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钟境之从睡梦中醒来。
无比口渴,便下床倒水喝。
刚走到客厅边缘,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沙发上,身形无力又矮胖。
没有开灯,周边一丝光亮也没有。
这人就坐在那儿,不发一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诡异又孤独。
钟境之并没有感到丝毫奇怪,因为他知道,他肯定是爸爸钟汉山。
记不起从多大起,每当自己夜里去客厅,就能看到他如现在这般坐着。
他不懂他为什么喜欢在黑暗中坐着,也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这样的爸爸,既遥远又可怜。
多少次,他想上前去抱抱他。
可是,他都因为胆怯而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一次,真的不想再因为害怕而错过去了解现在这个有些脆弱的爸爸。
“爸”。
钟境之轻轻地喊了一声,便径直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钟汉山有点意外儿子的出现。
他收了收自己身上的颓废之气,伸手将旁边的台灯打开:“你怎么还不睡?”
“口渴,起来喝点水。”钟境之自然地回应道。
钟汉山没有再问话,依然低着头,眉头紧锁。
黄色的灯光打在他已布了些许皱纹的脸上,光影明明暗暗,形成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让整张脸变得隐秘而伟大。
钟境之也没有再说话。
以前,自己很是害怕两人面对面时的沉默。
每次在这种静默的气氛下,不消两人钟,他总是会败下阵来,拼命地寻找着可以聊的话题。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这场无形的对峙中的胜算越来越大。
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强了,还是爸爸变弱了。
两人就这样坐着,任墙壁上时钟的秒针滴滴滴的运转。
终于,钟汉山抬头看了看肩膀宽阔,背部直挺的儿子,突然也有了想说上几句的念头。
他向来是行动派,于是他问道:“你可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
钟境之不知道,他未答话,只是略微直了直身子,一副打算聆听的模样。
钟汉山微微笑了笑,嘴角略带苦涩:
“我今天去了上流贵族举办的宴会。”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外打拼这么多年,本以为凭今日这份成就,能获得他们这些人的些许尊重。然而,到头来,在他们眼中,我依然只是个浑身铜臭的暴发户。”
钟境之听了这话,很是震惊。
在他眼里,爸爸是一个多么自傲的人。
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曾把任何困难放在眼里。
在他的观念里,任何阻碍他前进的东西,他都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扫除它。
但现在,他却告诉自己,他偶尔也会被别人不善的眼神所影响,也会被无法破除的阶层壁垒而苦恼。
他,原来没自己想象中那样无坚不摧。
但钟境之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受到鄙视,无法跻身上流,那为什么还非要去呢?
进入上流圈子,就如此重要吗?
想到此,钟境之带上了质问的语气:“所以,你希望通过与沈家联姻来进入这个上流圈子?”
“哼,联姻?我钟汉山才不稀罕!”钟汉山面露不屑。
钟境之又是一惊。
爸爸不赞同联姻!
也是,以他这种只喜欢靠实力来证明自身价值的性格,又怎么会看得上联姻这种借力的不入流行为?
怪不得今晚他连沈忧雁的钢琴比赛都不参加,原来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只是妈妈的主意?
钟境之内心一阵狂喜,数日来这桩沉重的联姻把他压得都快没了生气。
此时这头巨石突然被搬开,他感到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一股子新生的轻松。
还没等他多开心几秒,钟汉山又像是捏住了他的喉咙:“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哪有?!”他赶紧否认。
连表白都还没来得及呢,他默默在心中腹诽。
“那就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钟汉山这次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钟境之没有答话,只是眼神闪躲地望了望他,不由得一阵心虚。
撒谎?
不存在的!
爸爸可是行走的“撒谎测试仪”。
任何人只要有一句假话,他都能将之拎出来,暴晒到太阳底下。
“你喜欢谁,我不想过问。但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以后每科成绩必须优秀。”钟汉山又把话题绕到了学习成绩上。
钟境之见他并没有反对自己跟谁交往,顿时欣喜若狂。
他眼神坚定,望向他道:“我没有忘。如果我做到,到时候我提要求你可别后悔。”
钟汉山见他如此认真,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他打电话向他询问的问题,不禁心声感叹:看来,儿子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儿子喜欢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过,不管这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要能激励儿子上进,他都是不反对的。
而且,看儿子对沈家闺女那态度,多多少少能看出他并不喜欢骄纵的大小姐。
他喜欢的女孩,八成是个养在风雨中的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出生。
但,那又如何呢?
他自己是实打实的白手起家,拼搏数十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这就证明,出生是否高贵,家世是否显赫,并不是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出息的唯一标准。
是夜,钟境之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老爸刚才那些话,再也没了睡意。
从此次的对话来看,他对爸爸的误解颇深。
他一直以为他能为了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包括自己。
但今日他才发现,爸爸身上有着绝对无法撼动的尊严和魄力。
的确,他是想进入到上层圈子。
他想被认可,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会像当初一个人独自驰骋商海一般,带上智慧和勇气,披上创新和无畏,去开辟自己想要的疆土。
他是这个时代伟大的革新者,没有人能让他屈服。
那些故步自封,自诩高贵的顽固们,也终将成为他走向更大成功的垫脚石。
这,就是他的爸爸,伟大的爸爸!
他有着无人能敌的开阔格局,而自己呢?
钟境之一直觉得自己被困在伟大的爸爸编织的巨大束缚里。
但现在才发现,那些让他呼吸不过来的网,都不过是自己的恐惧。
爸妈经常不在家,他就感到孤独寂寞冷;
爸妈说要出国留学,他就天天纨绔不上进;
爸妈说要联姻,他就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
他一直接受着他们制定的固有规则,认为这些是自己没有能力打破的。
他屈服于他们的要求之下,却从未想过挑战他们,战胜他们。
他从来没有试着让自己变得温暖,从而不害怕没有陪伴的冰寒;
他也从未往前走一步,向他们证明自己,即使不出国,也可以很优秀。
他像一个姑娘一样,顾影自怜。
哦,不,或许连个姑娘也不如。
关雎在遇到困难时,想到的都是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看看。
她在泥泞里挣扎又倒下,倒下又站起,却从未被悲惨的现实真正打倒过。
她的身上,有着自己没有的坚韧、自信和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
之前他满心以为,只要自己在她的帮助下,与她一起努力,搞好成绩,得到爸爸的承认,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太懦弱了。
难道没有关雎的搀扶,自己就无法前行?
难道没有爸爸的承认,自己就不能继续努力?
他越想越深,自我崛起的意识也越来越强。
一层层桎梏在他身上的枷锁渐渐被打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体内破土而出。
他腾地坐起来,伸手开了灯,然后将旁边书桌上的背包拿了过来,拉开拉链,将里面的课本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看着这一堆干净的从未动过的教科书,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但随后还是一本本地翻看起来。
两个小时后,看着眼前这些奇怪的字符,钟境之不得不承认:
他完全看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