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傅冉云的鼻子骂道:“你大姐姐有这个毛病,咱们府里人全都知道,连你七妹妹英丫头都换了干净衣服来看望她,偏偏你这个亲妹妹涂脂抹粉的来,是嫌你大姐姐病得轻了么?你说,你这一巴掌,我该不该打!怎么就跟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娘一样狠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娘是个毒蛇,你也不遑多让!”
经傅老夫人这一提醒,大家轻轻嗅了嗅,果然在傅冉云身上闻到清淡的芙蕖熏香气味,虽没严重到涂脂抹粉的地步,但谁知道这点子气味会不会夺了“命悬一线”的傅卿云的命?
傅冉云见大家不赞同地看着她,恰好这时候定南侯请完太医刚回来,因为太医还在后面,而且里面全是女眷,他只能避让着站在帘子外,此刻,听了里面的对话还有气氛,当即明白傅冉云的确擦了脂粉来看望傅卿云,他气愤地哗啦一声掀开帘子,狠狠地瞪着傅冉云,吼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傅冉云心里一角崩塌,眼底的晶莹不再是强装的,而是实打实的,定南侯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似的,而且定南侯亲自掀着帘子,就等着她滚蛋,她终于心生怯意,怯懦地小声辩解:“父亲,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大姐姐的病这么严重……”
定南侯皱着浓眉:“出去!”若是面前的人是个兵丁,他直接一脚将她踹出去了。
即便傅冉云来之前不知道傅卿云病的很重,可她来了这半晌,还能不知么?既然知道就该回去换衣服,而傅冉云不仅没有避出去,反而想往傅卿云身边凑,明目张胆地居心不良!
傅冉云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提起裙角飞奔出去。
定南侯眼角还红着,略显疲惫地对傅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言罢,他留下呆立一室的人,转身跑进大雪里,站在侯府大门口等着太医过来。
众人的喧闹傅卿云是一点都不知道,她能听见的只有她自个儿的喘息声和心脏跳动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人是听不到自个儿心脏跳动的声音的,偏偏她这时候听得分外清楚,而且跟擂鼓似的响彻耳边。
她感觉浑身都累,全身的力气都拿来呼吸了,却还觉得呼吸困难,像是被甩在岸上濒死的鱼,更没有空暇去思考别的。
不知道她这条鱼在岸上挣扎了多久,终于有人送来了水给她,她闻到那苦苦涩涩地味道,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可越是咬紧牙关,呼吸越是困难,她觉得自个儿快憋死了。
正在此时,忽然有个稚嫩的童音在她耳边清脆地说:“娘亲,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药才能病好,娘亲是最勇敢的!等娘亲吃了药,我就给娘亲奖励一颗最甜的蜜枣好么?”
傅卿云的心里一瞬间被一种叫做悲痛的情绪填满,那是淳于芷的声音,淳于芷幼时,安国公府尚且是钟鸣鼎食的门第,这个贵族女孩被养得很娇气,半分苦吃不得,每每她生病,傅卿云都要花费大力气亲自哄她吃药,她就是这么哄的:“芷儿,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药才能病好,芷儿是最勇敢的!等芷儿吃了药,娘亲就给芷儿奖励一颗最甜的蜜枣好么?”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淳于芷贪吃甜食长了一颗蛀牙,从此后,傅卿云就硬下心肠限制她吃甜食的份量,因此,淳于芷生病吃药最大的福利便是能吃上她最喜欢的蜜枣了。
“娘,吃药,吃药好不好?”
这个声音一直盘旋在傅卿云耳边,她想大哭,想安慰那个着急得快哭出来的童音,却是艰难地松开牙关,然后那些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涌入她的嘴里,她甚至在药汁里吃出了一点点甘草的甜。
傅卿云喝完药,想跟淳于芷邀功,想见见淳于芷,听入耳中的却是扁豆松一口气的声音:“总算是咽下去了,嬷嬷,呜呜,咱们大姑娘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韩嬷嬷沉默了会子,才低低地恨声说道:“那人造孽,为什么老天爷不收了她去!”
傅卿云苦涩地笑了笑,她眼睛睁不开,这个苦笑只是她自个儿的想象:小林氏母女三人前世造了那么多的杀孽,老天爷惩罚的却是她,让她家破人亡。
她一边回味着淳于芷稚嫩的童音,一边咬牙想,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过得那般凄惨,她的儿女也不要再受小林氏母女三人的荼毒。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这个坚定地念头让傅卿云数次奋力去冲破那道藩篱清醒,但最终她却因为精神太过疲累而陷入昏睡,连身边人的话都听不清了。
韩嬷嬷喂完药,又给傅卿云喂了两口甜甜的糖水,刚收拾完碗勺,就见苍耳和海棠脚步匆匆地进来了,海棠站在门帘边上,先将手脚烤热,扁豆如遇救星地喜道:“海棠,你可来了,快来瞧瞧大姑娘,那太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薛大夫是以前跟着老侯爷上战场的,擅长的是跌打损伤一类的外伤,姑娘这般危急,他都束手无策了……”
扁豆念念叨叨地说着,海棠清冷的眼一直瞅着炕上的傅卿云,对扁豆的话是不知其所云,她将手贴在脖子上,感觉温热了,才走到炕边,严肃地坐下来给傅卿云诊脉。
韩嬷嬷和扁豆紧张地看着她。
一盏茶的功夫后,海棠放下傅卿云皓白的腕子,眸光扫过腕子上布满的红色小疙瘩,她眉头轻拧着,说道:“我医术不精,只能猜个大概出来。按说姑娘比幼时的体质强了不知多少倍,即便闻的是夜来香花朵,也不该病得这般重,依我看,姑娘很可能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加重病情。”
扁豆傻兮兮地问:“那姑娘到底碰了什么东西啊?”
海棠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脉象上看不出来碰了什么东西。”
扁豆失望地垂眸。
韩嬷嬷直接问到关键处:“那海棠姑娘,姑娘这个病能治好么?”
海棠犹豫了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印千瓣白莲的瓷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给韩嬷嬷:“我这个药是我祖父留给我的,有清肺和清洁呼吸道的功能,可以让呼吸困难的人暂时缓解,但是这个病我却是治不了的。不过,我听我祖父说过,太医院有一位姓龚的太医,最擅长呼吸方面的病症,如果侯爷请来的是他就好了。”
扁豆咬了咬唇,迟疑地说道:“可我们姑娘是皮肤起了红疹,而不是呼吸上的问题,吃这个能有效么?”
韩嬷嬷低斥:“海棠姑娘是神医之后,你别乱说话!”
话是这么说,韩嬷嬷喂药的动作却顿了顿。
海棠并没有因为被质疑而不开心,毕竟她的年纪摆在这里,她不以为意地说道:“韩嬷嬷可以听一下姑娘的呼吸声,是不是呼吸慢了些,比平常呼吸声大?”
韩嬷嬷俯下来,竖耳倾听,片刻后,她面色一变,再不敢迟疑,忙忙地将药丸喂给傅卿云。剩下的不用海棠提醒,韩嬷嬷赶忙跑出去跟定南侯禀报傅卿云呼吸困难,不仅仅是皮肤起了红疹,暗示定南侯最好请个呼吸病方面的大夫来。
定南侯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在战场上都没这般紧张过,闻言便道:“韩嬷嬷放心,我刚才在永和院时便听出卿丫头的呼吸有些重,似乎是呼吸困难的症状,特别跟太医院说明了症状,有一位姓龚的太医和另外一位治过这个病症的太医会过来。”
定南侯是武将,耳聪目明,听力也比寻常人强些,早在傅卿云刚发病时便听出傅卿云呼吸粗重。
韩嬷嬷轻轻嘘口气,以前埋怨定南侯偏心小林氏,让傅卿云处身危险之中,现在见定南侯连这个小细节都惦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埋怨一下子就没了。
不多时,两位太医冒着大雪匆忙而至,因为傅卿云的病症先是加强,后来又有海棠的药减弱,太医们竟没把出异样来,折腾一整天,到晚上更夫敲梆子时,傅卿云便醒来了。
这期间,从傅家学堂回来的傅云靖哭闹了一场,从安国公府切磋完武艺回来的傅凌云差点又冲动地跑到永和院找小林氏算账,还是韩嬷嬷给劝下来的,手里没证据,傅凌云这般冒冒失失地去找小林氏,只会让小林氏看笑话,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不管怎么说,傅凌云和宋姨娘之间的芥蒂已经形成,是无法消除的了。宋姨娘是照顾过他和定南侯很多年,但这份照顾仅限于仆人对主人的照顾,在傅凌云心里,宋姨娘一直是个忠心的仆人,根本不能跟傅卿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相提并论。
他自责地想,当初傅卿云让她去提醒宋姨娘小林氏心怀不轨,而他因为不喜妇人长舌,只是很隐晦地暗示一番,却忘了宋姨娘心思太过单纯,根本听不出他的话外音,这般拐弯抹角地暗示,还不如直接告诉宋姨娘来的好。
傅卿云睁开惺忪的眼,就见傅凌云坐在她炕头的小杌子上神思不属,而且满脸的自责。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凌云。”
傅凌云如受了惊般,浑身一震,惊喜地低头:“姐姐!你醒了,太好了!”
傅卿云玲珑心思,哪里不知傅凌云的自责是为何,便伸出手,握住傅凌云的手:“凌云,我没事。这次是我大意了,才着了道,没想到她敢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又是刚为父亲吸过蛇毒,这个时机选的太好了。宋姨娘呢?”
傅凌云眉毛一竖:“姐姐,宋姨娘被关起来了,这次老夫人和父亲都很生气,你想怎么处置她,父亲都不会有意见!”
傅卿云摇摇头,凌云不明白内宅的事,内宅里,只要没闹出人命,不管有多大的事都可以原谅,这就像律法上杀人和杀人未遂的惩戒完全不同是一个道理,宋姨娘若是没怀孩子,傅老夫人打死她都不为过,但宋姨娘怀着傅家的骨血,看在胎儿的份上,宋姨娘怎么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处罚。
而且傅卿云并没打算处罚宋姨娘:“好了,宋姨娘是受人蛊惑,她心思单纯,本是好意,哪里就想到结果好心办了坏事。想来她现在也害怕的很,可恶的是那个谋害我的人,你就别怪宋姨娘了。唉,说来,若非那人想害我,宋姨娘也不会牵连到这件事里,受到惊吓。”
话到此处,傅卿云忍不住苦笑,虽然前世宋姨娘没有好下场,可就事论事来说,她在这件事里是小林氏的头号目标,宋姨娘的确是被她连累的,她不会对宋姨娘愧疚,但也不会过分苛责宋姨娘。
傅凌云无奈:“姐姐,你就是心太软了。”
傅卿云忍俊不禁,若是傅凌云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肯定会收回这种话,又问一遍道:“宋姨娘呢?”
傅凌云只好说道:“在寿安堂后面的柴房,不过老夫人还没审问她,就让人点了两个火盆子。”
傅卿云点头,恐怕不是怕宋姨娘没经过审问就死了,而是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才点了火盆子。