在此楼的人,都没有长远打算。山墙“坏肾”的地方有了变化,也许是里边的“肾管”修好了吧,不“拉拉尿”了。但一片片一圈圈的白线套青苔的“地图”,却记录着漫长的“坏肾”历史,像个“图说”病志。风雨剥蚀,再加上月久年深的日晒,所有室外的图文难免褪色,但这里却出现了“奇观”,“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几个字尽管颜色浅了,而压在它们下边的字却“翻”出来,日渐真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与此天壤之别的是,就在“联合国楼”斜对过不到三十米的十字路口,与此同年建筑的两栋老楼,样式、楼层、材质一模一样,孪生兄弟般“如出一辙”,突然没了又突然以让人惊叹的面貌现身。前年,开发商派人分别“普查”了这群建筑,说“很快动迁”,价钱和动迁方案都出台了,后来,“联合国楼”无声无息,“对过”的却轰隆隆扒倒,又呼呼呼窜起。转眼间,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二十多层的巍峨大厦直刺云天,“云天”上有四个醒目的大字:希望大厦。和平区房产交易中心和盛京银行现代材质的标志牌尽显贵族气派,仿佛一对英气勃发的年青情侣暧昧地款款相依。对比之下,低矮破旧委琐的“联合国楼”就像蜷在垃圾箱旁的年迈乞丐。希望大厦上霓虹灯光彩四射的媚眼眨个不停。过去只有夜晚才亮起的霓虹灯却上起了白班,巨幅电子显示屏红腰带般系在腰间,不断花样翻新的广告字幕时刻不停地舞动,妓女拉客一样招引所有人路人……
“孪生兄弟”遭遇迥然不同的命运——“联合国楼”当然拒绝无动于衷。加快了“翻色”步伐,有强烈时代印痕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大字更加醒目,也算是一种反抗吧?
都以为,因“过时”而压在下边的字,犹如永远打入冷宫,再也没人理采,难见天日。然而,岁月钝锉打磨一个朝代的同时,也以一视同仁普度众生的情怀,不忘这个朝代的随行者——哪怕,只是行将别世老楼墙皮上的微不足道的一个标语。
众所周知,压在下边的字“翻”上来,完全是一个偶然,是“计划外”的事情。可是,在这个多变的世界,类似的偶然和计划外还少吗?况且,就浮躁、急功近利、只重“结果”的当代人来说,“见天日”是最实惠的“终极”目的。
已经足够。
“最可靠的就是佟大志”,房美月跟贾界吵嘴时,这样说。贾界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凑过来,“你个骚货”,滚吧,现在就滚,远远的滚!佟大志都他妈的“二进宫”了,你还惦记他?
三进宫也没关系,“就是八进宫,他也是个好人!”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看来房美月真是急了。头几天,房美月不敢提佟大志三个字。现在,她不怕了。“大不了散伙呗!”这是房美月的底线。
那时,房美月最气的就是贾界“花心”。当头一次堵住他跟“白眼”交欢,房美月气得胸口直堵,“那样的烂女人你也要?”
得知贾界的第一桶金,就是从这个丑女人的床上挖来的,房美月闹了几天后,只好堰旗息鼓。咬牙切齿了多少次,也恨不起来。虽然她不相信贾界的“都是为了我们俩呀”,但她还是可怜、心疼他的。可是,后来贾界心花得太厉害了,房美月受不了了……
“谁说我花心了?我最专一了,我只喜欢女人”。这是贾界在小范围内公开的名言。
那时,贾界还没有出现精神分裂问题。贾界却非常恼火。“我看上眼的女人,没有拿不下的”,这话曾经屡试屡爽。说到底就一句话,“不就是钱么?”女人爱钱,就像男人爱女人一样,先天的不可阻挡。贾界站在地图前,拿个油字笔,这里圈一下,那里圈一下,别人还以为是销售网络呢,实则是他的“情人分布图”。
外围打得这样好,身边的女人却久攻不下。这个人就是门璐。
几次跟门璐近距离的演习受挫,贾界火了,对门璐开了大价:说吧,我的江山你要多少?
你是撵我走么?
不!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不可能。
为什么?
虽然我是女兔子,也决不吃窝边草。
你嘲笑我?难道世上还有我这样高学历的CEO土匪?
门璐说,贾总,你看我是现在就交待工作,还是继续开发销售市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界也只好退让:好吧,这次我向你举白旗。但你记着,下次举白旗的,就不一定是我了。
一次小型招待宴上,贾界先是说了几个黄段子,大家都乐。酒喝得差不多了,贾界说,太闷了,我再免费赞助个段子吧。说,一个母苍蝇和一个小苍蝇正在吃屎,小苍蝇问:“妈妈,为什么我们总要吃屎?”
母苍蝇道:“吃饭时别问那么恶心的问题,快趁热吃吧。”
公苍蝇说,我就不那么俗,上厕所什么都不吃,光看。
母苍蝇揭发道:别提那丢人现眼的事了,除了在厕所偷窥,你见过美女屁屁吗?
大家都笑翻了,只有门璐不笑。
其实,这个段子主要是给门璐发表的。贾界一连跟门璐喝了三杯酒,还要喝,门璐说,贾总,您知道我喝酒如喝水,就别难为自己了。
贾界逞能道:白水也有难度啊,我喝酒就跟呼吸一样,没感觉。
谁也不敢拦,他们又干了几杯后,贾界借着酒劲要跟门璐喝交杯酒。门璐坚决不从。当着一帮人的面,贾界竟动起粗来,说门璐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再美,你的生殖器还能长出玫瑰花来?
举座皆惊。
可是,在座的除了两个有求于贾界的客户就是贾界的部下,谁敢堵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